九月九日忆祖父
萬沐
九月九在我节日的回忆中,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感觉到这个节日是一年中与自然界生命相连的最后一个节日。九月九一过,草木尽数凋零,离冬天也就不远了。睹物思情,这也自然令人想起了人的生命一茬一茬的更替。尽管九九归真,一元肇始,但九月九这个双阳的数字自然也与盛极而衰联系到了一起。
不过,当我小时候,并没有这些盛衰相关的概念。觉得过九月九自然就是一个要吃好吃的日子。在九月九这天,我家乡最大的一个习俗,就是要蒸枣糕,即在一个四四方方的花卷里,嵌进红枣,这种花卷不像平常的花卷那么秀气,至于这种造型有什么讲究,我就不知道了。只想到这种花卷既可以吃到白面馒头,还有几个红枣可以享受。至于九月九和老人有什么关系,老人会去世,小孩也会变成大人,等等,这是我十一二岁以后才有的概念。当时总觉得一家人,小孩总是小孩,大人总是大人,似乎没有什么会改变。记得我小的时候,祖父也很重视重阳节,会吩咐我去买一碗红枣回来蒸枣糕,枣糕又香又甜,有了枣糕,节日的气氛马上就浓郁了起来。现在又是重阳节的时光,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关于对祖父的记忆,我也该写一些文字,留给我的下一代了。
我的祖父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勤劳而且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尽管是一个只读过几年私塾的农民,但心中却是满满的儒家思想,奉行忠厚传家的价值观。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教育我说,做人说话办事,一定要有信用,答应别人的事,一定要兑现。并经常给我讲,他年轻时候,周围的人是怎样的信任他,以至于他有困难,只要找到周围的人,别人都会毫不犹豫的帮忙。同时,他也会从日常的一些小事上教会我与人相处的规矩,他说,如果我见了像他那种年龄的人,就要像对待自己的祖父一样敬重,如果见了像我父亲那种年龄的人,就要像对待自己的父亲一样敬重。称呼比自己年龄大的人,不能直呼其名,即使不认识,也一定要根据年龄称爷、称奶,称叔、称姨,以至于称哥,称姐,绝不能“嘴硬”,随便和人搭腔说话。而且,在路上见到需要帮忙的人,一定要尽力帮忙,不能装作看不见。他还特别交代,作为一个“念书娃”,平时说话举止必须得体,要像个“先生”,不然,别人会在背后骂自己的祖先,家里的大人出门也会被人看不起。
祖父也不仅仅是这么一说,而且确实是身体力行的。他一生不抽烟,酒也只是逢年过节偶尔喝几杯,平时劳作不息,即使下雨天,不是编竹筐,就是做木工,或者读书。他经常给我说的格言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气是下山猛虎,钱是惹祸根苗。”我小的时候,也不太懂他这些话的内涵。我那时候比较调皮,逮到机会,就要喝两杯白酒,但他看到就要骂。等我工作以后,还要抽烟,他更为此生气。
我祖父在土改前,家里有一百多亩地,最多时候要雇六、七个长工,但他和长工们处的像弟兄一样,平常比他们早起,比他们晚睡,而且一个长工由于突然失踪,祖父还赡养了这个长工的寡母整整七年,也毫无怨言。后来,由于社会沧海桑田的变化,他辛苦挣下这份家业当然也就归零了,而且本人还被工作队整得死去活来。听我奶奶说,人被打昏以后,又用冷水浇醒,反复折磨,为的就是让他交出藏着的金银。但令人欣慰的是,家里的长工们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他的不是,以至于我家和长工的后人,到了我这一辈还能友好相处。特别幸运的是,在文革中最困难的时候,家里跑了的那个长工,也站出来为我祖父说了话。这个长工当时是西安西北地质局的一个高官,他当年是挑水时失踪的,只留下水桶和扁担在泉边。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给我们家干活干得好好的,人一下却不见了,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他的母亲自然由我们家养活了。而且,后来这个长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祖父还准备要给老太太置办棺材了。结果,就在这个人失踪的第七年,突然却威风凛凛地挎着盒子枪,带着警卫员回来了。一见到他,我祖父气得大骂了他一顿,长工只是忙陪不是。原来,他当年受人引诱,挑水的时候,把水桶一丢,就跑去了延安。结果几年下来,已经成了团长。据他说当时是带部队路过彬县县城,就抽空回家看老母亲,也顺便到了我家说明情况。这个长工后来一直官运亨通,文革中已经是高干,但依然在台上,回家探亲时,又来了我家走亲戚,这让当时在文革中很难过的祖父和父亲的压力减轻了许多。
五十年代末以后,我们家的生活自然是很艰难的,而且还属于政治贱民。不过,对于自己早年辛辛苦苦挣来的家财一夕损失殆尽,祖父却能淡然处之。记得他对一个从外地流亡到我们当地的财东说,只要有人,家产丢了就丢了,让他不要为过去的事情放不下。这是我当时在他身边玩耍时,听他和那位李姓的爷爷说的。祖父一生经历了三个朝代,看惯了人世间的变幻无常,认为人一辈子就是起起伏伏,一家人只要能在乱世活下来,也就算万幸了。也许,这就是他在那个动荡的一生中得出的人生价值观。
祖父一生不仅勤劳,还心灵手巧,很能干。据他给我说,他以前在长工们起床前就要从山下的泉里挑四担水上来。他平时干农活,又快又好,是我们附近有名的庄稼把式。他要说怎么种庄稼,别人都会很服气,采纳他的意见。而且,他还会木工,水泥活也干得很好,砖木结构的房子我知道的就替别人家建过几座。祖父的个子不高,大概就是一米六五左右,但我感到他干活却似乎力大无穷。听我父亲说,小时候他一次跟祖父去赶集,在集市上的一个马不知啥原因受惊狂奔,是祖父跑上去和另一个人抓住缰绳,绊倒了那匹马,不然,当天肯定会有人因此受伤,甚至还会闹出人命。祖父这种奋不顾身的义行,让很多人当时都对他敬佩有加。不过,我父亲说起,他更多的却是后怕,因为弄不好,祖父也可能被马踩到。
祖父尽管只读过几年私塾,但阅读量却很大,他一有空余时间,就手不释卷,我至今记得他七十多岁还在油灯下孜孜不倦读小说的情景。此前,是村子里人有书互相借着看,而且,祖父还会经常读报纸,尤其是参考消息,所以我小时候对国际上的事情就比较清楚。我大学毕业后,在当地工作,单位有很多的书,我就借来给他看,记得他在去世的最后一年读了很多外国小说。比如《双城记》、《呼啸山庄》《战争与和平》、《大卫科波菲尔》、《包法利夫人》,就连《克里斯多夫》,他也看得津津有味。而且记忆力依然特好,看后就能复述。当然,他平日对中国小说就看得更多了。至于《论语》这类古典文集,本身就是他上私塾时的课本,肯定就滚瓜烂熟了,张口就能说上几句,并以此教育我,但我小时候能听懂的其实很少。
另外,祖父平常还钻研《周易》,这是我年轻时候就过世的第一个奶奶的祖父教给他的。不过,他总说,自己文化程度低,理解能力差,学艺不精。但奇怪的是,他的《周易》预测却在我们当地为人津津称道,即使是在文革时期,确实并没有人因这个事而找他的麻烦。
祖父过世时,已经七十九岁,这在我们当地也算是高寿了,当时我已经大学毕业工作一年了,但是却很舍不得他离世。他过世后,我突然有种家不像家的感觉。现在,几十年一晃而过,往事历历在目,祖父坟上的小树已经长成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了。小时候听他说,我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曾祖母刚过世两年多,但我的降生,对于失去母亲不久的他来说,却是一个巨大的安慰。在我满月的时候,祖父还做了一副对联,表示了他后继有人的喜悦,并对我寄予了巨大的希望。但是,我想到自己一生碌碌无为,而且做人吊儿郎当,实在是惭愧至极,有负祖父厚望。现在,又是一年重阳,秋风又起,黄叶满地,他在天上,知道对他的思念吗?下面一首诗,或可表达我身在异国,每逢重阳登高思亲的孤独与哀伤:
林黯草稀少人行,
寒潭无波秋风冷。
夷翁难会登高意,
深山呦呦闻鹿鸣。
—古风《重阳四首》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