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那天,来了很多的亲戚朋友和妈妈教过的学生,给妈妈拜年。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在这些人当中,最让我惊喜的是莹姐。我的奶奶和莹姐的奶奶是亲姐妹俩,所以我的爸爸和莹姐的爸爸就是表兄弟,小的时候,我们两家来往密切,我和莹姐也经常有机会一起玩。长大以后离开家上大学,然后在外地工作,和莹姐就疏远了不少。后来我的爸爸和莹姐的爸爸相继过世,听姐姐说,两家的走动就更少了。算起来,我和莹姐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
莹姐就像她的名字秀莹那样,给人一种晶莹剔透的感觉。她的皮肤特别好,又白又细,眼睛水汪汪的,顾盼多情,说话的声音还嗲嗲的,很招男孩子喜爱。我从前隔壁家的一个叫小齐的男孩子,个子高高的,头发有点卷,因为在我家见过莹姐一面,结果一见钟情。后来不知怎么和莹姐接上了头,两个人谈起了恋爱。他们见面的暗号就是小齐哥的口琴声。莹姐家当时住的是粮食局的家属房,是一长排的平房,前面有院子,后面有厨房的窗户。小齐哥经常跑去莹姐家的房子后面吹口琴,莹姐听到口琴声,就找机会溜出家门。我很为他们高兴。和莹姐谈恋爱之后,小齐哥还送给我一个他自己雕刻的木头娃娃,精致又好看,我爱不释手。他还答应给我雕刻一只鸟。可是没谈多久,两个人的小秘密就被莹姐的爸爸,我的大伯给发现了。大伯嫌弃小齐只是个铝厂的工人,没前途,棒打鸳鸯,愣是把莹姐和小齐哥给打散了。莹姐是大伯乖巧听话的小棉袄,既然爸爸不同意,那就算了。小齐哥却不同,他应该是陷得比较深,分手后他可痛苦得不得了。那段时间我看见他,他都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眼睛红红的,人也瘦了很多。有一天他还可怜巴巴地来到我家和妈妈说起这件事,妈妈虽然同情他,却帮不上忙。后来小齐哥被家里人送去了山东的一个亲戚家,不久他们家也搬走了,我就再没见过小齐哥,也没有得到他答应的那只鸟。
莹姐后来嫁给了大伯单位的一个小干部,是大伯相中的有为青年。她结婚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大学,没参加婚礼。后来阴差阳错的,一直没机会看看小干部长什么样。但是他很有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和莹姐结婚几年后就调去了北京,莹姐也跟着去了北京。据姐姐说,莹姐去北京后一直在家带孩子,做全职太太。每次我打听,姐姐都说小干部对莹姐宠爱有加,他们的儿子也很出息,莹姐的全职太太生活,很幸福。
一见面,我发现莹姐的状态果然很好,还是那般的苗条秀丽。似乎岁月格外眷顾她,竟不肯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还记得小的时候表婶每年都给她压岁钱,所以只要她回来过春节,就一定会来看看妈妈。我们开心地聊起小时候的趣事,她咯咯地笑,声音还是那样甜美。我仔细端详着她,突然想到,在我认识的女性朋友当中,只有很少的人有着幸福的婚姻,而莹姐就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我终于忍不住,把姐姐留在客厅接待来拜年的人,把莹姐拉进卧室,关上门,问起她这些年的生活。我很好奇,想知道她幸福的婚姻是不是有秘诀。
莹姐笑道:“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是我运气好罢了。如果真有秘诀,那就是我尽量保持好的心态。”
我问:“什么样的心态是好的心态?”
她笑道:“懒人心态。”
我问:“怎么讲?是什么都不做吗?”
莹姐说:“不是什么都不做,是做什么都不着急。人一着急就容易上火,你看人们是不是经常把着急和上火这两个词连着用?人一上火,就容易脾气暴躁,一暴躁就容易抱怨,一抱怨就产生负面情绪,从而影响你的心态。我家的大事都是我老公说了算,小事呢,早做晚做有什么要紧。我也不需要出去工作,就每天做些家务,照顾孩子课余时间的学习和生活,很简单。比如说,我今天不想打扫卫生,我就不打扫,屋子乱就先乱着呗,等我自己想做了,我再做。好在这些小事我老公也不计较,他说只要我开心就好。我说我运气好,就是指这个。我老公很包容我,我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心意,所以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嘻嘻。”
我问:“孩子也很省心吧?”
莹姐说:“嗯,我儿子很乖,像我。学习不怎么用我操心,都自己学。有时也给他找个补习班什么的。现在都大学毕业,工作好几年了,也交了女朋友,准备结婚了。”
我问:“那你现在每天都做些什么?”
莹姐说:“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呀。学插花,学画画,学跳舞,练瑜伽,学弹琴,反正总闲不着。对了,有时候我还自己出去旅游呢。我老公工作忙,总没时间,我就自己出去,也蛮好的。我在北京有很多朋友,有时候也和朋友一起出去。”
这样有钱又有闲的生活,可不是每个女人想要就能要来的。想想大多数女人都是像青杏那样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工作养活自己的人,我只能说,莹姐的幸福是个例外。莹姐有三个哥哥,从小被父母和哥哥们疼爱,嫁人了有老公疼爱,被人从小爱到老的女人,又怎么可能不幸福呢?我很羡慕她,虽然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也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如果马克没有突然去世,该有多好。
每次想到莹姐,我就想到红着眼睛痛苦不堪的小齐哥。虽然那时我还小,不太懂恋爱是怎么回事,但是小齐哥失恋后的样子,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问:”莹姐,你还记得小齐哥吗?原来我家的邻居,和你谈过恋爱的那个。“
莹姐想了想:”小齐?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会弹吉他的那个?哎呀,那时候喜欢我的男孩子太多了,我都有点记不清了。”
我想说,是会吹口琴的那个。我清楚地记得小齐哥的家里没有吉他。但是显然,莹姐已经忘记了小齐哥,我也就没接着往下说。莹姐的一次短暂的恋爱,竟是我这个旁观者从来不曾忘却的记忆,想来不觉有点怪怪的,也有点心酸,为小齐哥。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从来没有完全的对等。你的刻骨铭心,也许是别人的云淡风轻。难怪总有人说,放下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不知道现在的小齐哥,是不是也已经做到了对莹姐的“江湖两相忘”。其实,放不放下,也没那么重要。放下了,心里是会轻松;放不下,也不过是用时隐时现的痛苦提醒自己,曾经爱过。而正因为爱过,爱得深,爱得痛,生命中才不会有无法承受之轻。
青杏初六回去了深圳,临走时和我约好,如果我能在国内待到五一,她就利用五一长假和我去旅游,至于去哪里,由我决定。过了十五,姐姐也问我有没有回去的打算。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再待上一段时间。如果我回去后找到了工作,再回来待的时间就受限制了,也许只有两周到三周的假期。而且过了春节,天气就会变暖了,就可以推着轮椅带妈妈出去晒太阳和散步了。这算是我的一个小心愿吧。我小的时候,你推着我走,等你老了,我推着你走。可惜,从离开家的那天起,我就像飞离了妈妈掌心的鸟儿,我给她的时间太少了。
三月末的一个周六,天气特别的好。我和姐姐上午就推着妈妈出去了。在小区的院里,有很多老人家坐在长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闲聊。和妈妈认识的老太太看见妈妈出来了,都和她打招呼。妈妈看见那些老熟人也很高兴,笑着挥手回应。和她们聊了一会儿,我和姐姐就推着妈妈慢慢走,从小区的东边走到西边,又走回来,感觉空气是那么清新,感觉春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正走着,我收到了秦岳的信息。他说他现在在公司加班,下午有空,邀我和他一起吃中饭,然后去附近的青河公园散散步。呵呵,看来今天的好天气,把人们的情绪都调动起来了。征得姐姐的同意,我答应了秦岳。
青河公园是近几年才完全开发建成的,占地一百二十万平米,是我们这个城市的最大的公园,距离姐姐家只有十分钟的脚程。那里有很多很长的散步的小径,可惜树木刚刚萌出新芽,还没有全绿。这里种植了一百多亩的薰衣草,还有大面积的荷花池,夏天的时候美极了。上次夏天回国探亲,我和姐姐还带着妈妈来过这里。那个时候,妈妈还能从轮椅上下来自己走一会儿。我们照了好多照片。妈妈戴着大墨镜,花白的头发在微风中扬起,嘴角带着笑意,我们都夸妈妈是又酷又帅的老太太,她身后的背景,就是那百亩的紫色海洋。如果我能待到夏天,一定还和妈妈来这里散步。
我和秦岳慢慢走着。我们并不是一直有话说,但是也并不觉得尴尬,就好像两个老朋友在一起一样,有种心照不宣的舒适的感觉。我想起了和青杏的谈话,问他:“你觉得人和人之间,是利益的关系吗?”
他反问我:“怎么想起问这样的问题?”
我简单说了一下青杏的看法,问他怎么看。
他说:“我的工作中,基本上是。客户和我套近乎拉关系,就是为了贷款,利率越低越好,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而我们选择贷款给那些大一些的,有能力还钱的企业,当然也是为了我们银行的利益。”
我问:“生活中呢?”
他说:”和父母家人之间,应该不是。和朋友之间,不好说。有的朋友走着走着就散了,也许是因为对双方来说,都没有继续联系的必要,按照青杏的说法,就是对彼此都没有益处,这么说来,也可以算作是利益的关系。“
我说:”没走散的朋友,也不一定就是利益的关系啊。像我和青杏之间,还有我和你之间,就和利益无关。“
秦岳笑问:”青杏说,利益也包括喜好,甚至梦想之类的,对吧?“
我说对。
秦岳说:”如此说来,我和你之间,还真有利益关系。“
我问:”怎么说?“
秦岳微微一笑:”你是我的喜好呗,还用问。还有,我曾经梦想过,如果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去旅游,该有多好,哪怕就一次。“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行吗?你和我,去旅游一次,就一次。”
我犹豫了一下:“像朋友一样?住不同的房间?”
他说:“行啊,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
我还是犹豫:“你老婆那里怎么办?你怎么和她说?她能同意吗?”
他说:“我和你之间的事儿,和她无关。我没必要告诉她。”
不告诉?怎么感觉他想背着老婆偷情?不对,像朋友一样,不住一个房间,应该不算偷情。异性朋友之间也是可以一起旅游的吧?人家也没说要和我怎么样,到现在为止,也没拉过手,也没搭过肩,也没有别的亲密的动作,就是搭个伴一起旅游而已,如果我想多了,反倒显得我心地不纯洁。可是,如果路上相处下来,关系变得亲密了呢?呵呵,这么大年纪了,想什么呢?不害臊。
可能我沉默的时间长了点,秦岳碰了碰我:“想什么呢?”
我说:“哦,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和我一起旅游。”
秦岳说:”你聪明,善良,和你相处很轻松,很愉快,这些理由够吗?“
我试探着问:”你爱人,不善良吗?“
秦岳说:”她对所有的人都善良,除了我。有一次吵架,她叫我去死。”
我说:“那肯定是气话了,你还当真?”
秦岳说:“即使是气话,也很伤人。你和你老公吵架的时候,会说这样的话吗?”
我和马克很少吵架。生气的时候,我会出去走一走,或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待一会儿。我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我说:“你多想想她的优点嘛。怎么,还想让我给你做情感指导啊?”
秦岳笑道:“好啊, 那你说说,我应该怎样和她继续过下去?她连家都不回,我怎么和她改善关系?”
我说:“她不回,你就去她那里探亲嘛。多远啊?”
他说:“高铁七个小时。问题是,我老爸也需要人照顾啊。我不能把他自己一人儿扔家好几天吧。你知道的,我妈过世好几年了,我妹在外地,自己也有家,也不能总回来。”
是个难题。如果他老婆的父母能来这里就好了。为什么不肯来呢?不顾自己女儿家庭的父母,是不是有点奇怪?把老公一个人扔在家不管的老婆,也有点奇怪。对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好像也得脱离正常思维去思考。天呢,是不是他老婆自己不想和他过了?不会吧,不是挺帅挺有魅力的嘛。奔五的人了,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没有啤酒肚。没有油腻感。这样的男人被弃置一旁,肯定伤自尊,时间长了谁也受不了。万一有年轻漂亮的女孩往上扑,那就完蛋了。他老婆到底是怎么想的?真是的,他伤自尊,我伤脑筋......。
秦岳说:“怎么着,你也没辙了吧?算了,别想我们的事了,我自己都想放弃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和我一起旅游一次,行不行?”
这个问题好像比之前的问题更伤脑筋。不去吧,有点拂了他的美意,去吧,又有破坏他的家庭之嫌。怎么办?怎么办?我突然灵机一动,脱口而出:“我和青杏约好了五一一起去旅游,要不我们三个一起去吧,怎么样?”
秦岳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我。他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点困惑,有点哭笑不得。我也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判断不出他是喜欢我的主意,还是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