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谦散文:茶界 | 茶杯 | 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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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界

文 | 虔 谦



茶伴随我长大。小时候家里人来人往,一有亲朋好友至,第一件事是请坐,第二件事就是上茶。也因此,我早早就学会喝茶。老家人爱喝水仙。水仙茶属乌龙,纯香浓郁,不苦不甜。当今好礼大红袍,就很有当年那水仙的韵味。

水仙茶从形状到味道都比较粗犷,老家人喝茶的样式和用的茶具与此很般配:不拘小节,不似日本茶道那般钻角,唯一讲究的,是不喝第一道茶。

俗话说酒后狂言,那么茶后应该说是絮叨了。爷爷的老友来,用的是中型杯子;而爸爸却喜欢用一套小茶具。那茶杯的容量小到一口都不够。于是朋友们只能一小杯接一小杯地喝个不停,那话也就变得特别琐碎。爸爸一般只是听,不大说,不过笑声倒是跟那绵绵不断的茶水一般从屋里琅琅送出。    

闽南水仙虽浓比功夫,烈彻肺腑,然而我小时候却没有听说过老家人因喝茶而失眠。

但凡食物或饮品,都有个地道原味的问题,茶尤如此。大概是由于自小喝惯水仙茶的关系,对后来盛行的一些制作讲究的茶品,我喝起来都觉得不接地气。不少乌龙茶,包装上是吓人的精致,上面都标榜中国名茶,正经一冲水,第三趟就没了滋味,喝起来不仅达不到茶对人的给力,反而有失落感。我的这种乌龙茶失落感一直持续到大红袍红起为止。一喝大红袍,我便拾回了当年水仙茶浓香满口,豪放粗犷的痛快。

离开家乡到了北京,周末我常常会到老乡家去改善伙食。老乡在北京几十年,习惯喝茉莉花茶,我也因此接触并爱上了花茶。说起花茶,我最爱还是当年在北京喝的那一种。在美国试过花茶,感觉不对味。有一年回北京,我再次拜访那位老乡。仿佛心有灵犀,老乡送了我一包花茶。那包看起来包装简易的茉莉花茶,给了我几年的美好享受。有人说,茉莉花茶最粗俗,茶叶本身不行,却放几瓣茉莉去充数。其实,粗俗与否,我不在意,关键在于饮茶者的感受、饮者和茶之间的奇妙互动。

北大同学中有来自浙江的,我接受并学会欣赏龙井茶,就始于那时。西湖龙井叶状如柳,秀气清朗,喝起来芬芳袅袅,柔柔钻胸。喝惯了乌龙茶的我乍喝龙井,那种不同可以用听惯京剧再听越剧来形容。之所以用京剧代替南音,是因为一来我从来就不懂欣赏南曲,二来水仙茶的阳光豪放更类似京剧。乌龙和龙井所代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茶魂,让人联想到不同的人生景观和滋味。

我对红茶和普洱的感觉是最近的事。家里本来有些红茶,记得我一喝,眉头一皱,嘴唇一撇,表示不能接受。20165月,我和姐姐姐夫去了趟南靖土楼。土楼里芬馥萦绕,我忍不住买了一包土楼红茶。不曾料到,这土楼红茶,几乎集乌龙、龙井和花茶的优点于一身。它阳春白雪而又直通地气;馥郁携带甘甜,清香留齿沁肺,经久不散。一看介绍:经久耐泡,滋味醇厚,似桂圆汤味,气味芬芳浓烈,以醇馥的烟香和桂圆汤、蜜枣味为其主要的品质特色。应该说,这是第一次我尝到比广告说的好喝许多的茶。下次回乡,我势必得再携带几包。

久闻普洱大名,也早在点心桌上领略过菊普茶的混合质朴。不过我没有专门品尝过普洱茶,直到近期老同学来访赠送普洱。那茶包装成圆形,用细润的纸包着。打开来,撮取少许入杯,韵味极为含蓄;再添少许,醇劲渐上,甘中带苦,回味无穷。

在相对悠闲的时候,茶叶可以给人以阳春白雪的情调享受。我得说,我在美国的二十几年间,那样的时刻几乎没有。更多的是在繁忙之余,压力之下,偷闲泡一杯,,配一块甜点,给紧张的神经松松绑,输送一点愉悦。我的经验里,一杯茶的功夫,足够支持几个小时的工作。随茶入腹的蛋糕甜点,确确实实给生活带来甜蜜。

在生活极为繁重、人世空前纷烦的今天,茶,依然顽强地向喝茶的人们展现它们不同的品性滋味和精灵境界:是清芳,是浓郁,是内敛,是豪放,或是后劲饱满……而不管是何种茶,香气浓淡总相宜,总能在现代紧张而远离自然元素的时空里,给人们以醒神淡定的支撑;帮助万丈高楼上的人们接上来自大地的泥香和灵气。

茶与文人关系绵密。相对而言,如果说酒是侠客刃上胆,那么茶便是作家笔下思。酒使人豪气干云,梦想放飞;茶则使人七窍内省,心灵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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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夷山九曲溪,图片由作者提供)

茶,与人类已经有了五千年以上的亲和关系史,而茶界,对人们来说,却依然高远神秘。在美国,人们多喝咖啡。源自热带,咖啡豆制成的浊饮,浓缩着张扬的刺激,与高山流水孕育出来的绿叶制成的清茶无法同日而语——它们不是一类东西。茶,像一部无比丰富的无字天书,仿佛天涯,忽而咫尺,神牵梦引着人们去探寻并享受它的美妙和真谛。

(原载《世界日报》副刊 2017322)

茶杯

儿时的杯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在搪瓷杯时兴的年代,那简易杯子时常被别在腰间,随时用来盛水止渴;而静心独饮,或知己茶叙,可就非紫砂器皿或纯瓷不可了。

    老家的茶大都来自安溪,香味浓郁,仿佛直接从地底带出来的一般。祖父泡茶用的是紫砂壶,体积略大于拳头的茶壶里,有六七分的空间被泡开的茶叶所占据。爷爷用的紫砂杯大约是一般搪瓷杯的三分之一那么大。一杯乌龙水仙入腹,浓馥彻肺,提精怡神。二叔公来时,老哥俩便会坐一处,一边享受那紫砂浊饮,一边说着他们过去共同的那些人和事——我知道,那些事里一定有我三叔公。新中国成立前不久,三叔公到金门谋生,海边与大哥的挥手道别竟成诀别!

父亲自己喝茶时用的是有盖子的大瓷杯,一杯放桌侧,陪伴他读书写字的时光。等到一群朋友纷至来访,父亲便会殷勤地端出一套紫砂茶具。容量等于两个鸟蛋那么大的紫砂小茶杯,如众星捧月似地围绕着一个绣球花一般大小的紫砂茶壶。底下是一个紫砂圆形托盘。第一道茶是不喝的,要倒进托盘里,聊天就从那第二道茶开始。紫砂小杯那么小,一口都不够,却有个美名:功夫茶杯。这一群朋友的交谈似乎也因此变得絮絮叨叨。一个大热水瓶放在一边,供父亲随手往茶壶里添热水。

出生于闽南的我,可以说是喝着茶长大的。小时候喝茶,瓷杯和紫砂杯都用过。回想起来,用这两种杯子喝茶,感觉是不一样的。瓷杯矜持,在茶水和自身之间划了一道清晰的线;紫砂杯亲和,自然而然地与茶水浑然一体。用瓷杯,能喝到茶本身的清醇;用紫砂杯,连那茶之所从来的泥土气息也一并品尝了。

紫砂壶体态圆融精巧,表面润泽光滑,集实用与艺术于一身。从气味、色泽和温度等等方面上看,紫砂壶和茶(特别是乌龙茶)之间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尽管如此,瓷杯的运用还是越来越广泛。瓷质茶具经常会被当作佳礼来赠送。出国前夕,我依依不舍的闽南老乡伍阿姨送给我们一套博山出的青色茶具。它瓷质朴素敦实而又细致可人;高茶壶,小茶杯,每个杯子还配有小垫碟。我很爱惜那套茶具,总要等到有特别的好友来时才取出来招待。由于国外生活形态的骤变,日子过得非常紧张,我们竟也没有太多的机会使用那套茶具。后来,国内好友又送了一套产自唐山的白底间浅咖啡色瓷茶具。这一套茶具,质地如白玉般玲珑剔透,细腻滑润;那茶壶亭亭玉立,如少女迎风般传送着天涯咫尺的友情……每次有朋自远方来,我们便会祭出这套美丽的秘密武器。第一次用它品茶的朋友,都会禁不住停下口来,细细欣赏一下手里精美的茶杯,啧啧夸赞。

前几年,一种新型的茶具开始时兴起来:简便的玻璃茶壶。后来,人们又在玻璃茶壶的口子里配上过滤器。如此泡茶,不仅里外通亮,也省去了茶叶外泄的麻烦。而玻璃的特质,似乎更能突出茶本身的清纯来。现代生活追求实用和便利,紫砂壶的古早味似乎在渐行渐远。然而就如同本文开宗明义说的那样,紫砂茶具的天然纯正,它所守护的芳茶灵韵,无论时空多么遥远,只要闭上眼睛想起它来,它便在唇边。与紫砂茶具一样源自泥土的瓷壶瓷杯,与时俱进,不断焕发出执着的迷人光彩。亲和美好、精巧温润的茶具,呼唤、守护着人间茶界的芬芳礼仪和情真意长。

(原载《世界日报》副刊 2018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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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 语

一周里有两天的时间属于茶。周五下班后,一回到家里,整个世界那些有趣的、美好的东西一下子都朝自己回归。而这一切的标志,就是我给自己泡了一杯中国茶。二十四小时中我喝茶的时限是不超过晚上七点,因为周六一早我必须出去步行锻炼。

早上八点半之前,我便步行完回到家里。接下来是写作的时间,最艰苦的时刻从这时开始。这个写作的辛苦涉及方方面面,我这里不赘述。总之是,写了几百个字后,我就扛不住了,想喝茶。我喝茶比较讲求尽兴,一是经常要换不同的茶喝;二是十有八九,必须得有甜点相随。

周末的轮子总是转得比一般的日子快。周六晚,我同样不敢太过放肆地喝茶,因为星期天有许多事要做,除了日常杂事外,还要去教会做礼拜。等到从教会回来后,一个周末便只剩下五分之一的时段。

有一个星期天晚上,我忙得忘了事,晚上继续喝茶,结果夜里辗转反侧。我当时恼羞成怒,从床上爬起来跟自己发脾气:五岁就开始喝茶,喝的还是老家那种又土又浓的水仙茶,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喝茶睡不着。如今这是怎么啦?真可谓年少不得茶之妙,喝茶如饮水;年老深知茶之功,心反为其羁。

近年来有若干不含咖啡碱的,喝了无妨睡眠,荞麦茶是其中之一,我至今仍饮用。在周日到周四的晚上,荞麦茶勉强可顶茶思之需。

在超市里,茶和咖啡被放在同一个地方,其实这两者非常不同。进入美国公司做电脑编程后,我很快就养成了和美国人一样的习惯:早上到公司后,第一件事就是喝咖啡。咖啡具有一种既让人兴奋,又让人精力集中的魔力。很多美国同事有同样的感受,就是上班后仍然睡意朦胧,精神涣散。等到一杯咖啡入肚,几乎是立竿见影地,身体便会起一些奇妙的物理化学及神经系统的反应,在一堆工作面前,人变得亢奋起来。

进入公司的最初几年,因为每天喝咖啡,冲淡了我对茶的需求,有好几年我竟然几乎滴茶未碰。

只是,等到八小时紧张的工作结束后,回到家里,谁还要再喝那让你神经继续紧绷的咖啡呢?这个时候,本来就应该是茶的天下了。茶,本是让人放松平和、淡定怡然的。这是它和咖啡之间的一个本质区别。林语堂先生在《茶与交友》中这样描述茶的特性:茶须静品,而酒则须热闹。茶之为物,其性能引导我们进入一个默想人生的世界。不仅如此,对中国文人来说,茶和酒一样,会从不同的方位调节作者的情绪和心境,激发作者的灵思。

于是,尽管有咖啡的干扰和失眠的担忧,在被我疏远了大约六、七年之后,茶还是以它无可阻挡的魅力,重新来袭。每当周五来临,我的心就开始为了那一杯轻松惬意的茶而激动和期待。回到家里,放下所有东西,第一件事,就是泡一杯此时最想喝的茶,然后坐到电视机前,尽情地享受各种电视节目。

如果一边喝茶,一边吃几块可口的甜点,比如榛子酥,或是老婆饼,对我来说就更为过瘾。品茶,就是品茶;品茶,亦不仅仅是品茶。茶,将用心的饮者带入生活的沧山和汪洋,带入世界和人生每一个地方,无论是喧闹的市井还是僻静的河滩……

在《茶与交友》中林语堂先生强调了气氛对喝茶的重要性以及茶的社交功能:一个人只有在神清气爽,心气平静,知己满前的境地中,方真能领略到茶的滋味。不过我倒是觉得一个人完全可以独自品出茶的滋味,茶的境界,不需知己满前。边上有人,即便是知己,都可能改变品茶的心绪、思维和意境。

以前我的茶路很窄,除了从小喝到大的乌龙茶外,只有花茶能够打进我的世界。茉莉花茶清香而令人愉悦,是我在北京上大学时第一次接触到的,一喝便喜欢上了。

我接受和喜欢红茶,始于2016年的南靖土楼行。巨大的圆形裕昌楼,在它蓝天白云底下的天井周边,我买到了南靖最香醇芳馥的红茶:土楼红美人茶。现在我相信,这个茶喝多了肯定会醉。

大约2013年,我们一位大学老同学来访,送给我们一饼圆形包装的云南岩子头茶。云南岩子头茶让我喝了一口便大吃一惊。这个茶不同于以往我接触过的任何茶。它的香味极富层次感和穿透性,后坐力强劲。岩子头茶,其醇厚的茶香带着一种王者归来的霸气。

岩子头茶是下午三点半之后你不可再喝的茶。

来美国的前十五年,我经常会在广式饮茶的饭桌上喝到菊普茶。这是一种让人喝了感觉返朴归真,一种和广式点心午餐十分般配的茶。喝一杯菊普茶,感觉它离土地最近,它的纯朴毫不遮掩修饰。

  今年四月下旬,我去了一趟武夷山。武夷山,一个空气清净、山水灵秀的地方,著名的茶叶之乡。担任旅馆司机的也是一位茶农。离开武夷山的前一日,为了感谢这位师傅的帮助,我们决定到他的茶铺去购买一些武夷茶。师傅热情而干练。他端上一个十分讲究的茶盘,茶盘上茶具俱全,其中那些茶杯就是我小时候熟悉的功夫杯。所谓功夫茶杯,就是杯子非常小,专门用来盛高浓度茶的杯子。我老家人特别喜欢用这种茶杯。不用喊干杯,本就一口一杯,不拖泥带水。

读者可能会说:看你写的,茶又不是酒。你还真别说,茶和酒还真有几分相似。那一次的武夷山试茶,那位师傅一共让我们试喝了五种茶:一般大红袍,上等大红袍,水仙茶,还有两种等级红茶金骏眉。每种都泡到至少第九泡。也就是说,那天下午我至少喝下了五十杯功夫茶。当夜我闹肚子不舒服,吓坏了姐姐。从此我知道,茶,是会喝醉人的。

当然,一般说来,茶与咖啡为一方,酒为另一方。酒让人酩酊大醉;茶和咖啡让人清醒。至于怎么个清醒法,就见了茶与咖啡的真章了。

现代人因忙碌而忘记自然与亲情,忘记让自己真正成为自己的那些东西,忘记内心的平安祥和。坐下来,喝一杯茶,即便不是慢慢地喝,也能让一个人回归静谧的境界和珍贵的自我。作为紧张上班族的我,喝茶是一种奢侈,一种即便在周末也不敢放开享受的奢侈。关于喝茶的奢侈说,周作人在《喝茶》里讲过类似的话: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话来说,可以称作忙里偷闲,苦中作乐,在不完全的现世享乐一点美与和谐,在刹那间体会永久……”也正因为是一种奢侈,才更加显示饮茶时分的美妙和可贵。

茶有着某种灵气,这种灵气横贯时空,助力人类的想象和创作。作为写作者我写过许多和茶有关的作品,最直接的莫过于三年前写的《茶界》和一年前写的《茶杯》。这一篇算是我的茶语之三了。

(原载《文综》 2020年春季号)



作 者 简 介

 

虔谦,作品发表于海内外传统及新媒体,荣获海内外各种奖项,编入教材,收入多种选集、精品集。出版长篇小说《不能讲的故事》《又见洛阳》,中短篇小说《玲玲玉声》,散文集《天涯之桑》《我来自你谜一样的故事》,诗集《原点》《天井》等。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刊《东西》第414 期
编辑:怡然   编发: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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