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飘散的记忆》- 8.高山仰止 - 8C.咫尺之间

8C.咫尺之间

我不知道老泥水姓甚名谁,大家都叫他老泥水。老泥水满脸皱纹,头发花白,也不知道多大年纪。他干活不算麻利,但任劳任怨,终日啃哧啃哧的不停工作,好像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不问别的。

厂里很需要建筑工搞修修补补,尤其造气炉的内胆经常烧坏,要用耐火砖重新砌筑。之前请安装公司的筑炉工,但很难请得到,后来又请过两拨当地建筑社的师傅,都干不长。猜其原因,是环境差,高温、灰尘又多;遇到检修就很紧张,工期催得紧,要没日没夜地干,不顺利时小修隔三岔五,大修的时间短则二十几天,长则一个来月,都像打仗似的。第一批建筑工走之前我正好在现场,他们在下面干活,上面清扫的水柱射下来,冲在裸露的高温阀门上,激起蒸汽,滚烫的水滴泼在建筑工的身上,幸好没有烫坏。他们认为受到了歧视,没把他们当人,就走了,不知道有否得到了安抚和挽留。

老泥水就住在附近的农村,应该是常到厂里做挖土方、搞搬运之类的农民工介绍的,他来后就长年累月在厂里干活,直到去世。那时造气车间的环境还比较恶劣,满是灰尘,还常有煤气泄漏,不容易找得到有人愿意长期在这里工作。

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去造气车间抢修,和老泥水很熟。在我们开始工作前,老泥水先把包裹在炉体或管道外面的保温层拆了,然后在边上待着,若拆得不够他就随时过来。等我们工作结束了,他再裹上保温瓦,糊上保温泥。哪怕再晚,过了半夜他都等在那里,有时回家再来已几乎睡不成觉,他就铺个草包睡在煤堆上。第一次看到那几个草包时,我有点奇怪,问是干什么的,有人说是老泥水昨晚睡觉用的,让我十分惊讶。车间里比较乱,掉下灰尘或被淋了水是常有的事,老泥水总是黑乎乎的很脏,但他从不和别人吵嘴,总是默默地干着他的工作。

筑炉是老泥水最重要的活,厂里起先有四台炮仗炉,后来增加到八台。它们就像是一个个放大了的煤球炉,一个大铁筒子里,最下边是下风口和灰门,其上是铁铸的炉篦和炉门,炉篦上面用耐火砖砌成内胆,最上面是上风口和加煤口。若内胆损坏得不严重就不需要卸掉炉顶大盖拆了重砌,老泥水就得从炉门钻进去,在狭小的炉膛里工作。炉门很小,要向前伸直两臂才能进去。起先炉膛的直径是1.1米,后来扩大到1.3米,刚够一人容身。

造气车间在检修时不知为何常会出现煤气倒回的事故,就是被水封隔离在气柜里的煤气,有时会冲破水封倒回到煤气炉内。一次老泥水正在炉内修炉膛,发生了煤气倒回。老泥水觉得有点不对,就赶紧倒着从炉门向外爬,没等他退出来就已经昏迷,动弹不了。幸亏其他人发现得早,赶紧拖出来送医院抢救,据说他刚醒来时还以为自己在炉膛里,拼命挣扎着向病床的后端退去。

老泥水出院不久就又来上班了,依然是笑咪咪的,我也想死神没能把他拽走,应该不会再有第二回了。然而,好像在相隔约一年之后,老泥水再一次在钻进炉膛后又碰到煤气倒回,这一次他就再没有醒过来。

我对老泥水在第一次出了事故后还十分泰然地回来工作,以致牺牲在这里,总很惋惜。他不是正式职工,应该没有工作责任的负担,完全可以像前两拨建筑工那样想走就走,这是为了什么呢?以后在和农民工们尤其是和老农民的接触中,似能揣摸到他们的心思。有的农民很有成就感地谈起当年曾在化肥厂做小工的经历,根本不像城里人把做小工看作跌份似的。农民们对自己从事的工作没有高低贵贱的概念,劳动就是他们生活的基本内容。他们只希望自己的生存状态通过劳动有所改善,若有余力则尽力帮助下一代,希望下一代过得比自己要好。大多数农民都是活到老做到老,以致不劳动就浑身不舒服,直到不能动弹。那时的老泥水也到了只能做些修修补补的年纪,天天有活干还赚着现钱,对许多老农民来说是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干呢?

曾读到马克思关于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不甚理解,我也从艰苦的劳动中过来,但感到那是职责所在,能坚持但还说不上热爱。然而对于老泥水们来说却已成为生存的常态,他们心无旁骛,劳动成为一种当然而又自然的行为。

那时老泥水时常陪伴我们,一起度过那个动荡的年代,我已把他当成了我们中的一员。直到有一天我想起,老泥水们应该是中国农民工的先驱,虽然和以后大批进城的农民工有所不同。之后的农民工们,例如大量在流水线上工作的农民工,他们参与的劳动可能造就了这个星球上最大的广义的福利:给好多国家的人们提供了大量价廉物美的商品;还有许多农民工在大量基础设施和城市建设中,往往承担了最繁重最艰苦最危险的工作。但他们的根在农村,所以他们是中国工业化和城市化的支援力量,是志愿军与特种兵。城里人应该永远尊重和感谢他们;许多和老泥水一样牺牲在工厂、矿山和工地的农民工们,应该能获得某种特殊的纪念与祭奠,以褒扬他们独特的贡献,抚慰他们飘泊异乡的亡灵。

同样在很小的空间,同样是因为煤气倒回,后来又牺牲了一位同事。他叫单连根,是位值班长。检修将要结束,正准备开车。那天中午,大家吃饭去了,单连根还在四处察看。他是个很认真很细心的人,看到洗气塔的人孔打开着,就爬进去看看有没有清理干净,不巧又发生了煤气倒回,他晕倒在里面。等大家发现他时,已经救不过来了。他太惦记着开车,没想到会发生意外。据说他的行为违反了检修的安全规则,但我还是有点纳闷,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滔复撤,仅仅是因为牺牲者没有警惕吗?为什么煤气老是倒回就不算违反安全规则?

曾去杭州湾海边,脚下是一望无边的滩涂,坦荡如砥,泥沙细腻却很坚实,唯留下大浪冲过的阵阵涟漪。我想起了老泥水和单连根,开阔的土地似乎就像征他们的品质:虽平凡卑微,却是最坚韧和最稳定的。简朴宁静坦荡开阔,能经受寒冬酷暑风吹浪打,能承受无数沉重的负载,不图名利,终身都在奉献。惊涛骇浪会将巨石冲走,他们依然稳固地守在这里,默默地承担世事的变更。古人有辞:地势坤,君子当厚德载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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