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冒险号

1993年6月6号。一个吉祥的日子，本该诸事顺遂。凌晨两点，金色冒险号在纽约皇后区洛克威半岛，向蒂尔登堡海滩冲刺，在离岸300码（约半华里）处搁浅。来自中国的偷渡客开始跳海，向岸上游。到执法人员赶到时，6名偷渡客已经逃脱、不知所踪，10名溺水身亡——夜间海水格外冰凉。船上有13名船员、福青帮打手，286名偷渡客中有24名女性，福建人占多数，少数是浙江人。

金色冒险号在纽约港金色海滩搁浅，是这艘偷渡船的最后一搏。船已经在大西洋西边公海逡巡多日，从波士顿海域一直到纽约海域，原本负责接应的岸上福青帮遭到拘捕、一直没有露面。而船上饮食耗尽，爆发殴斗，无以为继，因此选择靠岸。

 

蛇头李鹏飞是台湾人，1992年在新加坡买的这艘船。本是货船、条件简陋，不适合载人远航。1993年2月，金色冒险号在中国福州靠岸，然后在泰国曼谷装载约90名偷渡客，3月在肯尼亚蒙巴萨装载约200名偷渡客。当时偷渡的价码是4万美金，船上每位偷渡客至少已支付2万美元，交易的总额度不小。船在南非好望角海域遭遇飓风，海浪如山，幸免于难。

船长45米，但装载了近300人，空间逼仄。船上饮水、食物都不充裕。淡水耗尽，只好临时打开雷达寻找雨区，将船开过去，张大嘴喝雨水。本来为了逃避监控，平时雷达是关闭的。强奸、争夺食色的打斗时有发生，女人难以全身。偷渡船是个动物世界，虽然偷渡客心中怀着对彼岸美好生活的向往。船在水上漂了三四个月，且不说许多偷渡客在上船之前，已经跋山涉水、在世界各地周转数年。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到美国。在到美国之前，他们经历了九死一生。

 

美国是怎样欢迎他们的呢？

船上有14人不满十八岁，被立即释放，由寄养家庭收留。其余全部收监。此前美国政府对于非法入境者的政策标准是，拘留后释放。有若干因素导致金色冒险号偷渡客遭到严苛对待：一、美国政界、社会一直存在反移民倾向。1992年美国总统初选，共和党候选人布坎南（PJ Buchanan）大谈非法移民入侵（invasion）。非法移民入侵这个说法，并非川普首创。二、1993年1月，一名巴基斯坦人在中央情报局总部门口开枪，2死3伤。2月，纽约世贸大厦发生大爆炸，6人当场死亡，涉案恐怖分子全是移民。三、克林顿总统年初即位，诸事不顺，想借严厉打击非法移民立威。而移民历来弱势，就是归化之后都还是弱势。

对金色冒险号偷渡客，美国民众的态度是分裂的。一些人打着“你们不受欢迎！”的标语示威，要求立即遣返。而另外一些人表示宽容，指责政府滥权、侵犯偷渡客正当权益。

政府将这批偷渡客中的女性送往路易斯安那州监禁，多数男性（153名）囚禁在宾夕法尼亚州约克县监狱。

 

约克县是个政治保守的地方，人口中白人超过九成，亚裔不到1%。就是在这个地方，当地民众给予了金色冒险号偷渡客无私关爱。

这些囚徒最需要的是律师，尤其是移民律师。当时约克县有两名移民律师，其中一位不愿插手，另一位Ann Carr是英国移民、刚拿律师执照，热心向其他律师传授移民法知识。给约克县监狱中国偷渡客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师由克雷格·特雷比尔科克（Craig Trebilcock）牵头。克雷格曾在陆军服役，当律师后仍保持陆军预备役身份，参加了波斯尼亚和第一次伊拉克战争。政客们空谈非法移民“入侵”，克雷格这样的爱国者却在法庭不遗余力替他们辩护。上海人周泽浩先生当时在约克谋职，是当地少有的华人，被他们请去做翻译，跟这些偷渡客结下了不解之缘。

与此同时，律师杰夫·洛巴赫和他的艺术史家妻子辛迪（Jeff & Cindy Lobach）发起了民间组织“金色愿景”（Golden Vision），声援这些偷渡客；他们后来从中收养了一位做儿子。参加金色愿景的，包括退役空军军官罗伯特·梅里尔（Robert Merrill）。这些偷渡客是“入侵”者，开什么玩笑？萧尔(Sterling Shower)在空调厂做工，业余热心帮助偷渡客，经常探监，曾收留几位获释偷渡客，直到他们自食其力。瘟疫期间，萧尔先生不幸死于新冠。贝弗莉·丘奇（Beverly Church）是一名律师助理、注册共和党人。她积极推动国会立法，试图将这批偷渡客从法律困境中解脱出来。这些人未必称得上精英，但绝对是美国社会的精华，平凡而伟大。

这些偷渡客最长的被关了44个月。到1995年，其中99人绝望了，同意遣返。他们回到中国后，大多遭到关押、殴打，惩罚他们败坏国家形象。祖国啊，伟大的母亲！其中一位张开渠先生是福建长乐人，坐金色冒险号是他第二次试图到美国。被遣返后，他还试过第三次，也没有成功。被遣返的金色冒险号偷渡客不少后来还是通过偷渡，来了美国。

偷渡客在监狱里没闲着。一方面他们在志愿者帮助下从头学习英语，多数人在获释时能讲一些简单的英语。另一方面，他们为打发时间，利用废纸制作折纸、张子手工品。关的时间长，到后来有上万件。什么是张子呢？张子始于汉代，就是纸雕。这些偷渡客中有懂行的，先将卫生纸放在水中泡两个小时，成为纸浆，然后做成秃鹰、猫头鹰、孔雀、想象中的国会山庄等，看上去有瓷塑质地。其中有些折纸如金色冒险号和笼中鸟，水平不低。这批偷渡客中至少有两名后来获得艺术家签证，他们当之无愧。这样的人才，美国要留下。

没人抱怨美国监狱虐待他们，跟返回中国那些人在中国监狱的遭遇有天壤之别。

 

辛迪识货，用偷渡客制作的工艺品去打动更多的人，以争取他们的支持。被打动的人中，有一位是国会众议院教育和劳工委员会主席、共和党人比尔·古德林（William Goudling）。还有一位是总统，民主党人比尔·克林顿。1997年2月克林顿到国会发表国情咨文，古德林乘机替金色冒险号偷渡客求情。总统很快安排跟他会谈，当时正好有一个教育法案需要古德林支持。古德林带去了偷渡客做的松树和秃鹰，不久总统下令将仍在关押的58名偷渡客假释。

当地人跟这些难民结下了情谊。其中一位难民获释，一些关押过他的狱警们特地走出来，祝贺他获得自由。另一位难民获释时，认领他的当地人专门带他去迪士尼乐园庆贺。不少当地人都认领了狱中的难民。周泽浩先生后来拿了博士学位，在约克学院做了教授。当年的难民已经天各一方。一直到现在他跟其中一些人都还保持着联系。

 

组织金色冒险号偷渡的人受到了什么样的惩处？福青帮头目郭良奇1994年在香港被捕，引渡到美国。他选择跟警方合作，获得从轻处理。金色冒险号搁浅时，李鹏飞人在唐人街，不在船上。他1995年在泰国被捕，1997年引渡到美国，1998年判处20年徒刑。现在他应该已经出来了。“偷渡皇后”郑翠萍，人称萍姐，2000年在香港被捕，2003年引渡到美国，2006年获刑35年，2014年死于胰腺癌。

 

有些通过合法途径留在美国的移民忿忿不平，以为非法入境者拿绿卡相反更快。金色冒险号事件已经过去了快32年，搭载的286名偷渡客中，111人遭驱逐，35人获政治庇护，至少2人获艺术家签证，其他人在美国仍未获得合法身份，须要定期向当地移民局报到，不能自由迁徙，在有些州不能合法驾驶，就业大受限制。在不利条件下，其中多数人在美国，通过诚实劳动，已经成家立业，为美国经济、社会做贡献。

他们为偷渡付出了32年的代价。当年18岁的小伙子，今年满50岁，在美国的年份远超中国。李鹏飞、郭良奇早就重获自由，但这些偷渡客的美国梦仍遥遥无期。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偷渡不容易，合法移民不要眼红非法移民。

事实证明，美国社会需要他们。几乎没有美国人能保证，永远不进雇佣非法移民的餐馆，绝不雇佣非法移民修房子、做农活、加工食品。非法移民已经成为美国社会生态的一部分。我们不能既享受他们提供的便利，又要将他们全部赶出美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高效的甄别系统，将其中入境后有犯罪记录的驱逐出境，而将遵守法律、诚实劳动的留下来、给予合法身份。

 

2023年纽约曼哈顿福建长乐公会两名侨领卢建旺和陈金平，因涉嫌密谋充当中国政府代理人和妨碍司法公正而被捕。他们涉嫌替中国政府在美国设立海外警察站，负责打压海外异见人士。

当年金色冒险号难民中，有不少长乐人。周泽浩先生问，当年专制政权的受害者，有没有可能因为各种原因，有的今天已经变成了那个政权的黑爪牙？

 

金色冒险号事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但它涉及的社会政治问题仍新鲜如初，如果不是更尖锐的话。

2025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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