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饼充饥
—— 回想以前在上海吃过的几样食品
(之一)
徐家祯
刚写完谈吃的一篇随笔 〈我记忆中的上海西餐馆〉(注 1),就想到无 法写进那篇文章里去的几样食品,因为它们并不属于西菜,所以只能另写 一文,单独叙述。
前几天,看到网上有人提到张爱玲写过一篇〈谈吃与画饼充饥〉,就 搜索了一下,找出原文来看了一遍。发现张爱玲写的食品,范围很广,中 国、外国;中菜、西菜;中点、西点;面包、蛋糕;菜肴、茶点:杂七杂 八都写。而我想写的那几样东西,偏偏在张爱玲的文章里连提都没有提到 过。我不知道是因为张爱玲时代,这些东西还没有出现?还是我想到的那 些食品,都是村夫农妇吃的粗菜野食,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张爱玲不屑 一写呢?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张爱玲写此文时,她已经在国外定居很多 时候了,所以,她谈的“吃”,都是“过去”吃过的东西,写该文时,她已经 早就吃不到了,因此,她的文章题目就说是“画饼充饥”。而我现在写我所 回忆的过去的“吃”,也是说的现在已经吃不到的、只留在我记忆里的食品 了。所以,“画饼充饥”这点,是我们所共有的。现在借来作为我这篇随笔 的题目吧。
不过,我这篇随笔只写我偶然想到的上海几样食品,覆盖面远远没 有张爱玲的散文那么广,只能算是一篇谈“吃”的小文章而已。
注 1:〈我记忆中的上海西餐馆〉: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75789/202503/19991.html
从五一年到五九年,这八年中,除了一年到苏州“革大”去学习,他 都在上海工作。那几年,虽然“政治运动”不断,但都没有搞到他的头上来,他的工作相对来说,还是很轻松的。尤其是他在卫生干部学校教书的几年, 经常都是四点钟左右就坐三轮车回家了。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也已经从小 学、中学放学回家,于是,父亲就提议去散步。
(一)
我父亲五 0 年去北京新法学研究院学习一年之后,仍被派回上海, 担任华东最高人民法院的审判员。五十年代中,他又被安排去苏州华东革 命军政大学学习一年。学习结束以后,要填志愿:以后想做什么?我父亲 那时才搞清楚:共产党的司法原来是与政治有关的,再当法官当下去,太 危险,于是要求去学校教书。就这样,他被分配到上海第一医学院附属卫 生干部学校去当语文老师兼教研组长了。当了几年,到五八年底,他想逃 脱的“政治”,终于还是自己找上门来了 —— 他因改朝换代前办过的几个案 子而被判“管制三年”,失去公职,到里弄去接受改造。
从五一年到五九年,这八年中,除了一年到苏州“革大”去学习,他 都在上海工作。那几年,虽然“政治运动”不断,但都没有搞到他的头上来,他的工作相对来说,还是很轻松的。尤其是他在卫生干部学校教书的几年, 经常都是四点钟左右就坐三轮车回家了。那时,我们兄弟姐妹也已经从小 学、中学放学回家,于是,父亲就提议去散步。
我记得,我们的散步一般只有两条路线:一条是从江苏路弄口出来, 往南走到愚园路口,然后往西,走大约二十分钟至半小时,到中山公园, 再回家;另一条路线是,同样先走到愚园路口,然后往东,也走大约二十 分钟至半小时,到静安寺,再回家。有时候走路去,走路回家;有时候走 路去,坐三轮车回家。
五十年代,愚园路上很少行人,非常清静。除了 20 路和 21 路两部无 轨电车外,也没有什么车辆。愚园路空气新鲜、马路干净、环境整洁、四 周安静:真是散步的一个好场所。
因为散步时很少遇到别的行人,所以,遇到一个,而且还是个穿戴 很突出的行人,就会记住。我记得,我们在愚园路上散步时,常常会遇见 一个瘦高个子的、五、六十岁(也可能已经六、七十岁了)的老人,从我 们对面走过来,看来他也是在散步。那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 的穿戴:他穿着一身乌黑的呢子长大褂,上身套着同样乌黑的呢子短褂, 头上戴着一顶乌黑的宽边呢礼帽,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拐 杖,上海人叫“斯蒂克”(stick)。走路时身子笔挺,眼睛目不斜视,只看 前方,一副威严庄重,不可侵犯的样子。我问父亲,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他说:“不认识。可能是以前的旧官僚吧。”
五十年代,愚园路上很少行人,非常清静。除了 20 路和 21 路两部无 轨电车外,也没有什么车辆。愚园路空气新鲜、马路干净、环境整洁、四 周安静:真是散步的一个好场所。
因为散步时很少遇到别的行人,所以,遇到一个,而且还是个穿戴 很突出的行人,就会记住。我记得,我们在愚园路上散步时,常常会遇见 一个瘦高个子的、五、六十岁(也可能已经六、七十岁了)的老人,从我 们对面走过来,看来他也是在散步。那人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他 的穿戴:他穿着一身乌黑的呢子长大褂,上身套着同样乌黑的呢子短褂, 头上戴着一顶乌黑的宽边呢礼帽,戴着一副墨镜,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拐 杖,上海人叫“斯蒂克”(stick)。走路时身子笔挺,眼睛目不斜视,只看 前方,一副威严庄重,不可侵犯的样子。我问父亲,认识不认识这个人? 他说:“不认识。可能是以前的旧官僚吧。”
上海五十年代,愚园路上还住着不少以前留下的达官贵人、遗老遗 少,所以,散步时路上遇到几个,不算稀奇。而像这位老人那么庄重、威 严的,而且,我们还经常碰到,就不多见了。更奇怪的是,不管我们走中 山公园的方向,还是走静安寺的方向,他总朝我们对面对走过来,所以, 我总猜不出,他究竟家住哪里?因为每次见他,也不见有别人陪侍左右, 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单身还是有家室的。我后来经常在想:这位老人后 来怎么了?经过“文革”的劫难了吗?逃得过去吗?......
往中山公园方向走,除了散步,没有什么别的可看、可买,因为路 上只有很少几家小店。在长宁电影院隔壁,有一家很小的新华书店,书倒 不少,我很爱去。散步走过,总要拉着父母进去看看。看中了合意的书, 就要父母替我买回家。中山公园对面,那时有一家饭馆,下午热气腾腾地 在做小笼包、生煎包、蟹壳黄。走得累了,我们常进去坐一会儿,吃一客 小笼包和生煎包,喝一碗小馄饨,再回家吃晚饭。
回到家,我们的女仆黄妈往往已经煮好了晚饭,菜肴放了一圆桌。 知道我们已经吃过点心了,她的脸就沉了下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因为 她怕我们吃不下晚饭,又会剩下很多菜来。不过,我们家一向不许浪费食 物,所以,即使我们已经吃过点心,实在吃不下晚饭了,父亲也一定要我 们孩子们一人吃一大碗饭,不许有剩。当时,这是我们孩子们最为不满的 事,但是现在想来,父母这种不许浪费的教育,真的让我养成了终身的好 习惯!
回到家,我们的女仆黄妈往往已经煮好了晚饭,菜肴放了一圆桌。 知道我们已经吃过点心了,她的脸就沉了下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因为 她怕我们吃不下晚饭,又会剩下很多菜来。不过,我们家一向不许浪费食 物,所以,即使我们已经吃过点心,实在吃不下晚饭了,父亲也一定要我 们孩子们一人吃一大碗饭,不许有剩。当时,这是我们孩子们最为不满的 事,但是现在想来,父母这种不许浪费的教育,真的让我养成了终身的好 习惯!
中山公园的饭店里,吃的点心都很一般,没有什么特别可以记叙的, 只有蟹壳黄,可能是上海特有的一种食品吧,还能引起我的怀念。
蟹壳黄在上海,以前是非常常见的小吃,哪个小饮食店里都能见到。 我们家江苏路愚园路口一家叫“新新(兴?)食堂”的小店,每天下午就有 蟹壳黄卖,走过这家店,就能闻到一股带焦味的香气,引起人们的食欲。 所以,吃蟹壳黄,不必一定要走到中山公园去。
蟹壳黄是一种小烧饼,因形状像蟹兜,故取名“蟹壳黄”,实际上与蟹毫无关系。我想最初,很可能也是从北方传来的,到了 上海,被上海人改良了一下,就成为一种精致的大众化食品了。蟹壳黄只 有一、两寸直径大,表面布满了芝麻,不像普通大饼,上面只沾着几粒芝 麻,应付一下而已。蟹壳黄是用拌了油的面粉烤出来的,所以,出炉之后, 不但松软、喷香、起酥,而且表面微微拱起,成馒头状。刚出炉的蟹壳黄 真是香气袭人呀!
上海的蟹壳黄分甜咸两种,都好吃。甜的里面放白糖,趁热一口咬 下去,甜甜的糖汁就流了出来。咸的里面放葱。葱是和面时一起放进面粉 去的。烤好拿出来,咬一口,葱香满嘴。
我看网上,现在上海似乎还有蟹壳黄卖,但大小、样子都不一样了, 当然,味道大概也变了吧。
蟹壳黄是一种小烧饼,因形状像蟹兜,故取名“蟹壳黄”,实际上与蟹毫无关系。我想最初,很可能也是从北方传来的,到了 上海,被上海人改良了一下,就成为一种精致的大众化食品了。蟹壳黄只 有一、两寸直径大,表面布满了芝麻,不像普通大饼,上面只沾着几粒芝 麻,应付一下而已。蟹壳黄是用拌了油的面粉烤出来的,所以,出炉之后, 不但松软、喷香、起酥,而且表面微微拱起,成馒头状。刚出炉的蟹壳黄 真是香气袭人呀!
上海的蟹壳黄分甜咸两种,都好吃。甜的里面放白糖,趁热一口咬 下去,甜甜的糖汁就流了出来。咸的里面放葱。葱是和面时一起放进面粉 去的。烤好拿出来,咬一口,葱香满嘴。
我看网上,现在上海似乎还有蟹壳黄卖,但大小、样子都不一样了, 当然,味道大概也变了吧。
蟹壳黄虽是大众食品,放在小食堂里卖,但其实当时吃的人相对还 是远没有更普通的大饼油条多,原因还是合算不合算的问题。当时,一只 甜的蟹壳黄,好像四、五分钱;咸的三、四分钱。而一只大饼只有三分钱, 一根油条四分钱:花七分钱就能填饱肚子了;而吃两只蟹壳黄,既比一副 大饼油条贵,又填不饱肚子。所以,一个踏三轮的车夫,几个钱放在口袋 里,算来算去,还是买七分钱一副的大饼油条合算,于是,就只能朝蟹壳 黄看两眼而放弃了。
这种卖大饼油条、蟹壳黄的食堂里,还做一种葱油饼,也好吃。葱 油饼比较大,跟大饼差不多大。但是面粉里加足了油和葱,与粉一起和的。 和好之后,好像还将面搓成条子,盘成一个圆饼状,再压扁,然后放在炉 膛里烤。刚烤好的葱油饼,葱香扑鼻;一口咬下去,油滋滋的,香喷喷的, 还很有嚼劲,也比大饼要好吃百倍。但价格当然也要高不少,记得好像是 八分一只吧,所以买的人也不及大饼油条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