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胜和之朗面面相觑。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竟是一间住人的屋子。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间屋子竟会有活人住着。 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俞静君竟就住在这间屋子里面。 他们不禁东张西望,希望看到相连或贴墙的其它屋子,以证明这不过是一间灶屋、柴屋,或者猪厩、羊栏什么的。 但是没有。它是孤零零的,前不靠村,后不靠店。 然而它却是最靠近小队办公室的一个屋子。 迎胜转到侧面去探望,在西面的篱墙上看见另一个小门。他抬头一看,那个小门檐前还有一个独立的烟囱。“看来,这里住的不止一户人家。”他压低声音对之朗说。 之朗已经吓坏。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感到一阵难受。那是纯生理的难受。像是心律不齐,也像那种早搏,又像自己的心脏一下子从胸腔掉落到了腹腔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晕眩。他想回去,想去看医生,总之是必须服药,不然就不能支 撑。 “这里好像有两户人家,”迎胜满腹狐疑地对之朗重复一遍。 两户就两户。这跟一户或者三户又有什么两样? 之朗像看着陌生人似地看着迎胜。 他不明白迎胜为什么这样好奇和新鲜。 程之朗似乎已经不在自己熟悉和生活着的世界里,而是在一个梦 境,一个灵魂出了窍的躯壳里;视觉、听觉、感觉都跟自己的心神毫无关系了。 他不明所以地瞧着迎胜。 “喂,大弟弟,”迎胜伸出一臂推了之朗一下。“我们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 ----我们为什么来?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地方跟我有什么关系? “哪个门?”迎胜自言自语地说。“你妈究竟在哪一间?” 听到“你妈”两个字,之朗这才回过神来,并听懂了迎胜所讲的话。他向四周张望,发觉朝南小门前的玉米杆柴垛和朝西小门前的柴 垛确是独立的、分开的,两个门前各有一个矮蓬盖成的羊栏,各有一只白色的山羊在懒洋洋地嚼草。“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 “我也不知道。”之朗茫然地说。 迎胜发觉跟之朗讲话已是徒然。他说不出理由地迳直走过去,走到朝西那个门前,伸手在门上轻敲两下,随后又转身向之朗招招手。 小门“吱呀”一声打开。 里面黑洞洞的。 一个上身赤膊,下面只穿一条裤腰折拢卷紧的老式半长短裤的老 男人站在门里,手里握着一把长柄柴刀,对着迎胜瞪目而视。 这人稀发长须,满脸脏垢,鸡胸驼背,一腿弯曲。是一个先天性的残疾人。 “对不起,老伯伯。我,我们,来看俞家老太。敲错门了。她在隔壁?”迎胜脸上堆笑说。 老人的眼睛倒是十分黑亮。他用严厉的眼光打量着两个不速之客 ,足足三分钟不置一词。 两人用最诚恳的笑容接受老人的目审。 “哪以(里)也(来)?”原来老人口齿不清。 迎胜初未听懂,但随即恍然。“上海。上海来。”他说。 “较(找)谁?” 这就是迎胜的聪明处。他凑近老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俞家二 小姐。” 老人把手中的柴刀向屋里灶边的黄豆杆柴禾上一扔。这表示他对来客已经放弃戒备。“你们希(是)息(什)么银(人)?” 迎胜一把拉过之朗,把他推在老人面前。“这是二小姐的大儿子 。来看他娘啦。” 老人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半晌,他喃喃地说,“大儿己(子),大儿己(子),”他跨前一步,顺手拉上自己的屋门。“跟我也(来), ”接着,他踩着摇晃的步子,蹒跚地绕到前面,走到朝南那门前,一把推开屋门。“进去。进去。” “她在家?”迎胜极为惊讶。 她在,为何毫无反应毫无动静? 她在,这人怎么可以擅自开她家的门? 但是,迎胜还是笑着连连道谢。“谢谢你,老伯伯。” 老人双手齐摇,“不用谢。己(自)家银(人)。己家银。” “你是----” “俞小毛。”自己的姓名他倒是说得字正腔圆。“(咬)老革命。现在,唉,新(身)体不金(争)气,变五保户了。进去。进去。” 走进屋里,房门随即被老革命从外面关上了。 两人顿时陷于幽暗之中。 为什么始终□无声息? 他俩同时感到不妙。 最坏的境况之中恐怕还有出乎意料的更坏。 他们战栗了。 “二小姐!二小姐!”迎胜用颤抖的嗓音轻呼。 “妈妈----”之朗的叫声不似人声。 没有任何回答。没有任何声息。 迎胜心慌手抖地掏出打火机,打亮。 小屋里的景象如电影蒙太奇手法似地渐渐显现。 迎胜机灵,一眼瞧见床头边小木凳上的一盏美孚灯,忙去点燃 ,再把灯芯捻大。 屋里亮了起来。 所谓的屋子,就是一边有两张芦扉做垫木凳作架的床铺,另一边是砖瓦砌成的单眼柴灶,再加上两个装货的粗木板箱组成的十平方不到的一个草棚子。所谓的墙壁,是双层的芦苇篱笆,绑扎在原根的树木柱子上而已。屋里很乾净。地上没有垃圾草屑。灶口的乱柴都扫在墙角。灶前有一口小小的水缸。地上有几个装粮食的麻袋。从细细的椽子上垂吊下不少篮子,每个篮子上都有布遮盖着。 这是一个由世界上最能干的、最负责的人操持的家。 这是一个你能够看到人间全部由迫害造成的贫穷、卑贱、苦难、凄惨景象的家。 一张床上仰躺着一个人。一个老人。一个老女人。 头发全白。脸容枯瘦。脸部和头发倒是都很乾净。 她躺着一动也不动。也不开口。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单。 她已经三度脑血管栓塞中风。全身都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但是,她仍能进食,因此她还活着。 她就是六十六岁的俞静君。 谢迎胜的年近花甲的脑袋和脸部,程之朗的年届四十的脑袋和脸 部,一齐从上方俯向老人。 他们都认出了、认准了她。不会错。就是她。 尽管她已满头白发,尽管她已不动不响,但面容还是端秀的,清雅的。几十年苦难人生摧毁了她的躯体、精神和心智,却夺不走她的气质。 “妈妈,我是大弟弟,妈妈!” “二小姐,我是银升呀!银升!还记得银升吗?” 老妇人没有反应。他俩又反复叫唤多遍,老人还是没有声息。 他俩对视一眼。 他们彻底丧失了信心。 他们分别在小凳和另一张床沿上坐下,摸出香烟来点火吸烟。 他俩谁也没有留意到,老人的眼珠子略略转动。两个眼角里有泪 水渗出。 谢迎胜和程之朗坐在小屋里,相对抽烟,默默无言。 谢迎胜之不想离去,是准备等到那个持家的人回来。 他要见见这个人。他要向她(他?)表示敬意和谢意。 不管怎样,不管这人是谁,不管我们头上摊到了个什么样的世道 ,不管我们在这个世道里混得是得法还是落魄;人对人,不讲个真情 ,不担个道义,不负个责任,就是混蛋,就是猪狗。老太太落到了人生的这个惨境,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在陪伴,在照顾,在伺候,也就是 老天有眼,洪福齐天了。 谢迎胜敬佩的就是这样的人。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人。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