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空幻。灯光在浓稠的暗夜内挣扎,被窒息住,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息。远处窗户深处影影绰绰,微弱地呻吟晃动,城市之夜的暗流就这样席卷着万家灯火滚滚而去。 严鹉的脸在灯光的暗影里有点模糊,脸在暗处有些细微的柔情神态,但确实看不清楚,嘴轻轻地翕合,声音是听得清的,他在看我,看我有点病态的脸容,从这个角度上看,我比他更象个病人。后来他把这层意思告诉了我,他说,你的脸容在某个时刻会十分美。 医院的花园里静静的。 “怎么会得这种病?”我问。 “不知道,你相信我从来都挺仔细的,也许是那次车祸时输血。”他沮丧极了。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好养一养吧。”我说。 “我一想到这就特别没劲,我才多大,得了这种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病……”他叹着气。 “没有治不好的病,只有治不好的创伤。” 他笑了一下,然后他看我,无所顾忌地,好象他能明察秋毫,一直看到我的心里,那目光是一丝淡漠之中蕴藉着的温情,因而是率直坦白的。 “你有这创伤吗?” “是的,那些都已经过去。”我垂下头,不去看他。但我的脸庞却仍然感到他的目光的灼烧。我曾有过很幸福很丰富的童年,小学的四十名同学中,有三十八名同学的父母打架闹离婚,我是那两名幸存者之一,我们整天商量着如何让父母斗起来,这样我们将成为没有人管的自由战士,可我的父母硬是要好的情深谊长,有一天我终于说出来━━你们怎么不离婚呢,阿毛家李珊家沈秋燕家苏青青家还有施小强家的大人都要离婚了,只有我和乐韵平的家长不闹离婚……他们吃惊地看我,那年我才八岁……然后我离家出走了一星期,不上学,在社会上混……到后来,我都二十八岁了,我的父母还是恩爱如初,他们对于我的嫁人之类的关怀甚少,也许他们想如我这般的怪脾气嫁出去也是去受气的,所以他们希望我就这样挺不错地呆着。 我说这些话,是因为我看见了严鹉的那双眼睛,他注目地看我,那种眼神清澈如水,宁静且不带欺瞒谎骗。不过,把我想到的一切向他述说,把我身体最深处的痛苦也坦白地对他直言相告,这不更令人痛苦吗? “秀儿,你是个好女孩,其实我一直想找象你这样双亲特恩爱的女孩为妻……你知道阳光灿烂的意思吗?” 我抬眼看他,心中惨笑,因为严鹉的女儿都五岁了。 可严鹉的眼光并不回避我,他看我的方式总是这样,一直深究下去,看你究竟是诚实还是谎骗,还是别有所图,直到看得我肝肠寸断,我就把目光移开了。 “等我病好了,我要你……”一个蚊子咬他,他去拍。他要我做什么,他就没有再说,他的话是不鲜明的,有点模棱两可,这样的表述欲言又止,含糊其辞,吞吞吐吐,不象是一个历经感情沧桑的男人,倒象一个十七岁的处男。而我做什么事情都是全神贯注,如一次谈话,如完成一项计划等等,看来对于这一点严鹉还不甚了了,因为我的心里早就明白,无论我对严鹉的感情发展到哪一步了,我都永不会和他靠得太近,我对于暧昧的肉体永远惧怕,一旦我得到什么,我就会立马儿抛弃,让那段人和事都彻底迷失。我相信,对于肉体的形态,那一经触摸、靠拢、贴紧,便难以忘却的对形态的感受,严鹉一定是有所涉知且经验丰富的,但我却永不能把握,这更象是往事的沉淀,更象是一种腻滑的物质与肌肤相触所生出的液体在心中流失的酸楚感受。动作、声音、轮廓外形仿佛出现在不确定的睡梦片断,追忆就象从梦里醒来,一旦醒来便出生怅然若失,无从追迹承受的感觉。 我做过一些回忆起来十分可怕的梦,一般那种梦都和黑夜有关,也有过在爆晒的烈日下的明亮白昼的场景,那种景象十分刺眼,这使我回忆起我到三亚去拍的一个广告片,刚一站在太阳下,我的眼睛就发疼,等二十分钟镜头拍完后,我双眼还是被强烈的阳光灼伤,停工休息了三天,我怕极了太亮的光。而我的梦本身是无法分析的,更无法理解,也许只能从某一个方面加以认识,不过这就象是灌进了记忆中的泥浆一样搅和起来,事像的真相总是不在其中,似乎是把事情的实质变模糊以达到扭曲的目的,这和人的行为有着某种共同性。比如说,我梦见过我的严鹉在海边裸泳,我们的水性都极好,我们在海中一会儿被浪托起,一会儿又沉入沙地,我们追逐嬉戏,就象两条快活的鱼,我们相拥,把我们精神的枝杆伸到了对方身体的最深处,空气在我们的周围凝重了,我们象剪贴在纸上的画,成为海滩上新的风景。好象过了很长的时间,我们已经一动不动了,暗哑成了一尊雕像,我们想恋的汗水和泪水滴汇成绚丽的钟乳,我想,会是在下一个世纪吧,我和严鹉将被世人抚摸,被世人确认。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我和严鹉放在岸上的衣服不见了,严鹉说,一定是他老婆,然后我就吓醒了。我浑身大汗的醒来,我的床上毛巾被和枕头乱成一团,这可能就是我梦中严鹉的替身,而事实上,我和严鹉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一处的海边,更不要提裸泳,倒是我三天两头被严鹉的老婆唤到家中去吃饭,而且她待我极好,比我妈照顾我还仔细,我们象一对母女。我不知道怎样来认知我的梦,它不是毫无意义的,有时梦中有些至高无上的内容,所以现实中它便是难以所至的,也可以这样理解,因为一切都不是真的,所以真相并不存在。那么,梦中的人物就象我小说中的人物,我用这些虚构的人物来组成一片清晰的图景,因而根本不可能有真的原形。也计不真实中会出现认识真实的实质性,如果文学能剥掉外面的事物,那里面的虚假本质一定会裸露出来。事实上,在南方的一座海滨城市中,确有严鹉和我韦秀,严鹉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和美丽的妻,严鹉就住在我家楼上,而我在父母出国后,独守着一套空房子,拿着父母寄回的美元象寄生虫似的过活,我的书房顶上是严鹉的卧室,夜深人静我在灯下胡乱画写着什么里,总是想到我头顶上发生的事情,有一次我甚至真的看到了严鹉大汗如雨地从他的妻子身上站起来,其实这不碍我的事,但每天的倾听以及想象成了我空虚生活中的一个最具体的内容,我不得不倾听,不得不想入非非,我为自己的阴暗羞愧不已。 夜冰凉而又潮湿,医院的灯光全熄灭了,只有走廊上的灯还停着,象燃烧的鬼火,花园小径上不断地听到我和严鹉的脚步声,有了这种声音使我真实地感受到严鹉的存在,以及我离他是这样的近,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大限度了。 “你累了吗?”我问。 “不,永不!”停了停,他又说:“你来我真高兴,还有那花,你从来没有送花给男人吧?” “不,送过。”我不想让他认为我的经历太简单。 他的表情有点失望。事实上,我还是第一次神使鬼差地大半夜里拿着一大束鲜花来看梦中情人,而且,在相同的一个日子里,在与一般日子无异的午后,我买好了花之后,心里一直狂跳不止。 “我们以后会走得很近吗?”他轻抚着我的肩头。 “现在可能是最近的了。”我绷住激情。 “事实上我们的生活中会有一种新的激情和新的生命,你不愿意跟我一起经历那种快感吗?”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那种快感是离美感最远的快感。”如果美能够带来没有利害关系的自由和快乐固然很好,但我和严鹉做不到,我不能无视他背后的家庭,而且沉湎于肉体之中,局限于感官之内的快感,会使我感到一种粗鄙和自私的色调。 我慢慢地起身,我要离开严鹉,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院,他的神情很沮丧。 “你会好的。”我说。 “谢谢!”他淡淡一笑。 实际上病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慢慢地好起来。在我认识了严鹉之后,我已无法重履人们的安坦之途,生活似乎已经碎了,无法再弥补,也许一切都不会绵历久远,在我和严鹉的记忆中,但愿一切都会变得慢慢淡泊,只留下我们曾经拥有的精神家园,这就是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