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城的冬天 江岚 费城的冬天真是冷,我是很怕冷的,每天必须裹在纯毛的大衣里,把领子竖得高高的,还要系好围巾,戴上一顶大帽子才能够出门。 我喜欢海城。海城并不临海,客观地来看并不秀丽,我喜欢那里完全是因为它的十二月一点都不冷。记得那时你到大学的宿舍里来接我,我仅披上一件棉夹克就跟你出去了。你推着脚踏车,一手把着车头,一手放在座板上,我在你右边,我们并肩在林阴道上慢慢走。我还记得你那辆脚踏车是黑色的,在十几年前的大陆,那种变速的登山脚踏车还比较罕见。 因此后来它会被人偷走,让我心疼了好一阵子。你倒是无所谓,说不就是一辆脚踏车嘛,再买一辆好了。可我不一样,我要求所有我喜欢的人和物都一直陪着我到永远──这样一个看似简简单单的要求,事实上有多么奢侈,我当年并不知道。啊,年少无知的岁月。 走着走着,说话之间我突然生起气来。当时正好有辆公共汽车在附近停下,我冷不丁拔腿猛跑几步跳上去,招呼都不肯同你打一声。 记不得是为什么生气了,冲着你发脾气,通常都不需要太充分的理由。十几年前的我相当任性自私,脾气坏得不得了,稍不顺心就七情上面,由着性子胡闹。父亲一再教导我要学会“制怒”,好朋友们也多次善意规劝,我早应该改了的,奈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而你呢,唉,你对我,除了纵容,还是纵容。 那夜我跳上公车之后,气鼓鼓地也不知道坐过了多少站,偶然一扭头,骇然发现你在车如流水的街上不顾一切地狂蹬脚踏车,死盯着公车不放。 “你不要命了!”我下了车,气急败坏地瞪着你。 “对不起。”你大汗淋漓,喘息未定。 其实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根本用不着向我道歉。然而,你就是这样没有原则地纵容我的跋扈,我的蛮横。为了要我高兴,你表现出和你将近而立的岁数完全不相称的痴迷和狂热。 是的,你曾经是那样爱过我的。唯其如此,你后来不给我来信,才会令我那么失望。 我们走入灯火通明如白昼的夜市,我看到一件洋装,是用相同花色的紫色和白色软缎拼接做成,细摺的裙摆渐低渐宽大,款式大方新颖。你见我十分喜爱,便为我买了下来。 “怎么总是爱穿紫色呢?”你问。你的眼睛看着我,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 我也不知道。在你这样问我之前,我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种偏好。后来看到一本杂志上说,喜欢紫色的人大多性格敏感固执,情绪非常容易冲动,真是对我绝妙的写照。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买了衣服以后我说肚子饿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吃炒河粉。我很好吃,不过我们通常很少去装潢得整洁漂亮的餐厅,我偏爱夜市路边的小吃摊。 我那当护士的母亲三番五次地警告过我,说那些小吃摊上的东西是如何如何地不卫生,吃了要得这种那种病。在母亲的视线之外,我不想千辛万苦地做个言不高声,笑不露齿的所谓淑女。特别是在你身旁,我益发无拘无束地放肆,吃相也很不斯文,把一双手臂搁在桌子上,埋头狼吞虎咽。 于是你每次都抢在我坐下来之前,将我面前油腻腻的桌面仔细擦一遍,以免我弄脏了衣服。 你总是能够注意到我大剌剌忽视的这一类生活细节。一切都完结之后,我想到你,全是你为我作此类琐事时候的情景。当时我认为是理所当然,事实上能为我这样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的男人竟是少之又少的呀。 “好不好吃?”你笑着问我。 “好吃!”我嘴里塞得满满地点头,笑。 那时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虽然我时常和你闹别扭,但心中是快乐的,彻头彻尾地快乐。我没有担心过你我的将来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我的生活向来是行云流水般顺畅,凡事于我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我欠缺未雨绸缪,为将来打算的习惯。 更何况,周遭的朋友们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呢,我们还是因为这种“谬论”相识的。 雯君是我大学里的室友,我们无话不谈。她时常告诉我关于她哥哥的一些事,毫不掩饰地宣称,你的成熟,耐心,体贴是上天造就来弥补我的疏懒娇纵的。 我则笑话她有“荒唐的红娘情结”。我正值豆蔻年华,在大学里左右逢源,约会多得分身乏术,哪里有余暇顾及她那与我素未谋面的哥哥?于是,雯君煞费苦心为你我制造的一次次见面机会,都因为我不肯配合而屡屡功亏一匮。 可是,也许所谓“命中注定”就是如此吧,狂妄自负如我,最后也没能躲过她的处心积虑。 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雯君打电话来,约我练完琴以后到我们常去的那家咖啡屋和她碰面。我一口答应下来,对后来要发生的事没有任何预感。待我走进那家小咖啡馆,见到你在座,不由得为雯君的坚韧不拔感慨不已。 我打量着你,成天听雯君念叨,我心中对你这个人多少有些好奇。在雯君心目中,你无疑是天底下硕果仅存的好男人,可我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对你一见钟情。 自然,雯君也没少在你面前提起我。咖啡馆里几个小时的闲聊中,究竟是什么使你对我动了心呢?你居然几乎立刻就开始向我发动了全面进攻。雯君欢喜之余,全力以赴地推波助澜,使你如虎添翼,得寸进尺。 而我,曾经在雯君面前那般嘴硬,为了自己的虚荣和自尊,也不可能轻易服输的。我不是没有抗拒过你,直到那个中秋之夜来临。 那夜的明月在记忆中特别大,特别亮,圆满如镜。你开车带我到郊外的湖边,那里是一大片竹林,地上干枯的竹叶厚厚的地毯一般,散发着温润清凉的气息。 我在你对面席地而座,你将月饼切成小块,再一块一块喂进我嘴里。然后,你破开一个柚子,掰了一片,拣去籽儿,递到我面前。是因为月下的湖光太迷离吧,抑或是竹叶间的微风太轻柔?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其余万事都是细枝末节,都无关紧要。 就是在那婆娑的竹影下,你第一次吻我。 那感觉出乎意料的甜蜜,我再也顾不得造作,顾不得虚荣,一头栽进你温柔的陷阱。此后,我们相携在各种场合出双入对,宛然一派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架式。 到头来你娶我嫁各不相干,唉,也是命中注定的吗?! 闲时,你带我到你的公寓去,做饭给我吃。你烧得一手上好的湖北菜,我特别喜欢吃你做的鱼。你在厨房忙碌的时候,从来不用我帮忙,叫我坐在客厅里,喝着你为我烧好的咖啡,看看电视,读读小说,或者,就倦缩在那儿,什么事也不做。 你说你喜欢我安静的,乖乖地,像小猫一样的样子。 “我的小小的小面团儿……”你如是唤我,你说我可以任你搓扁搓圆。 在别的男生面前我不见得如此好说话。和你相比,我确实很小。年龄上比你小了十岁,个子也小一大截。你是因此才觉得照顾我是你的义务吧?我也是因此才全数依赖你吧?我们在一起,是如此和谐,如此温馨,有谁会怀疑你我的存在不是上天特地为我们彼此造就的呢? 然而,我们的交往却遭到我父母的强烈反对。他们毫无理由地认定,已经工作多年又年长许多的你,来约会尚在大学念书的我,目的无非是想骗取我年轻幼稚的感情。而且,他们还说,我们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将来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母亲断言。 “你胆敢继续和他来往,就不是我女儿!”教授西洋文学的一贯温文的父亲也咆哮起来。 我哭泣,哀求,希望他们至少先见你一面,可是没有用,他们铁青着脸,拒绝给你任何表现诚意的机会,完全没有转寰的余地。 我从小是个顺从听话的孩子,从来不曾违抗过父母的旨意。小自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大至上什么大学读什么专业,我无一不听命于他们。父母一向也相当宠爱我,我实在没想到和你的恋爱会成为他们眼中不可饶恕的弥天大错。 我必须承认自己是懦弱的,我缺乏忤逆父母的勇气,又没有乾脆放弃你的决心;一会儿希望你的存在是一场梦,一会儿又希望父母的震怒是一场梦。不幸的是,这些偏偏都是最真切不过的现实。于是我左右为难,无法取舍。 这时候,多亏有雯君帮忙,我们才能久不久见一次面。我父母并不知道她是你嫡亲的妹妹。 我开始变得恍惚困惑,你对我越是加倍地温柔体贴,我越是充满末日来临的恐惧。先前那种单纯无虞的快乐再也找不回来。 大学毕业前夕,那个六月底酷热的周末,太阳白晃晃地照着。雯君约我到你家,然后你骑着摩托车,载我到西山。西山几乎可以算是海城唯一的风景点,因为那天不是节假日,没有多少游人,通常是人比山上的树还多的。 沿着青石板的阶梯爬上山,我们走得很慢。我戴着淡紫色宽边的大草帽,穿同色绣花的丝质洋装,夸张地大叫大笑,摆好多姿势让你给我拍照,努力去迎合你要我暂时忘记一切烦恼的要求。 “不要爬栏杆!小心!”你扑过来搂住我。 其实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想乾脆跳下去,趁你还在我身边。脑海中幻化出你横抱着我的尸身缓步下山的画面,那种凝固的天荒地老,那种冻结的海枯石烂,是令人荡气回肠的凄凉美丽。 所以,如果能重来一次,请你,请你不要阻拦,让我跳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了让我们的感情永恒不变,成就一段鲜艳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传奇。 可惜那天你不许,你把我拖下栏杆,揽在怀里。你必然是读出了我的思想,才会厉声对我说:“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你胸前痛哭。我已经预感到即使活下去,与你厮守终生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你也有同样的预感吗?男儿有泪不轻弹哪,那一刻你的眼圈竟也泛红了。 西山之行,果然成了我们最后的一次相聚。 事情后来的发展一点也不新奇,在唐宋王朝早已灰飞烟灭的今天反而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父母说送我去旅行,其实是他们策划良久的釜底抽薪之计。等我明白过来时木已成舟,他们就这么将我一送便送到美国来了。 你曾经说过,好想把我变成一个拇指大小的娃娃,装在口袋里,随身携带。然后无论你走到哪里,只要将我拿出来,迎风一晃,我就能够恢复原样,依旧给你制造无尽的麻烦和无尽的喜悦。可惜你这个构想当时没有付诸实施,如今是再也不会有机会了。 从此,我在苦寒的费城,孤独地想你。我父母轻轻地一挥手,在你我之间划下一道鸿沟,中间隔着的不止整整一个太平洋,还有匆匆飞逝的,磨人的岁月。 我只有写信给你。虽然信件传递的总是过时的心情,过时的感慨,可最起码我能够大大方方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担心会惹得什么人因此而生气。除了不能见面之外,在和你的关系上,我重新获得了无拘无束的自由。 我喜欢看你的回信。你的字很大,很整齐。你说,我每天念书念得太辛苦,再不能让潦草的字迹枉费我的精力,你对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体贴,你的痴情在白纸黑字上一目了然。 费城的冬天真是冷,我那时在学校附近租的公寓很小,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书本纸笔散乱在地上。为了节省煤气费,暖气只开到最低限度,我在房间里也穿着厚厚的毛衣。斜倚在床头细细读你的信,细细回忆,闭上眼睛,依稀又回到从前,又闻到夜市小吃摊上叫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儿,而你,就在身旁。 我喜欢海城实在比费城多得多,可是我一直回不去。读书的时候没有钱,工作以后又没有时间。太平洋毕竟是地球表面最大的一片水体,要飞越它,无论主观愿望多么强烈都没有用,还必须具备好多好多客观条件。 到后来,你的来信慢慢稀少了。我的心情在空荡荡的信箱前渐渐黯然,渐渐萧条。其实,这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恋人们就是这样慢慢疏远的。 有一次雯君打电话来,寒喧过后,她语气含糊地劝我要多为自己打算,不必固执于往日。我不是个笨人,当然明白她的劝说不是空穴来风。想到你的耐心和体贴如今都用来宽容另外一个女子,我不是不伤心,不是不难过的。但我不许自己追问你,也不许自己哭。 时间是最有效的漂白剂,再华美,再鲜艳的感情也经不起它的腐蚀,总要归于苍白暗淡的。 父母写信来给我,提起你去看过他们,是我拿到硕士学位的那一年吧。他们对你的印象不坏,说你懂事,成熟,和他们原来武断的想像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终于得到他们对你公平的评价,也算是出了积郁多年的一口怨气吧。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你那日是携着你新婚的妻一道去的,我们的结局早已是不可逆转。 接下来整整三年,你的笔迹在我的信箱里完完全全消失。雯君偶尔同我联络,也绝口不提关于你的任何事。我想你一定很忙, 建立一个家庭是必须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 你的地址和电话就此在我的通讯录里成为一个整齐的定格。在感情上,我始终是任性而自私的,我决定不再使用它们,不再想关于你的任何事。 没想到今天居然会收到你的信。 拆封之前,我审视信封上的笔迹,好久好久。很诧异你居然还会想起我来。那收信地址是我几年前的旧住处了,居然也能辗转到我手里来。 在信中,你写着:我终于明白,你才是我最初与最后的最爱。 以前,看见这样深情的字句我会哭的,现在大不一样了,我不会轻易动感情了,甚至在我的衣橱里,都很少见到紫色了。 关于你自己的近况,信中说得十分含糊隐晦。似乎你和你的妻已经离婚了,又似乎还没有。总之你对自己目前各方面状况的不满,不快,不甘,非常明显。 其实,“快乐”是对生活近乎贪婪的要求。我现在的生活就无所谓快乐不快乐,日子也这样一天天过下来。 费城的冬天仍是一贯的冷。现在不用节省煤气费了,我的座落在东北郊的家里温暖如春。我穿着黑色圆点的丝衬衫,从落地长窗看出去,松树枝头的冰凌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发亮,有一只小松鼠在后院的雪地上东张西望,不慌不忙地觅食。好一个安宁素静的世界。 我的心情十分平静。 两岁的女儿从玩具间跑过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写信。是写给外婆的吗?她把胖乎乎的小手指头噙在嘴里,又问。我俯身抱起她,笑着回答说,不是,这封信不写给任何人。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了。 在来信的末尾,你问我可不可以原谅你。原谅你什么呢?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这些凡人从来是拗不过命运。 那件紫色白色相间的洋装已经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只有我穿上它的第一天,雯君为我在校园中拍的照片,放得大大地挂在墙上。 照片上我的头顶有一树紫薇花正开得热闹,洋装宽大的裙摆在绿色的草地上铺开成一个闪亮的圆,我披着长发坐在圆心,树上洒下的花瓣落在我的发上裙边,我笑得十分灿烂,一种心无城府的快乐。 女儿不止一次问过我,照片上的人是谁?她始终不相信那是她的妈妈,她不知道她的妈妈也曾有过那样华丽丰满的青春,也曾有过那样单纯真挚的欢颜。 弃我而去者,已是昨日之日不可留。那么,请不要再给今日多添烦恼来扰乱我的心罢。 如果能再见到你,我会用这话奉劝你。如今你在没有冬天的海城,我在酷寒的费城,中间隔着的,不止整整一个太平洋,还有我们已然分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