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善斋主:《伟哥》

书多方觉更糊涂, 名利双休隐江湖。 闲来卧钓烟波上, 忘问东君有鱼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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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哥
2012年,获温哥华港湾(www.BCbay.com
“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梦”有奖征文二等奖
独善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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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伟哥”可不是那蓝幽幽的小药丸。
伟哥是个人。一个男人。一个潇洒风趣的男人。一个让女人和男人都亢奋的男人。
伟哥是条东北汉子。爸爸曾在满洲国给最后那个皇帝老儿当过宫廷乐师,拉得一手颤悠悠、缠绵绵的小提琴;妈妈曾是个镶黄旗亲王府里的正牌格格,做得一手香喷喷、美滋滋的酸菜白肉炕馍馍。当年爸爸和妈妈还不是爸爸和妈妈时就酿了一缸女儿红,姥姥一生气,把妈妈扫出了亲王府。伟哥随着姐姐之后来到世上,打懂事儿就恨上了没照过面的姥姥,骂起人来,就是“姥姥”,发急犯狠的时候多两个字,“操他姥姥”。
文革开始,伟哥还在上小学,出身不光彩,当不了红小兵,就架着弹弓到处打麻雀。爸爸一看不是个事儿,从老木头箱子里淘出一只曲里拐弯的法国号,又扯了根柳条当鞭子,硬逼着伟哥整日里鼓着腮帮子数豆芽。两年不到,伟哥就被征了兵,套上黄绿色的二尺半,拖拖拉拉稀里糊涂地来到北京,进了军区文工团,变成了伟大领袖毛主席身边的革命文艺战士。
一眨麻眼儿过了七八年,伟哥长成男子汉。结识了一帮小哥们儿,熏陶了一身京味儿,能吹能侃能泡妞。虽然头上一颗红五星紧箍着,骨子里却是个王朔那样皇城根儿下的小混混儿,我是流氓我怕谁?
伟哥铁磁的哥们儿有两个,黄哥和江哥,仨人儿号称“三剑客”。黄哥有才气,会背《红楼梦》,在团里当编导;江哥差了点儿,就会讲“荤段子”,在团里搞舞美。这三个小爷拢到一起,话就贫不完,漫世界地跑龙套,不是编排团里那几个有点成色的老姐姐,就是挤兑长着“三只眼”的马王爷。
马爷是个男高音,擅长“我是一个兵”。平日里吊着一张马脸,两只眼瞟着上面,逮着机会溜须拍马;一只眼盯着下面,隔三差五打小报告。当领导的还就好这一口儿,觉得马爷和组织挺贴心,把马爷提拔成副团长。
那一年,毛主席死了,四人帮完了,春天降临了,伟哥们也骚动了。团里换血,把司令政委参谋长家歪瓜裂枣的姑娘媳妇们扫地出门当干部,招进一批粉粉嫩嫩的小丫头,一个一个赛水灵。黄哥说,奋起千均棒,横扫一大片。江哥说,黑熊瞎子掰苞谷,搞定一个丢一个。伟哥跟着打边鼓学手艺,常常躲在团部办公楼,端着望远镜,扫描对过的女宿舍,偷看黄哥搂腰贴面的“个人辅导”,观摩江哥捉手把脚的“人体素描”。
荒唐没多久,伟哥归拢了神,单挑了巧妹当“情人”。巧妹不但生的俊,还有一副甜津津的好嗓子,一曲“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比苏小明的“我们的水兵要睡觉”还迷人。伟哥学江哥,玩“前卫”,捧着个德国老莱卡,为史存照,为青春留念,佧里佧喳地给巧妹上“艺术”。艺术来,艺术去,衣服越脱越光,两人也就变得难舍难分。谁料道,伟哥和巧妹的“艺术交流”却惹恼了马爷,细致一点儿,是先惹恼了马爷的掌上明珠马丫,然后过电给护犊子的马爷。
马丫打小儿就泡在团里的排练场,马爷唱歌唱出了名,马丫也长成了大姑娘。说来也怪,把马丫的零件拆开看,一件一件还有模有样,可拼凑到一起,就让人心里闹别扭,皮上起疙瘩。马丫也知道这一点,怀里揣个小镜子,只照眼睛照鼻子,从来不照那张脸。马丫春心一荡漾,明里暗里瞄准了伟哥,有一搭没一搭地献殷勤。可伟哥心气儿高,连眼皮儿都不带夹马丫,全心全意地温柔着巧妹。马爷看到女儿搭拉着一张小马脸,昨夜一点相思泪,今朝尚未到腮边,不由得心里直发酸。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指使马丫从巧妹的铺盖底下偷来“艺术照”,翻拍了好几套,揣进牛皮纸袋子,上至军区首长,下至团里头头,每人都送了一套。
巧妹倒了霉,被打成“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典型,开除军籍,遣送回家。伟哥也挨了批,行政记大过。伟哥一犯邪,操他姥姥,甩了马丫俩大嘴巴子,拎着板儿砖找马爷拼命。幸亏黄哥江哥手出的快,抱住伟哥一顿劝。黄哥说,为个娘们儿,不值得。江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转眼新年到了,军区联欢,各级领导济济一堂。整台节目由马爷压大轴,高歌一曲“我爱你,中国”。伟哥他们早就瞄着这个好机会,朝着乐队的哥儿们悄声说,姥姥,给这丫挺的上点儿药。乐队起过门儿,比平日里高了一度半。马爷一张口就觉得不对劲儿,但已上了贼船,硬着头皮往上挑,马脸涨得像肚肺,好不容易撑到最后一句,一口气再也拔不上去,就像是绣花针戳了大气球,炸了气。马爷又羞又恨下了台,窝囊共委屈一色,鼻涕与老泪齐飞。江哥笑眯眯地递上大碗茶,黄汤上漂着两粒“胖大海”,爱抚地拍拍马爷的背,马爷,您喝茶,消停消停,气儿就顺了。转身朝伟哥翘翘大拇指,哥们儿的骚尿没浪费!
伟哥初恋吃了亏,发誓不在文艺圈里找爱人,要找就找个“清纯”的。一天挤上公共汽车,不当心踩了一位姑娘的脚趾头。伟哥张口要道歉,却像雷殛似地呆住了。姑娘看到他的痴相,羞答答嫣然一笑下了车。伟哥像被拍了花儿,亦步亦趋尾随着姑娘,一同进了军区大院宿舍楼。当天晚上,伟哥邀上黄哥和江哥,抱着法国号,到那姑娘的楼下练上了摊儿,“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伴随着“小夜曲”,吹了五六遍,姑娘款款地下了楼。
春去秋来,伟哥认了真,一颗心缠绵上了那个清纯的小女生。要恋爱就要来点罗漫蒂克,姑娘的生日快到了,伟哥给“美国之音”写了一封信,请在姑娘生日里播放“友谊日久天长”。这是几十年来“美国之音”收到的第一封来自大陆听众的点播信,不禁欣喜若狂,一口气安排了十个晚上,先是情深意切地念来信,然后就一遍一遍地“日久天长”。
马爷也好偷听“敌台”,收到“日久天长”那优美的旋律,一开始还摇头晃脑打着拍子跟着哼,细细一琢磨,这不就是伟哥那小子作的案吗?于是,一封匿名信塞进团长办公室。团长带了警卫班,第二天晚上悄悄出动,把“三剑客”外带那个小丫头堵在宿舍里,一股脑儿地抓了“现行犯”。马爷一边偷偷乐,一边毛遂自荐当了“专案组”组长,一份报告送到军区政治部。报告封面的大黑标题触目惊心:“建国来北京军区第一大间谍案”。
军区派来了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干事,代表上级宣布处理意见:间谍一案事实不足,偷听敌台证据确凿。黄哥、江哥强制复员,一个发配到清洁队扫马路,一个下放到京剧团搬道具。伟哥是首犯,开除军籍,自谋生路。至于那个同案的小姑娘,属于地方事务,军区不管。
伟哥被迫脱了黄军装,“三剑客”也散了伙儿。为了谋生计,伟哥夹着法国号到处搞协作,后几年换了个新名词,叫“走穴”。穴里来,穴里去,伟哥活得挺辛苦。苦中还是有乐子,伟哥终于把那个清纯的姑娘骗到了手,从此那丫头改名叫了“伟嫂”。小两口儿日子滋润了没多久,穴头儿把伟哥炒了鱿鱼。不是穴头不讲交情,而是如今乐队不兴法国号,只要电吉他和架子鼓。
伟哥下了“岗”,正为如何糊口而犯愁,东北老家传来了好消息。格格妈妈在海外认了亲,姥姥家娘舅在北美,帮伟哥整了个语言学校录取书,还画押作了资助人。临行前,一个电话把黄哥江哥拽到“老莫”,咪西了一顿焖罐羊肉吕宋汤。三扎生啤下了肚,伟哥拍了胸脯子,哥们儿先去趟趟路,见好儿就把二位兄弟渡出来。
就这样,伟哥俩口子砸了锅、卖了铁,雄纠纠,气昂昂,跨过太平洋,来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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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加拿大,伟哥傻了眼,好好一个爷,一下子变成了哑巴、瞎子、聋子加瘸子。
姥姥!不想想咱爷们打哪儿来?什么场面没见过?天下事难不倒共产党人。
伟哥聪明,懂得什么叫“而今迈步从头越”,话白了,就是老老实实当孙子!
不识英国字,觑着门上的小人儿上厕所。遇到不画人的,伟哥也有辄,男的朝上翘(M),女的向下弯(W),爷们儿像口钟,娘们儿是个碗。
人说搞音乐的都有语言天分,这话一点儿都不假。没多久,伟哥就是一口溜溜的民间英语,敢嘌着白妞插浑打科讲笑话,远远胜过一道儿打工的“骂死头”(硕士)和“屁爱趋地”(博士),时不时“给你点卡拉细一细”(给你点颜色看一看)
说实在的,伟哥也就黄帅“反潮流”的那丁点儿墨,论文化程度都比不上“白卷英雄”张铁生。出国留学是瞎掰,不可能从书里鼓捣出“黄金屋”。要创业,就得卖苦力。铲雪割草拔树苗,端盘洗碗送皮萨。苦干了两三年,攒了几个钱,两口子搬到一处偏远小城市,盘下一脸儿八、九张桌子的小门面,伟嫂坐台,伟哥掌杓儿,开了一家“伟哥饭店”。
伟哥这一着,透着精明和算计,他的买卖要是开在多伦多,不出两天准玩完。而这小地方的老外特淳朴,好唬弄,只要一盘子苞菜洋葱鸡杂牛碎加酸甜,就一个劲儿地“哇唔,古得,古得,地里儿鲜”。
离伟哥饭店不多远,是一片“原驻民”保留区。为了扩大打击面,伟哥盯上了这帮好贪杯的老爷们。
请来盘着小辫插着鸡毛的老酋长,一通老酒使劲地灌,一边灌还一边忙着攀亲戚。咱们老祖都梳小辫,早年儿在白山黑水打熊瞎子猎野鸡。有一次你们外出打猎走迷了路,顺着西伯利亚过白令海来到这里。咱们的血里有点一模一样的怪玩艺儿,这东西白人黑人都没有。是啥我也说不清,好象叫个D什么A,反正人家科学家手里有证据。伟哥自己都侃得犯迷糊,老酋长更被灌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北,抱着伟哥叫“BROTHER(兄弟)”。
从此后,伟哥饭店被“划”入了原驻民保留区,BROTHER们成群结队拖家带口地“走亲戚”。每隔两周政府发一次生活补助金,一小半都“补助”到伟嫂的钱匣子里。伟哥没有酒执照,又不敢违法乱纪瞎胡搞,从中国城定了一车调味用的“三蒸酒”,悄悄地给这帮老少爷们当饮料。有时候BROTHER们吃饱喝足、东倒西歪地说没钱,伟哥不但不怪罪,反而服务的很周全,开车把醉鬼们送回家,进了家门再要钱。亲兄弟,明算帐,哥们儿也是不容易,哥们儿也得混碗饭。伟哥的话弄的BROTHER们挺汗颜,指着屋里的东西说,好兄弟,看上什么,随便搬。
一晃过了好几年,伟哥添了业,置了产,还在土库里开了“二手家用电器”专卖店。清一水儿的微波炉、录像机和电视机,要不是BROTHER们家里的大玩艺儿忒沉搬不动,保不定还有电冰箱和洗衣机。
伟哥有了钱,突然心血一来潮,为小城的新医院捐了几刀款。两个小报记者划拉出一篇专题报道,还把伟哥和伟嫂的“玉照”上了头版。这一来轰动了这座小城,市长赞扬是“多元文化的楷模”,议员表彰是“人道主义的典范”。紧接着,省长来信,荣幸地通知伟哥获得“新移民创业先锋”奖,还邀请伟哥到省里陪总督吃免费午餐。伟哥苦笑道,姥姥!这算哪档子事儿?在国内老子是个黑典型,到国外倒成了先进模范。真他妈胡扯鸡巴蛋!
日子长了,伟哥变得有点念旧。打电话回北京,人家太忙,江哥一个“荤段子”没完就有人找,黄哥打个“哈哈”就挂了线。伟哥搬搬手指头,出来不少年头了,也该回去看一看。于是,把饭店交代给两个打工的“骂死头”,带着伟嫂回了北京。
进了京门吓一跳,多伦多都没这般阔绰,高楼大厦密如林,老总款爷多如毛,酷哥倩妞满街转,奔驰宝马遍地跑。
伟哥感叹道,操他姥姥!出国几年,老子就变成了刘姥姥。
比起黄哥和江哥,伟哥心里更是翻江倒海起波澜。当初还惦着把哥们儿渡出国,哪知道人家如今“鸟枪换成了高射炮,野鸡变成了金凤凰”。黄哥组建了赫赫有名的“WM国际影视公司”,自任“董事长”兼“艺术总监”,公司的口号很响亮:和世界携手到明天。江哥更是不得了,一口气折腾出几部风靡全国的“搞笑”片,成了“著名导演”兼“票房杀手”,顺带着搂草打兔子,掳了个漂亮影星作压寨夫人。
伟哥特怀念从前的那份儿纯真和友谊,很想“三剑客”约个机会聚一聚。电话打到黄哥家,回话的是个嗲声嗲气的姑奶奶,黄总是个大忙人,别说什么三竿子够不着边多少年前的傻哥们儿,就是他亲爹找他也没门儿。电话打到江哥家,江哥没忘老朋友,对不起,时间的确都排满了,明天就要出外景,不过今晚有个堂会,请伟哥伟嫂一起去。
堂会摆在京剧团,江哥面对戏台坐首席,旁边陪着团里两位大名角儿,再下来就是跟着沾光的伟哥俩口子。
酒觞交错频频敬,板鼓京胡急急起。台下你来我往推杯换盏套交情,台上生末净旦丑坐念唱打卯足了力。团里领导陪着笑,过去团里对江导照顾不周到,希望江导多谅解,今后多多支持多指教。
江哥泪汪汪地端起一杯酒,当年小弟在京剧团里搬道具,台上台下都是师傅师兄弟,今晚为我办堂会,实在让我受不起,我敬大家一杯酒,今晚不管甲方乙方没完没了不醉不散万事都如意。伟哥听了这番话,暗赞江哥讲义气,看到江哥如此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由地胃里有点儿酸溜溜,唉,早知道…。
在北京呆了两个星期,伟哥心里发了腻。不知道自己是“人老”还是“心老”,总觉得与原来的哥们儿有了点儿陌生感,和如今的北京有了段儿距离。这里的世界是精彩,这里的生活是刺激,但变得太忙碌、太喧嚣、太浮华、太虚伪、太金钱、太功利。比不上大洋彼岸那宁静的小城、那温馨的小店、那牧歌般的日子和那帮淳朴憨厚的异族兄弟。
到底哪里才是家?早知道又怎样?晚知道又如何?伟哥飞回多伦多。
看着机场外清澈的蓝天,悠闲的白云,伟哥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舒了口气,姥姥!还是加拿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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