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说实话，看着侯博一手领着孩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出肯得基的大门，张小川在帮他们撑着门的时候，隔着玻璃门回头朝我们俩一笑，笑得是如此写意，又是如此意味深长，莫名地给了我和赵儿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经历过翻云覆雨，经历过得意失意，也经历过这弹指一挥间的五年光阴，曾经那个精致夺目的佳人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在眉眼之间还存留的稍纵即逝的风华一现，还能让我们在满大街的孩子他娘堆儿里扒拉出来这个依稀过往的老朋友。
赵儿和小川约定时间吃个饭叙叙旧的那天，正逢俺家小魔头发烧。我心思了心思，不能给老人添麻烦，也不能就这么再让一个和老朋友叙旧聊天的机会擦肩而过了啊。最后决定我带孩子去医院，让赵儿自己去赴约。赵儿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睡了，我看着赵儿平静得和没事儿人一样的小脸，心里转了个个儿，很是想不透一个女人刻骨铭心的爱、或者是恨在时间的濯荡之下究竟会变成什么？
赵儿换了衣服，捧着我给她热的一杯热蜂蜜牛奶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说和张小川见面吃饭，俩女人凑一块儿就着一桌子的菜就是把穿衣购物、美容煲汤、孩子的早期教育啥的掺和在一起得巴得巴唠了一晚上的闲嗑儿！至于那些倍儿敏感，我们俩也倍儿想打听的话题，都让张小川巧妙地避开并且刹上口儿不谈了。听得我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是该批评赵儿，还是该可叹张小川跟从前无异的机灵。赵儿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来，说是张小川既是为了回报我和赵儿这么多年的牵挂，也算是彻彻底底地忘却过去的种种，把最后一点和高寒的回忆也从她自个儿家里清理出去，就给了赵儿这一首曾经自己在最失魂落魄的时候鼓捣出来的歪诗。
《黑毒》
你，
是一服毒剂，
黑色的。
酝酿甘醇与芳香的吸引，
闪烁诱惑和妖魔的光泽，
恍胜上帝遗失的尤物，
隐匿在
传说中太阳栖息的庙宇。
盛金似火的光芒
召唤朝圣者的眼睛。
如墨悠长的黑暗
捕获生灵的魂魄。
永世不忘的芬芳与甜美
连同丢失的魂魄，
仰卧在新制的棺椁中。
满足的笑容夹在风里，
一如啼血的荆棘鸟。
我，
踏尘而至，
在陶醉与毒蚀之间彷徨。
终，
我绝尘而去。
只有余晖中最后一抹紫霞
伴着呜咽的朔风
不变地讲述
曾经那永恒的凝望和笑意。
我在暖黄的灯光下读着这首诗，心里面一阵紧一阵松的。相信五年前张小川在身心交瘁的情况下写这首诗，和所有的浮华与感慨统统都退却之后的今天我在这儿看的心情定是不同的。歪头看看赵儿雪亮的眼睛，我只知道，张小川的有备而来，那是既是无意也算有意地封住了赵儿满是问号的嘴。放下那张轻薄得吹弹得破、写着曾经写着历史的纸，我悠悠吐出一口气来，爱的反面，也许不是恨，而是平淡。一如上等的碧螺春，冲涤多次，早成了一杯不咸不淡的温开水。只有飘飘荡荡沉浮的茶叶末子似乎还在印证着所谓的芳香和名贵。
如果不是数日之后我在一家音像店意外碰到了肖甜，这杯碧螺春茶叶末子的命运不是给倒在花盆里，就是被我涮马桶了！
在我近似于放肆和无礼的目光注视下，肖甜终于察觉到了在自己三步之外呈不规则变动的磁场。几年不见，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早已经不是早年间那般清汤挂面，眉目之间多了几分成熟的女人味道。但是依然不变的是干净得如出水芙蓉般的脸上那对清澈的眸子和甜美的笑容。我还在那傻愣愣地出神，脑子里搜索着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呢，肖甜已经一步蹦上来了，“是方正么？……你还认识我么？”
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呃……肖甜？”
“对啊！是我！”眉宇之间的气宇即使再成熟，她清亮娇美的嗓音还是散发着年轻女孩子的气息，“你这么些年也没变样儿，所以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嗬嗬~~~~”
我的眼睛望她身后一溜：“你，自己出来逛街？高寒……没陪你一起？”
肖甜水灵的大眼睛里涌上来一股暗淡，轻轻地朱唇微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就在我眨巴着眼皮不知道给接个什么话的时候，她接着又轻轻地问：“你认识一个总喜欢穿黑白两种颜色衣服的女人么？”这一句问得，问得我以更快的速度不停地眨巴着眼皮，憋了N年一肚子的话一股脑地全涌了上来。
10分钟以后，我和肖甜就坐在了上岛咖啡屋里。隔着桌子，在咖啡的浓香里，肖甜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解答完我那足足一麻袋的问号。听得我心里面百感交集，无言以对。说白了，就是一幕典型的城市白领悲喜剧！说得再通俗一点，就是面硬了就添水，水多了再添面，揉搓来揉搓去，抻巴出来的一部腻腻歪歪的四十集韩剧！
肖甜在北京读完大学，金融专业出身又精通英语，被一把大铁锹从象牙塔里直接给挖到一家颇有背景的投资公司里出任经理助理。此等荣耀畅通的career大道更被家乡的朋友同学和七姑八姨传经颂道视为佳话，用作自我鼓励和教育下一代的典范！谁曾想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小姑娘少不更事，涉世未深，不仅一头栽进办公室恋情这个深水潭，如同当年红卫兵拥戴毛主席的那份被扭曲和歪解的炽热执着一般地疯狂爱上了自己的老板，更被那个道貌岸然的钻石王老五如同伯乐识良马一般地委以重任。对自己的老板怀抱着涌泉相报知遇之恩的美好想法，肖甜冲锋陷阵，赢得喝彩声阵阵，当然也被当作箭靶子，顷刻之间就可以身先卒死。有件case老板大手一挥，一刀砍进来一笔大进项，也一刀砍碎了肖甜的前程和命运。曾经把自己搂在怀里宠着亲着的爱人，一瞬间翻脸比翻书还快！不光列出行业法规和经济法来把自己身上摘巴得不沾一点儿雨星星，居然还不顾肖甜死活地在办公室跟人家客户撕破了脸，当听到老板叫嚣的动静儿就跟一杀人如麻的胡子一样“就你还号称北大金融硕士啊？！别给人家北大脸上甩屎点子了！你的观念根本就是有问题！做生产是一块钱赚一分，做贸易是一块钱赚一毛，做资本运做是一块钱赚一块！你这小样儿给我记住喽！”肖甜全部的希望都垮了！冲进洗手间，不知道是因为妊娠反应强烈，还是怎么着，反正是吐了一个昏天黑地！恨不能把悔青了的肠子也一遭儿都吐出来！
我把第三杯咖啡喝进肚子里，心里更是憋了一团浆糊。敢情你高寒就是为了TMD这么点破事儿把“旗舰”、把张小川搞了个底儿朝天啊？！说出来岂不是太匪夷所思？也太牵强了？但是我看着眼前的肖甜沉着脸，一副追忆往昔的落寞表情，不由地也动了恻隐之心，憋了憋劲儿把心里的火压了下去。做人不能总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面对麻烦和问题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有种天马上要塌下来了，真是找个坑把自个儿埋起来都得被震出来的恐惧感！
肖甜喘了口气顿了顿，抬起头来和我面对着面，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好像会说话似的，隔在眼眶里转啊转强忍着不让掉下来的眼泪后面，就好像两只小耙子一样挖凿着我的眼睛和心脏！恍然间，我好像能体会到高寒当年的感受。我这才面对面和这小丫头坐了一个来小时，看着她满脸的苦楚，满腹鼓胀起来的全都是恻隐之心和怜惜。这要搁在这当事人备受迫害的当年，还不定惨兮兮到什么程度呢！肖甜拢了拢额前的发丝，叹了口气悠悠地接着说：“要是当年我从北京跟丧家犬一样地跑回来，不是在大街上游荡的时候碰到高寒的话，这个世界上恐怕早就没有我肖甜这个人了！我本来打算回家找父母商量商量该怎么办的，可是到了家楼底下了又不敢上去了。相当年，我父母把我这个宝贝千金在北京春风得意的事情说得是何等的颜面有光邻里皆知，我遇着事儿了，又怀着一个没名没份的野种就这么跑了回来，那简直比往我父母脸上吐唾沫还难以令我忍受！……我现在还记得，那么冷的天，我在大街上拎了个行李卷瞎游逛。本来以为逃回家来就好了，可是回了家我才发现这里更加没有我的容身之处！然后就那么偶然遇上了高寒……
“我很小的时候就认识高寒。我妈妈以前在家做裁缝，给一些街里街坊的人做衣服。我12岁那年的初夏，一个邻居带了一对母子慕着名过来找我妈给做衣服，说是儿子考上大学了要做身西装。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高寒。连量带试到最后取走，他一共来了我们家四趟，每次都是彬彬有礼让人看着就很舒服的一副书卷气，连我妈看见他都觉得喜欢。就是那个时候，一个12岁刚刚上完小学升初中的小女孩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呢，就开始莫名地为着那个19岁帅帅的白面小书生阵阵心跳！……后来，每年的寒暑两假都是我和高寒哥哥一起度过的，夏天上树摘槐花，偷人家院子里的无花果，冬天打雪仗堆雪人……在我的心里，文质彬彬谈笑有礼的高寒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人！还有他超乎于他的年龄的体贴和温柔，几乎成了我一生都不想放弃的梦想！……直到后来高寒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有次带着我出去玩儿被朋友笑作是领着侄女逛街，我才感觉到我和他之间可能是没有结果的……
“当他把我从大马路上捡回家，我吃着他给我做的打卤面，闻着以前再熟悉不过的香味，看着高寒一双深沉黝黑而满是关爱的眼睛，所有的酸水苦水都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的眼泪顺着脸就往下掉。起身跑到洗手间里又好一通大吐特吐。高寒拿了一条热毛巾，捧起我的脸来温柔地细细地给我擦眼泪擦嘴。从他在马路上撞见了我就始终没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看着他轻轻皱着眉头，满脸满眼都是心疼和怜爱，我就好像几乎要淹死的人突然看见了一个救生圈一样一头扑在高寒怀里大放悲声。我感觉我找到家了！我找到我可以依靠的支柱了！”
肖甜说到这里把脸侧过去，一行清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桌上的餐巾纸上，浸湿了餐巾纸上画的一颗红心。“高寒那个时候就像照顾心疼一个孩子一样无怨无悔也无声无息地悉心照看我。说他无声无息，是因为他就在详细问过我在北京公司里发生的事情之后，就再也没有多说过一句刺激我的话。我是后来才知道他是无声无息地找了个律师好好地做了一番功课。……他陪我去医院做人流，大夫一检查完就劈头盖脸地训他怎么把老婆当牲口使啊？这都怀孕了还没完没了大发兽性啊？当着走廊上好几个男男女女的面儿，高寒多的一句话也没分辩，还低声下气地向大夫请教该怎么做术后调养。……那段时间，我就躲在高寒家里。白天他给我找了好多杂志和影碟什么的让我打发时间，他下了班回来在家在电脑上加班加点地忙着工作上的事情，每隔20分钟就跑到厨房看看锅上炖的乌鸡。不光各种蛋白粉维生素营养品的让我吃这吃那，还专门找了本药膳食谱，自己下厨房变着方儿地给我煲各种补血补气的汤。每天早晨他上班走之前叫我起床都给我端上一杯温盐水，晚上睡觉之前就是一杯加了蜂蜜的热牛奶……真的，那个时候要是没有高寒的话，我真的，真的……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听得真是可叹整天不阴不阳不温不火的高寒居然还有这等浓浓柔情实在是让人意想不到，同时心里的火也“噌噌”地往上撞！MD！你在家里金屋藏娇，比疼自己亲娘还卖力地伺候人家术后调养，就让张小川怀着身孕自个儿在家吃方便面，大冷天还自个儿洗衣服晒衣服啊？！但是，面对着肖甜那张清泪涟涟的脸，听着她幽幽的嗓音和极力控制都控制不住的哽咽，我知道，错不在她。她只不过仅仅是个需要关怀需要帮助的可怜人儿。就算错，错也只在高寒，错在那个时候他对待张小川就像不再给钓上来的鱼继续喂诱饵的渔夫。
肖甜稍稍平服了一下情绪，拢了拢头发接着说：“那个时候的我，就跟种了邪作下病了一样！就算离开了北京住在高寒家里，我依然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毕竟我是从北京公司跟谁也没打招呼潜逃出来的，只要人家乙方公司一句话，无论我跑到哪里也一样被抓回去坐在被告席上。所以，我一听见高寒家的电话铃响就紧张地蹦起来，哆嗦着怀疑是不是来抓我了！高寒的手机只要一响，我就神经质地以为他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我父母了，爬起来就要收拾东西逃出去！……高寒每次都冲过来把我稳定住，和我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说：‘没有人要告你！没有人要逼你！你现在这是在我家，没有人能找到你！我不会出卖你！我只会关心你！帮助你！’……”说到这儿，肖甜一捂鼻子，两行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砸得我心坎儿也不是滋味。“……我之所以到现在还记着他说的每一个字，是因为这五年多都过去了我还时常想起他当时的表情和语气。就像神话故事里才有的神砥一样！眼神和语气里透着坚不可摧的权威和神力，让人发自内心不由地对他充满信任，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托于他的手上！……我就这样闹腾了几次，高寒干脆把家里的电话线扯了下来，需要打电话了就插上线，打完了再扯下来。手机连转成震动都彻底放弃了，一进了家门就关机……”
我真晕了！我说怎么高寒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不算，连手机还经常关机呢，敢情是这么个景儿啊！不过话也说回来，你高寒这不是二嘛！既然是学习雷锋助人为乐，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就兴你高寒深情款款温柔无限地怜香惜玉，就不兴大家众人拾柴火焰高地都出出力么？当然了，话也得两头说，就光凭着肖甜对高寒十年寒暑的倾心倾情，就算张小川再知书达理、再得体大度，精致精明如此的女人也不得不在肚子里打个折扣，再别助人为乐助到末末了，连人家少女时代的梦想都帮人家成全了！那可真比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要让人笑掉大牙！不过，都现在这个光景了，再回头理论那些N年前的得失与是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而且，就在和肖甜面对面的这个下午，面对着这个水灵灵宛如雨中百合一样的娟秀女子，我也相信，这个世界上无论是什么，永远都是一物降一物！就算是千年画皮，就算是金刚不坏之身，也总有一个致命的软肋死穴。肖甜和高寒年少的交情，肖甜的无助和清幽，肖甜的楚楚可怜，肖甜的小女人性子，统统的一切都是直逼高寒死穴无影无形的软剑！即使这一切并不是出于肖甜的本意，更谈不上居心叵测。
“我就那么在高寒家住了差不多三个多礼拜，终于有勇气打开手机了，一股脑窜上来的一大堆短信把我吓得没了主意。都是在北京几个关系不错又看不过我当了替罪羔羊的同事给我通风报信。高寒很冷静地让我给一个关系最好的同事拨个电话，把我从公司离开到现在的大小动态都打听一遍，能问到多详细就问多详细！他在另外一个房间用分机听完了我们的全部通话之后，慢慢走回来看着我笑着说：‘咱们是时候挥师北上了！只要和平解放了北京，新中国就成立了！’呵呵！~~~当时他就是这么说的。……在我心里，一直到现在，亦正亦谐的高寒仍然是我心里最有魅力的男人！我们就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的飞机直飞北京。……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还保存着我和高寒的那两张机票。因为就是那两张机票，带我飞上天堂，改变了我的命运！……”
我的心里一动，一下子打断了肖甜的话插进来问：“那天是几号？”
“12月8号。”
我暗暗地呼出一口气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何曾忘记过在那个七十年不遇的寒冬里12月8号、9号、10号那三天发生的乾坤倒转的变幻！现在看来，原来那一切变幻都是高寒带着肖甜挥师北上祭大旗的牺牲品。
肖甜已经完全平服了悲恸的心绪，慢悠悠地捣着红茶里的柠檬，接着说：“在北京，高寒展现给我的是我十年都没曾见过的深沉阴寒和操控局势。”她说到这里，迎着我意味深长地轻轻一笑，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了些许，“现在的我，会理智一点地考虑我和高寒其实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但是在五年前，我满脑子的任性和孩子气让我从根本上忽略了这些。……高寒到了北京之后第一站就是找到当时那个乙方公司的代表律师谈了一个上午。他以我男朋友的身份，又因为早已做足了相关的功课，一个上午成功地得到也交换了很多消息，也从整体上部署了‘和平解放北京’的战略计划。……当时的情况对我来说非常严峻，一切不利的矛头统统都指向我，以商业诈骗罪起诉我就是人家老总一念之间的事情。因为当时我是全权代表，唯一的一个签名生效的经办人。……
“第二天下午，高寒给我买了一个双肩背包，说我的命运现在就背在我自己背上，要好生照看。我打开背包一看，一扎一扎崭新崭新的满满一书包全是钱！我当时都愣了！问高寒哪来的这么多钱，他把眼一瞪说我要是早知道问几个问号就不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了，说得我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背着一书包的钱跟高寒进进出出跑了好几天。……后来，我们把乙方的老板约了出来单独吃了顿饭。高寒几句话就挑明了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打官司定然是他们胜诉肖甜进班房，但是这里面到底是谁被谁摆了一刀，到底是谁赢在明里谁赢在暗里，圈子就这么大，传扬出去，北大的金融硕士阴沟里翻了船，那可不见得是打赢了官司就能挣回来的面子！再者了，现在全世界天天都在打这种金融纠纷的官司，最最得意喂肥了嘴的就是专司此职的律师。胜诉之后能不能讨回那笔款子只有上帝才知道，就算全数追回来了，律师抽掉的那层水也不在小数目了。……不就是栽了48万么，高寒把我那个书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摆在桌子上，一共60摞，悉数奉上！当时那个老总都傻了！高寒说，多出来的，老总是要拿出去给谁摆摆平还是要给谁下下套，全在你老总自己做人干事业的风格和志气！……”
我听着最后一句话，心里面暗暗地一笑。这就是高寒的脾性。看似不经意，看似温吞水，其实你仔细一捉摸，那话里面透着劲道！你要是不做点什么的话，你TMD连做事的风格做人的志气都没有！
肖甜的目光因为追忆往昔渐渐变得游离而闲散，“高寒以我男朋友身份的全力亲为，在北京东颠西跑了小半个月就给我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当天出了饭店的门，我真的就感觉重新活了一回一样！在大马路上搂着高寒就狠狠地吻了他一口！……就在那天晚上，我和高寒喝了一夜的酒，我絮絮叨叨告诉他我是怎么在12岁那一年对他一见钟情什么的，说得高寒看着我光笑不说话……后来24号中午我们回到了家，我看见一封从银行寄来的信才知道，原来高寒在知道了我在北京公司发生的事情，第一次找律师咨询过之后，就把他自己的房子和其他凡是能抵押的资产都抵押给了银行申请贷款。就算银行里有熟人帮忙，文件上的事情能处理得快点，但也是拖到了现在才审批下来。高寒一边烧水冲茶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也不算慢了，只要能赶得上补齐私挪出来的那块公款就不算晚。……我，我当时就听着他那个不以为然的劲儿，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一步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他，哭着喊着地对他说，只要你高寒不嫌弃我，我愿意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伺候你！照顾你！……高寒当时转过头来，还是看着我光笑不说话。……那一个下午，我流的眼泪现在说说真是比这五年我流的加一块儿还多！……”
细节我也不用再问了。就这小丫头撕心裂肺发自肺腑的一番真情表白，估计一般级别的轻量级选手绝对招架不住！也就难保高寒当年就在那番真情表白的几个小时之后敢当着我们大家伙的面儿说“这是我的女朋友肖甜”了。
“其实回头好好想想，从那年圣诞节之后高寒有事儿没事儿就抱着电话打电话，我是应该察觉出来什么的。但是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太任性了！也太没有眼力劲儿！……而且后来，为了帮我从一个急于出手又急于收钱的老板手里盘下来一个店面开花店，我就是张了个口说想先下手为强别让别人先得了这个大便宜去，那个时候高寒手头那么不宽裕还帮我酬了五万块钱的头款出来……我真的是欠他欠得太多了！下辈子也偿还不完他对我的情义！”
我面对面看着肖甜，看着她干净的脸上流淌着干净的情感，我看着她，还能说什么？这是一个真实、平静而又善良的好女孩，和我们家的赵儿一样。这里面有她的错么？好像没有。有的只是一个性格使然的任性女孩子无意之间搅了人家一桩姻缘。这里面有高寒的错么？好像也没有。有的只是一个知人知心的男人面对柔情当断不断必受其害，还害了张小川。我把手里的奶茶一股脑倒进肚子里，已经搞不清这是我喝的第几杯的第几种东西了。脑子里也和胃里一样，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什么滋味地混杂着，可着劲儿地一阵阵的翻腾！这里面有太多的细节肖甜不知道，也有太多的真相张小川不知道！五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她们的“不知道”可能会永远地沉在岁月的河底，永远地不知道下去。图留下除了高寒之外唯一的一个“全都知道”的我，百感交集，却找不到一个字眼儿去安慰当事人，甚至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高寒给我酬了五万块钱帮我把花店开了起来，但是他远远没有我想象之中的那么轻松，反而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好像是一夜之间就沉默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一样。我怎么问他也不说。”映衬着我落寞的情绪，肖甜用落寞的语气接着说，“后来问急了，我头一次较着劲儿地朝他使小性子，冲着他喊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爱过我？高寒就跟让电流击了一下一样打了个哆嗦，然后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好像是从牙缝儿里挤出来的话一样：‘是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带着你玩儿，是把你当妹妹看！我现在照顾你，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心疼你，可怜你，帮助你。别的一点儿也没有！我要是对你有一丁点爱意的话，天天守着你一个鲜活漂亮的大姑娘我怎么可能连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肖甜的眼圈里溢溢荡荡地又涌上新的泪水来，“我一听当时就傻住了！我认识高寒那么长时间，他从来没有这么和我说过话。我问他，那他不爱我到底爱谁？……高寒当时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着。语言没法形容，就好像，就好像满腹的冤屈和痛苦如同洪水决堤一般一下子冲开极力掩盖遮藏的平淡外壳一样！他还没开口，我光看着他那张脸，整个心就揪到一块儿去了！他半天才轻轻地说，他整个的心早已经交给一个总喜欢穿黑白颜色衣服的女人了！……我半天没言语，很长时间之后才慢慢地说，那你赶快去找她吧。……后来，高寒消失了两个多月，没有音讯，手机也不开机。因为我有他家的钥匙，所以抽空就过去帮他打扫一下房间开开窗子。就在有一天晚上我去的时候，一开灯看见他坐在客厅里抽烟，可把我吓了一跳。高寒一个多帅的男人啊，才两个月不见，整个人就变得黑瘦黑瘦的！头发乱蓬蓬的，嘴唇干燥得裂着血口子，两个月不见就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一样！我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没找到那个总喜欢穿黑白两种颜色衣服的女人。就坐在他身边问他去哪了？他说他去敦煌了。我鼓足了最后的勇气又问他现在还打不打算爱我？高寒看着我幽幽地一笑，‘要是你能忍受我买给你的东西都是按照另外一个女人的品位选的，要是你能忍受我和你做爱的时候把你假想成另外一个女人的话，咱们明天就去办结婚证。’”
“后来呢？”肖甜说到这里停了，我猛地把埋在双手里的脸抬起来追问了一句出来。
“后来我就放下他家的钥匙走了。”
……
后来我忘了我有没有告诉肖甜那个总喜欢穿黑白两色衣服的女人是谁，印象之中也不记得我们后来还交谈过什么。就记得我从上岛出来的时候，看着天边就要西沉的落日，浑身感觉有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酸疼。
我给老江拨了个电话，几句寒暄之后就直奔主题。老江告诉我高寒在他手底下干了三年多，后来说是要辞职退休，打算移民澳大利亚去辟个果园养老。从离开公司以后也就是逢年过节通个电话什么的，这几年就鲜有联络了，该不会真的去种果园去了吧？……
我挂了手机，定定地站在大马路上愣神儿。在这冬季的昏黄夕阳里，大街上该行色匆匆的行色匆匆，该悠闲自得的悠闲自得。我身边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老妻领着小孩儿走过，嘴里絮絮叨叨地教育着小孙子要做个有礼貌的好孩子。便道边上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女孩子正在唧唧歪歪，女的得礼不饶人，男的在一边点头哈腰……我就这么站着得站了有五分多钟，不仅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常，连出租车都没有一辆停下来照应我把我从飘荡的思绪里拉回来。我突然想起来那天看见侯博拴在项链上的结婚戒指，想起来那别具匠心篆刻的八个行书小字：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看着暮色里这一派恬静，这一派平淡，想着肖甜一下午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恍然记起来不知道曾经在哪里看来的话——你和我，就像河的两岸。我在此岸，看你彼岸的湖光山色；你在彼岸，看我此岸的亭台楼阁。如此而已。中间，自有生活的河从我们身边静静流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