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70岁的方成先生骑着自行车，从金台西路来到景山旁的“大三元”喝茶，当时见了觉得挺惊讶。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悠然自得地用这辆26寸的天津产“红旗牌” 专车，而且一口气跑十来里路不叫累，倒不奇怪，只是钦佩。 “方成先生，您的‘骑车岁月’始自何年？” “距今正好一个古稀。那时候，我父亲只是一个科员，养着家里十几口人。哥哥上学远，父亲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有轮子代步，整个人都变得轻快了。哥哥见我喜欢，跃跃欲试，有空就教我骑。他毕业后，这车就轮到我了。” “您正式接管车子有多大？” “那大概是1930、1931年间，我十二三岁。” 少年时的骑车经历，给了他很多乐趣———马路上车辆很少，公共交通只有电车、黄包车，连三轮车都没有。他骑着车子，左顾右盼，穿街过巷：古趣氤氲的小酒馆、熙熙攘攘的菜市、包罗万象的书局、拉着大胖子狂奔的黄包车夫，还有神态各异的路边客……，一个场面就是一幅独具意蕴的世相图。假如时间充裕，还可以驻足看个究竟。 谁能料定，这最早的体验，与他今天的创作成就毫无关系？ “我不是高个子，但学骑车倒没费多少气力，主要是好奇、想学，心里不害怕。”方成先生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去。 “摔过吗？” “有过一两回。掌握技能总要付点代价。” 1936年，方成考上武汉大学，自行车没有一同赴鄂。次年，“七·七”事变，日寇侵华，学校停学两年。等复学至毕业，战火已四方蔓延，他辗转四川、上海等地谋生，居无定所，也就没花钱去买自行车，直到1949年到北京工作，才用了一个月的工资（28元，可买30斤大米），买了一辆新的。这辆车伴着他度过了建设新中国17个忘我工作的年华，也是他可爱家庭生活幸福的重要助手。谈恋爱、接小孩、送朋友……生活简单而热闹，小车自有一份功劳。可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造反派”把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那辆自行车也不翼而飞了。 “我老伴陈今言，很贤惠耐劳的一个人，家务活几乎不让我插手。 孩子病了上医院，她抱着坐在车后，无论多长的路，我也一会儿就骑到了。” “她是1977年去世的吗？”我问。 “对。那年她53岁，才刚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她的心太疲惫了。 随我去河南干校，把孩子留在北京，她牵挂；留在北京照顾孩子，我一个人在河南她更担心。这种非人性的折磨，一个善良的妻子、母亲，一个热爱工作的人，怎么承受？”方成先生的诘问里，是深深的痛惜和难以回天的无奈。 “您后来又买了辆新车？” “是1970年托人买的，红旗牌，到现在已经用了近30年了。这辆车的质量相当好，我从未擦过一次，连小轴承也没换过一颗。” “也没有小偷光顾？” “其貌不扬，小偷也看不上，倒很安全。晚上也不用抬上楼，忘了锁也不会丢。很多人想以新换旧，我不换。我那辆车，其实比很多新车都结实、轻快，而且方便。” “假如小偷懂得欣赏内在美，您的车就难保了。” “那他就不是小偷而是方成了。” 方成先生确是一个懂得生活真谛的人。他个子不高，却是磐磐大材，所创作的漫画《武大郎开店》、《苦读未悟图》、《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十年回忆》等等，都以先行者的勇气，直接投入到现实之中，把手中的笔变成匕首、投枪，为大众所喜闻乐见。不仅是漫画，他的杂文、他的文学评论以至随笔，也都浸透着这种精神。 他待人平和而不失原则，琐事不计较，请画也非难，只要是同好，卖画求荣，出卖良心的事，坚决不干。假如把他的人品画品和一些个的一起比较，孰清孰浊，孰韧孰软，就像葱拌豆腐一样，清清楚楚。 名声在外，平时总有些活动要参加。人家要用“奔驰”、“宝马” 来接。他说，不必了，我也有“红旗”牌车，虽然少两个轮子，但来往顺畅，保证准时。邀请者只好依从。 1991年，他回祖籍广东中山参加《中山籍著名书画家作品展》，随即决定把他数十年积存的逾百幅大名家所赠的书画，无偿献给故里的父老乡亲永远珍藏。1998年，笔者在中山市博物馆“方成厅”看到了这批珍品。其中有齐白石的、朱屺瞻的、叶浅予的、程十发的、冯玉祥的、黄新波的……，幅幅都为字画商所垂涎欲滴，随便都能买辆好汽车，但他对自行车情有独钟。他家的客厅，兼书房、用膳、会客、活动数用，自喻为“多功能厅”而乐在其中。 得与失、身内与身外，方成先生都有自己的尺度。在他的书架里，有一个别人专门给他烧制的瓷碟，上面是他直着腰杆，骑着单车，气定神闲的“自画像”。先哲云：淡泊明志，宁静至远。两者互为因果，能不相信？ “骑自行车环保，自由度大，还可以锻炼身体。十里左右的路程挺合适。”我说。 “不错。几十年了，我是越来越领悟它的好处，就像一位朋友，感情历久而弥深。骑车是我的长寿之道，一可运动，健身；二可随时靠站，解一时之需；三可预算时间，免了等车、堵车之急；四可观世相民情，丰富创作；五可感受各人心态，比如有的人循规蹈矩自行其道，有的人横冲直撞一定要别人给他让路，有的人无缘无故把你碰跌，有的人把铃摇得山响，超过去了，却又慢悠悠地挡在前面……，仔细观察，很有趣味。不过，这只是百姓心态，一般不会有致命的危险。” 方成先生娓娓而谈，他骑车还真有心得！ 摘自《百年风铃——与世纪老人聊天》，万小宁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