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对我的家庭出身非常自豪,因为父亲和母亲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特别是父亲,有着高级工程师的头衔,在五,六十年代,可是一个人人尊敬的称号啊。父亲酷爱读书,涉猎范围很广,以文史为精。如果单单从我家的书架上看,没人会猜到父亲是学工科的。全是些文学历史,天文地理,五花八门的书,他自己专业方面的,一本没有。父亲读后,哥哥姐姐接著读,那时我很小,跟著哥哥姐姐后面,拣我能读得懂的读,最喜欢的是[东周列国故事]和[水浒]。我记得我和哥哥姐姐很少到街上跑闹,更多的时候是拿本书倒在床上或蜷在旮旯里阅读。在街坊和朋友的眼中,我家是个地地道道的“书香之家”。因为书看的多了,知识也就相对的多了些,我也就成了和我同龄的孩子中的“大明白”。我的荣耀感就可想而知了。
文革中,尽管父亲受到严重迫害,我们也被划归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类,但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对家庭优越感的认同。所结交的铁哥儿们,也多是和我家庭情形相似的同类,可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吧。这种以自己的“书香门第”暗中自豪,却又不敢公开宣示的尴尬,大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青年时代天生就是要叛逆的,尽管红色高压下,也会发泄出来。我们经常调侃自己的家庭出身,特别是得知因为这个出身而被打入“另册”,不可能被挑选去上大学,失去深深渴望的接受教育的机会时,就以苦涩的笑话来自我解嘲。
有个哥儿们,交了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子是根红苗正的工人阶级的后代。哥儿们很爱女孩,可就是打怵去她家,怕未来的老丈杆子嫌弃他的出身。我们在一起给他出主意。只见有“鬼才”之称的一个哥儿们站起来,绘声绘色地说道:这一,进门千万不要叫“伯父”,要叫“大爷”或“大叔”。为什么?如果老丈人认为你假装文雅也就算了,可他要万一把“伯父”听成“泼妇”了,你还能娶他的女儿吗?这二,自我介绍,我是某某某,别说家庭出身知识分子,那比黑五类好不到哪儿,要先说家庭出身书香门第;然后说,加括号:断代!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从那以后,说到出身时,我们就用“断代书香”这四个字相互戏谑。直到七十年代后期,考上了大学,有了重新学习的机会,才打消了这“断代”之虞。
在海外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的最大收获就是两个儿子的成长。最令我骄傲的是孩子们正直和纯朴的品质,以及优秀的学业成绩。而最使我感到困扰的就是他们的中文水平。从老大七岁开始,我就像多数的中国父母一样,让他们学中文。那时家附近还没有中文学校,我们为孩子请了具有二十年教龄的中文老师。太座问我为什么不自己教,我说自古“易子而教”才是上乘。可两个小“香蕉”从未开过窍;老师施展了浑身的解数,收效甚微。两年后,不得以,走马换将,我亲自施教;又过了两年,大败而归。儿子们干脆誓言,从此再不学中文。
好歹这十几年日常生活中也用中文交流,多多少少能讲能懂一些,也只好如此了。有一年回国,和儿子们商定,在中国时不讲英文。有一天,在秀水街买假货时,两个儿子和我商量。货主不解地问,您口音像咱北京人,可您儿子的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我只好回答说,他们都是在老家乡下长大的,咬字不清。现在每每看到他们同我的朋友或亲戚用中文交谈,给我的感觉就像我用英文同同事交谈,虽然能讲能懂,但毕竟不是自己的语言了。
父亲去世前,在医院最后一次和我聊天,他念李白的[菩萨蛮],“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不用任何多余的语言,我能明白他的心。太座问,等你老了,谁来和你聊你所喜爱的红楼水浒,古诗古文呢?是啊,孩子们从未读过这些中华文化的经典之作,这文脉的承接,该由谁来继续呢?
曾和父亲开过玩笑,说我家的中文水平就好比是黄鼠狼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从中文功底好,学识深厚的父亲,到半瓶子晃荡的我,再到一窍不通的儿子。谁承想,在儿子身上,竟断了中华文化的书香。
唉,断代书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