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的时候,正是上课时间。教室外边,操场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太阳很明亮,天空很蓝。
十一二岁的年纪,天空总是那么蓝,太阳总是那么明亮。
李老师有自己的办公室,他是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负责人。
当初,学校里一下子来了两位革命退伍军人,身穿灰蓝色海军服,头带灰蓝色海军帽,让我们这些小学生兴奋了好几天。郗老师是个大个子,不光长得帅,还有一条 嘹亮的好嗓子。李老师则又瘦又矮,比我高不了多少,而且小眼儿眯缝,一脸疙瘩。但是,他拉得一手好胡琴。他拿雷胡拉的“老两口儿学毛选”是学校的保留节 目,曲子拉完之后还能拉出老头儿老太太聊天儿来。
我喜欢新班主任李老师。他跟那些“资产阶级”的老师不一样,不太管我们的学习成绩,最关心的是文艺演出。我一天到晚在宣传队里混,连唱歌带跳舞,偶尔还拉二胡伴奏什么的,跟李老师很熟。李老师常在上课的时候把我叫到办公室去布置任务,所以,我没觉得有什么反常。
可是今天一进办公室,李老师就脸色铁青。他锁上门,冲我说,你干的好事!
我很惶惑:我怎么啦?
——毛主席是我们什么人?是我们的大救星,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今儿这是怎么啦?我心里暗暗琢磨。干嘛跟我一个人讲起三忠于四无限来啦?
那年头儿,讲用会天天开,这些个陈糠烂麸子听得多了。
三班有个女生,外号叫“老拽(3声)”,人长得挺漂亮,讲用讲得更漂亮。别人上台,开场白都是千篇一律,首先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然后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台下听众麻木机械地举起红宝书,干巴巴地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照本宣科,无精打采。
“老拽”的开场白可不一样。她从不上来就万寿无疆。大伙抓着红宝书预备往上举,她却先来一段开场诗。好像现今最时髦的模特儿领导时装新潮 流,她的开场诗通常要俩仨月以后才被广大革命师生所采用。然后,她从天上讲到地下,从海里讲到山上,从中国讲到世界,从过去讲到将来,一串串排比对仗,五 彩缤纷,眼花缭乱,绵绵不断,字字珠玑,句句赞美。等到大伙都觉得她快讲完了,把红宝书揣进兜里的时候,她却突然九九归一,回到“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敬 祝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这时候台底下才知道,她还没正式开始哪。只好赶紧又把红 宝书掏出来,七嘴八舌乱哄哄地“无疆”“健康”一通。 私下里,大伙儿一致同意她是鸭子上粪堆——臭拽。于是,“老拽”的外号就传开了。
见我没有认错的意思,李老师从抽屉里抓出一个揉得乱七八糟的纸团来,使劲丢到桌面上:看看你干的好事!
我忐忑不安地走过去,拿起那纸团,打开来,只见横格纸上用黑色碳笔画了一棵松树,伸展的松枝后边,太阳正在升起。
那太阳是黑黑的一团。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我记得是什么时候画的那张画。
头一天下午,李老师在黑板前头讲革命纪律的重要性,同学们坐在下边有看小人书的,也有打瞌睡的。我因为好不容易找我妈要了两毛钱,买了支碳 素铅笔,心里痒痒,老想画点什么,就从本子里撕下一张纸来,专心致志画了一棵枝干蟠虬的松树。画完以后还觉得缺点儿什么,就加了一个太阳。本来还想在松树 的另一边按照伟大领袖的风格题上“向雷锋同志学习”,可是下课铃响了。我把画揉成一个球扔进课桌里,就跑到外头踢球去了。
没想到,这张画儿跑到李老师手里了。
更没想到,李老师这会儿站在我面前,指着黑太阳,声色俱厉地说:
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你为什么把它画成黑的?你知道吗,这是反革命行为!
反革命?!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心从嗓子眼儿朝着无底深渊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反革命。
这个词儿我不知听见过多少回了。
有一张流传广泛的油画,画的是伟大领袖站在麦田里。据说,作者是反革命,因为在代表麦穗的金黄色笔触里,隐藏了“蒋介石万岁”的反动标语。我和小哥儿们曾经拿着复印的油画翻来覆去地找那几个字儿,怎么也找不着,就更加确信了阶级敌人的狡猾。
胡同里有一个人,有一天上公共厕所的时候照例用报纸擦屁股。不幸的是他没有注意到,在某一版上有伟大领袖的照片。更不幸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 候得罪了一位街坊。街坊怀着无产阶级深仇大恨,不顾脏臭,把擦了屁股的伟大领袖从茅厕坑里捞了出来,上交到街道革命委员会。这个人现在每天早上天亮之前要 挂着“现行反革命”的牌子扫公共厕所。他的孩子在学校里天天让人欺负。
这一回,“反革命”的牌子粘到我身上了。
我想到我爸我妈。我爸那时候正戴着“走资派”的帽子在家养病,我妈也让单位里的人贴了大字报,俩人一天到晚心惊胆战的。要是他们知道了自己的儿子成了反革命,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当然,想的最多的还是自己。我有很多爱好,很多计划,很多憧憬。“反革命”的帽子,将把所有这些压得粉碎。
我还有希望吗?我还有将来吗?这一辈子还值得活吗?
我没敢把这事儿告诉我爸我妈,也没敢去上学。整整三天,我背着书包在外头漫无目的地东游西逛,心里一片空白。看着别的小学生上学下学,你推 我搡,有笑有闹,我头一次意识到无忧无虑的珍贵。磨蹭到天黑,我心惊胆战地回到家门口,担心警察或者红卫兵已经砸开大杂院的破木门,在那儿等着我了。
三天居然平安无事。第四天,我鼓足了勇气,向学校走去。
出乎我的意料,没有一个人问我这件事。
显然,李老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也再没提起黑太阳的下落。后来,他仍然常常把我叫到办公室讨论班里的工作,仍然让我在宣传队里的演出里担任重要角色。
毕业的时候,我跟他告别。他絮絮叨叨对我说,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将来有了出息,别忘了回来看看我这个小老头儿。
我当然不会忘记李老师。我不敢想象,他要是把黑太阳张扬出去会是什么结果。
只是从那儿以后,天空再也不像从前那么蓝,太阳再也不像从前那么明亮了。
原载于 2005 华夏快递 kd050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