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格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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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辞文

    地球上全人类的融合,历尽万难,其中一关,便是将自从"巴别通天塔"以来各自各精彩的语言整合.

    自1850年起,文明渐渐由三种语言体系支持.第一是人文语言,天长日久,当然是老大.第二是产业语言,两个机械工程师,一个来自德国,一个来自英国,人文语言不通没关系,各自打开图纸,一样可以沟通,一样比高低.第三是计算机汇编语言,两个程序设计员,一个来自印度,一个来自中国,人文语言不通没关系,各自打开电脑,一起编程象说相声,你一句我一句.

    开天辟地直到中世纪末,拉丁文,中文,阿拉伯文,梵文象四口人文语言大锅,人类所有的思想结晶几乎都溶解其中.工业革命后,列国丛林,弱肉强食,各自以产业语言喊话,一言不合就开打,因为实践是检验产业语言的唯一标准."铁与火"的语言,像重工业,机械制造,军火工业,航海航空,都不仅是拿来喊的,最终是要拉出来遛遛的.到了1990年代,计算机语言扬眉吐气,横扫千军,经常飘飘然忘记自己是老树上的新芽,制造业这个老树桩还扔不得.

    老二,老三诞生于全球标准化的襁褓中,而老大的整合成了大难题,因为几大人文语言体系无法居中粘合.

    东国有邻,名东桃国.东桃国当年与西国有隙,各自搬出产业语言,飞机大炮地实践了一番,结果西国嗓门大,东桃国喊哑了,就此闷声不响,三十年后又一声清啼,不得了,全面压倒西国斯仆里司汀的沙喉,当了几年头牌花旦.但龟兔赛跑,不能睡觉.东桃国很敬业,当然不睡觉,只不过跑错了方向.

    世上每种语言,有如歌者,各领风骚,不过要想流行天下,要靠钱来包装.东桃国属象形文字文化圈,却没有趁手中有筹码,身后有FANS的风头上领导象形文字,去与拼音文字接近整合,反而有点骄傲,文化完全故步自封,有点你爱学不学的跩样.那班打小喝音文(拼音文字)汤长大的孩子,为追星猛攻东桃文的城堡,攻不进的觉得晦涩难学,侥幸进去的又多少有些索然无味,而流行的风向那么快又变了.机会就此错过,明智的维新在此恐怕不全明智.

    好了,几年一过,西国又出雄主,大抓第三语言,三拳两脚击破第二语言的东桃国.东国自强不息,也终于有机会粉墨登场,和西国一帮哥们平起平坐,握手言欢了.

    想当年,东国在穷愁潦倒之日,踉跄寸步难行,坐在路边喘息,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来欺负自己,人人都能超越自己,结果一看脚边的大包袱,恍然大悟,打开看看,件件无用,件件舍不得.包袱皮上,是远古老祖宗盖的神符印:

    THIS IS EVERYTHING

    THIS IS NOTHING

    以前没文化,老是颠倒读,第一句当第二句,政治结论就下错了.明乎此,那还背着干嘛呀,发一个狠,连孩子带脏水全倒了,虽说有些不人道,可也得看看比例关系,那脏水又臭又沉,孩子只是其中游泳的一颗小花生米,还发育畸形,闭闭眼图个痛快得了.

    东国从此轻装前进,慢慢追近西国.等走近了,人们又改追东国这颗超新星,两大语系的矛盾又隆重重演,只不过东桃换了东国.

    东国知道,攒几年钱只是过眼云烟,弄得不好就跟东桃国一样又落花流水,要紧是趁万众瞩目,自家文明股票升值,把文化血脉连一连,大家多元调和,以后就是再分家,也很难刀兵相见了.好在包袱已扔,真正虚怀若谷,整个西国都装得下,还怕几个字母不成!

    故此,东国的富贵子弟,纷纷求学海外;上流社会,渐渐音文夹杂,一国两语,成了气候.沿海地带,各自立法,将音文列为"辅助官方语言",也就是第二语言,不厌其烦将所有官方文件一律"一个意思,各自表述",好处是一干平头百姓都自动学会"离婚"的音文写法.

    象形文字,如同一个三角形堡垒,三面高墙,是字音,字形,字意.东国有意打碎高墙,引郎入室,也只有从字形捉手,改为拼音化,所有发音规则,悉照音文.又将东文分为"辞文","白文"两种."辞文"为规范古典东文,用于一切正式场合,外交辞令,法律文件."白文"为拼音东文,流行于坊间,只求发音和语句结构严格跟从"辞文",以便天下人人能懂,至于书写,输入方法,则最大限度将就音文人士及电脑键盘,发动民间,各出奇谋,纷纭各自实践后,再择优选为国家标准,通行天下.

    此方案一出,举国大哗.年轻一代一片叫好,因为九成九只用电脑打字,手机传信,手写如蟹爬,错漏百出,所谓书法之美,早不忍睹,废之也罢;中年人虽觉不便,身为家庭顶梁柱,也明白国家的苦心;老人家和国文教授则不但跳脚,而且跳梁大骂,誓死维护残庙断垣的一砖一瓦,要将始作俑者打倒在地,食肉寝皮.这下惊动了"保护动物皮草协会"出头主持正义:狐狸皮尚且保护,况人皮乎,而且国家将文字一分为二,妥善安置,也没有全废方块字.鉴于形势发展,本协会决议扩大经营范围,更名为"保护有机皮协会",凡有机物之皮,一概保护,其中当然包括葡萄皮,因为植物学家已经勇敢而雄辩地证明,葡萄也是有尊严的!!

    经此一搅和,全国各族人民倒也想开了,天下万物,终有竟时,三千年前孔博士的家信,今天的中学生还看得懂,固然可倚之为奇,也可视之为妖:老而不死为妖,刻舟求剑为愚.于是人人都当成一场游戏,尽情投入轰轰烈烈的"文字大生产运动".本来国家养了两万多狗屁语言学家,弄了八千部高级电脑都搞不定的活儿,十几亿东国人,几十亿外国人群策群力,十来年就轻松摆平了.这其间,最难的是大家七嘴八舌,谁的方案都有优点,一个字就几十种版本的拼音,各自在小圈子里试用,谁最后傍上明星大腕,金口一开用了你的,一夕成名,流行全国,就能奠定万世不撼的江湖地位(也就是文化地位,因为江湖界和文化界策略联盟了).于是一个笑星顶十个院士,真正"舌战群儒".

    到最后,各地人民对谁当选本地议员漠不关心,对本地常用拼法能不能升格为全国通用而充分发扬民主,争执不休,以至游行示威.政府焦头烂额之余,不得不将全国各族人民打小深恶痛绝的"全民公投"法宝祭出,在每家每户的CABLE终端加装表决器,每日以身份证或学生证刷卡表决,罪犯也不例外.凡相对多数的方案即告胜出,全国公告试行,一年后正式成立,其他方案宣布非法.其直接后果是辞书出版社立即破产,只有网上字典才能逐日更新.

    广大群众一开始踊跃参与,尤其是小学二年级生和守旧的老先生.渐渐老人凋零,保守反对的声音一弱再弱,以前几度闯关不过的方案都纷纷通过,但5000常用字,一天表决几个字那也得好几年,这么长时间的狂轰乱炸下,大家终于明白"全民公投"实在不敢恭维,那么屁大个事儿,养你们政府这帮草包干嘛的,你说我做就得了,万一上刀山下油锅,算我倒霉行不行啊?

    偏偏政府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这玩意儿传之万代,有个闪失你让我顶缸,遗臭万年,当我瞎的?民意如流水,千转不留手,怎么也得拉你们垫着,躺在历史什么台上才舒坦些个.人们通常希望,党派如同开饭馆的老板,巴不得你进他店里照顾生意,一坐四五个钟头,你买单前跑来殷勤问候,表彰自家今天的手艺,罗列明日的菜单,痛骂对门的王二,无非盼君明日再来.可惜党派常常自认,自己是高瞻远瞩的大贤,专业正牌的律师,一通术语把主顾灌得五迷三倒,最后当街掏出白纸黑字的契约,捉手摁脚要你趁大脑缺氧时划押,以便将来主顾翻脸时能证明自己一片丹心的清白.双方认识落差所在,便是自己理所当然应该"先天下之爷而爷",对方才是孙子.不过国家契约化,经营国家不靠爱国主义的高尚情操而是股份公司的章程合同,倒是一拍即合.因此"契约民主"之风,得以不情不愿地长存.

    经此一役,全球大热,到了儿几十亿人口中,高中以上学历的有25%会用"辞文",70%会用音文,却有75%会说"白文",其中一半以上字正腔圆,还带"儿"音.联合国开会,用白文最省传译费用,不用作第一语言都不成.终战之战后,五老厉行新政,删繁就简,统一度量标准,只留几种语言,其他一概送入科学院留几个专家看守.东文因为有了白文这个半混血的小儿子,母以子贵,与音文并坐了头把交椅,可可儿的两宫太后现代版.

    话说回本嘉明这边,电文用了辞文,是外交惯例,元老院尽是饱学之士,视作理所当然,却不想想使节当时处境.如果趁乱暗里发报,一定会用白文,输入迅速,可见使节是在毫无阻碍的状态下,轻松发出的.这到底怎么回事?

    本嘉明带着一身夕阳余晖走回屋里:我应该去看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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