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母
空空
在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我的伯母就是一个老太太,还是个解放脚的老太太,所谓的解放脚,就是那种缠足缠到一半时放弃了的半途而废的半残废脚丫.
我没见过我的伯伯,我的伯伯是我父亲的同父异母兄长,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中国正经历着一场血腥的战争,那时的中原,遍地是抗日的组织,有民间自发组织的也有政府的正规军,我的伯父和许多热血青年一样,他买了一支长枪,离家出走抗日去了.在家里的人还没有弄清楚伯父到底参加了哪支武装的时候,他已血撒疆场. 听老人们说,那个部队上的人通知了我的伯母去部队上谈一下,临行前,许多好心人嘱咐她,她一个女人今后要带两个孩子,艰难的日子在后面,一定要多要些银两.可是,据说,我的伯母到部队上哭了一场,人家请她吃了两个饼子,她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在我出生时,我的两个堂姐都已经嫁了人,伯母一个人生活,但她和我们住在一个大院之中.伯母没有儿子,她对我的哥哥的感情胜过任何一个人,什么事情只要我哥哥说一句话,她能从一个态度来一个来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至于她是怎么转变的,别人就不知道了.
伯母对我妹妹也是疼爱有加,妹妹想吃杏子了,自己从来不说,别人猜不到,伯母知道,她会跑到街上给妹妹买.伯母似乎不如疼妹妹一样疼我,也许是因为我爱捉弄她.有一次晚上,伯母一人在家,我看到她在灯下发呆,于是我就躲在门外吹口哨,伯母问,谁在外面,我再回一声口哨,她问一声,我回一声,最后,她忍不住了,急急地说,再不出来我就要骂人了,于是,我笑嘻嘻地走出来,她摇摇头.还有一次,一个同学的姐姐染毛衣,我把整只手伸到颜料里,于是一只手就成为了桃红色,我躲到伯母身后,突然把红红的手伸到她面前,又吓她一跳.
在我小的时候,伯母住东面的鸽子楼下面的一楼,我和姐姐住西面的厢房,有时候睡到半夜,伯母会跑过来敲门,那多半又是她做了恶梦,遇到这种情况,伯母就会抱上被子,移到我们房间的小床上继续睡觉.
伯母和我们虽说不在一个锅里吃饭,但有了好吃的我们都是互相分享.每逢年节,两个堂姐就会带上她们的孩子走亲戚,呼啦啦,家里一下子来那么多的人,我那个高兴就不用提了,两个堂姐的女儿和我年龄相仿,我们可以一起疯着玩,堂姐们会给我最亲昵的称呼,她们有时叫我小空,有时又叫我空妞,让我感到既新鲜又亲切.
伯母有个好朋友,是一个邻居老太太,没事的时候,伯母喜欢和那个老太太聊天.如果谁哪天看到伯母气哼哼地从外面回来生闷气,你一问她,多半又是因为那个老太太上街买菜偷偷多拿人家一棵葱,为这类的事,伯母没少发脾气,常常不理那个老太太,可过不了多久,两个人又好起来.
伯母二十多年前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没救了,回家准备后事吧,我哥哥在医院放声大哭,结果几个亲戚把哥哥哄回了家.哥哥临走前嘱咐医生用最好的药,那种药一支就是哥哥一个月的工资,医院把药房所有的药都用到了伯母身上,伯母竟然奇迹般地撑了过来.
大病之后,伯母的身体大不如前,她只好搬到了堂姐家,她发脾气,整天嚷着要回家,对于别人的问话她想说就说,不想说时就说耳朵背,装听不见。每年,过年过节时堂姐会带伯母回到我家,她到鸽子楼走一遍,只是那里一二十年不住人,一直是空的。
哥哥去看她的时候,每次没等到哥哥进门,伯母早早就知道了。堂姐老是问她,为什么别人说话她总是说听不清,可哥哥说的话她句句都明白,她也不做回答,她一味地抱怨堂姐对她不好,她说那里不是她的家,她要回去,哥哥说她有些糊涂了乱说话,她也不生气,仿佛承认自己真的糊涂了。
每年我回家时,我也会绕道去堂姐家看伯母,她欢欢喜喜地接受我给她买的礼物,我给她一些钱,她也高兴.有一次,妹妹和我一起去看伯母,我往外拿钱,妹妹也拿出钱来,我说,我多拿些就一起给吧,妹妹眼圈一红,她说,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
伯母今年九十岁了,她的头发有些稀疏但还是黑的,堂姐说她的眼睛还不花,有时她绣花,绣好了再拆掉.近些年来,我觉得她越来越瘦小,个子瘦小的她只能达到到我的胸前,我和她说话不得不弯着腰.
这几天我一直想着要写一下伯母.今天,当我看到小虫虫提到我的亲情故事,我竞不能抑制自己要把伯母写出来的愿望,一口气写完了想说的话.我不久就要回家探亲了,这次探亲距上次回去已有三年,看到伯母的时候,她的个子会又小一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