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性贴之八十七 --- 艾草与菖蒲(记忆随笔)

写日记的另一层妙用,就是一天辛苦下来,夜深人静,借境调心,景与心会。有了这种时时静悟的简静心态, 才有了对生活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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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下雨不打伞2005-09-08 11:40:04 给 下雨不打伞 发送悄悄话
端午节把艾蒿、菖蒲挂在门前,应该是始于唐宋的习俗了,只不过后来便慢慢被淡忘,就像一大块盐在水中悄无声息地溶化。到我出生的时候,大概只剩了黄豆那么大的一点,还在挣扎着浮上水面,不肯沉底。

那还是需要用粮票去买馒头的年代,我就曾经跟着奶奶去粮站排队,凭票领取一年的粗粮。粮站的院子里有个花坛,我在那里扑了一个下午的蝴蝶,然后得意洋洋地将一小袋黄豆扛在肩膀上,趾高气昂地回家。我还很清晰地记得奶奶当时说过的一句话:“妈哟,一年的东西就只够煮一回粥的。”

不过这显然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本来就对喝粥提不起兴趣,于是便偷偷拿了黄豆来当子弹,在火辣辣的太阳下和同院的孩子打仗。赢了还是输了,已经全然忘却,记得清楚的只是莫名其妙地流了鼻血,然后跑到奶奶面前,得意洋洋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看,流血了。”

“先人哦。”奶奶一边骂,一边把我拎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然后从门框上悬挂的小束枯草一样的东西上扯下一把叶子,在手里揉碎了,塞进我的鼻孔。

立刻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竟有点像喝过的中药,于是我对奶奶说:“要吃糖。”

“吃个铲铲。”奶奶说。

当然,最后糖没有吃成,不过鼻血倒是止住了。

后来我问了奶奶,知道那东西叫艾草,我们也把它称为陈艾,院子里每一家的门框上都有挂。至于这东西为何姓陈,奶奶并未说明,她只是说,从她的奶奶开始,就用这东西来止鼻血,我问她那你的奶奶的奶奶呢,奶奶想了想说大概也是用的,不过她说我们家没有家谱,所以记载不了那么早的事情。然后奶奶说我儿子小时候也是用这个的,那我儿子的儿子自然也该用这个,我听得不甚明了,不过也不去管它,转而安静下来,默默观察门框上的艾草。

那实际上是艾草直立的茎,扎成小束,悬挂于门框上。它的叶子呈羽状分裂,背面覆盖着灰白色的丝状绒毛,散发出一股中药的气味。我踮起脚伸手摸了一把,毛绒绒的很软和,然后离得远了些,再抬头看看这些一束束的东西,越来越觉得它们像爸爸用来打我的鸡毛掸子。

“奶奶,”我指着门框上悬挂的艾草说,“下次爸爸要打我,你让他用这个来打,不要用鸡毛掸子。”

奶奶从洗衣盆里抬起头来,脸上还沾着泡沫,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看着我,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好,好。”

然而我怀疑她总是忘记了跟爸爸说,爸爸打我的时候依然使用了鸡毛掸子,自然,屁股还是很疼。

端午时节,艾草梗茎已长到一尺多高,正是收割的好时间。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奶奶也带着我来到溪边,用镰刀将艾草连梗割断,然后扔进背上的筐里。我对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热情,关注的是停泊于艾草尖端上的红蜻蜓,我走过去,它飞到前方停下,我跟过去,它又继续飞起,我便继续跟着。因此,当奶奶割完一筐艾草之后,便沿着小溪慢慢寻找我的踪影。

那时候爷爷还在唱戏,因此我们住的房子实际上就是剧团的家属院,那里有个道具室,是我每天在外面玩耍之后回家的必经之路。

相传那里是有鬼的。

即使没有“相传”,我也认为道具室里必定有鬼。世界上还有比道具室更恐怖的地方么?我认为是没有的,那里就算在白天,也是黑漆漆冷飕飕,且堆满了棺材一样的大箱子,箱子上杂乱地堆放着花花绿绿的戏服。我认为从那里钻出什么东西来都不足为怪,红脸、蓝脸、獠牙、胡子……纷纷扰扰,数不甚数,因此,我每次经过道具室都是用跑的方式。

我跑去问奶奶为什么大家住在道具室附近都不害怕。

奶奶指着墙上悬挂的另一种束状的草,很严肃地对我说:“那个是菖蒲,可以避邪的,鬼不敢进来,老早以前就有‘菖蒲剑,斩邪佞’的说法。”

我才注意到,原来这菖蒲和艾草是长得不一样的,菖蒲的叶子扁平似剑,上尖下宽,这大概也是它之所以挂在墙壁上的缘故。我由此想开去:既然菖蒲剑可以“斩邪佞”,那么对于坏人肯定也是有作用的。

后来,有一次爸爸把我打急了,我就跳起来,从墙上摘下一束菖蒲来,用它指着爸爸说:“你再打我,你就是坏人,我手里拿的是菖蒲剑,可以斩邪佞的。”

然而爸爸并不理会,只是从我手里夺下了“菖蒲剑”,然后继续用鸡毛掸子狠揍我的屁股。自然,疼了好几天。

艾草和菖蒲通通败给了爸爸的鸡毛掸子,但是我并没有对它们失去信心,特别是菖蒲。毕竟只是“斩邪佞”,可以对付任何邪气鬼魅,但是对人未必有效,况且,我也从来没有被道具室里的鬼骚扰过。

菖蒲跟艾草不一样,附近的地方是不产的,每年都有货郎挑着来卖,隔着一条街就开始吆喝,大家也都是从街上买来。后来我读了些书,书上说艾蒿和菖蒲只在端午节悬挂,而且都是挂在门框上,这个和奶奶的说法有些不同之处,我便跑去问爷爷,爷爷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什么避邪,你奶奶不过是端午节挂上去之后懒得取下来罢了!”

1990年,剧团拆迁,爷爷奶奶暂时住进了厕所边的小房子。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和奶奶一起站在院子里,看着巨大的铲车将老屋推倒,散落成一地砖块。

“以后再流鼻血怎么办呢?”我歪着脑袋问奶奶。

奶奶用粗糙厚实的手掌抚摸着我的脑袋:“没事,我的孙子以后不会再流鼻血了。”

事实的确如此,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为止,我再也没有流过一滴鼻血。只不过奶奶已经变成了墓碑上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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