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在看《唐才子传》和《全唐诗》。其实也不叫看,也就是睡觉之前半睡半醒地翻翻篇儿。翻着翻着就觉得唐朝真是邪门儿,全国人民,但凡识几个字儿的都想吟诗作文,就跟着了魔了似的。就拿《全唐诗》来说吧,四万多首诗,两千多作者,帝后嫔妃,文官武将,太监宫女,农工商贾,和尚道士,妓女小偷,乞丐骗子,无所不包。甚至还有神仙小鬼儿,那肯定是什么人的马甲了。据说这还是丢了一多半以后的数儿呢。闭眼一想,那时候朝人堆儿里随便扔一块砖头,八成儿就能打趴下一两个作家,三四个诗人。唯一能跟唐朝那股疯劲儿相比的,大概就是今天的网坛了。所以就想侃侃唐朝的网坛。
您说了,瞎掰,唐朝有网吗?有啊。还不止一个呢。甭管什么时候,写点儿玩意儿总是给人看的。没有报纸杂志电脑电视,只能在网上发表。什么网?贵人网,教坊网,口水网。名人要人有钱有势的不必说了,随便写点儿什么,大伙都嘬着牙花子说好。不出名的,攀上个高官贵胄,请人引见给皇上,往上一献诗就是好几百首,立马儿就有人认账,这叫贵人网。混不进贵人堆儿的,跟教坊里的歌妓美女混也行,写点儿玩意儿,嘻皮笑脸,哄着姐姐妹妹拿出来唱,也能唱出读者来,那是教坊网。又没名儿又没钱,只好找酒保要笔墨,题在饭馆儿酒馆儿的粉墙上,等别人吃饱了喝足了评论一番。这种发表文章的地方,可以称为口水网。
有网就有网爷。崔颢想出名,拿自己的网作请网爷李邕看。李爷看了头一句,“十五嫁王昌”,就急扯白脸一拍桌子:小儿无礼!崔颢缩脖子抹头就跑。不见得诗不好,李爷大概听说过崔颢的花名声。跑了以后不死心,还想当写手,写来写去,就有了《黄鹤楼》。明明是七律,偏不照着规矩路子走,给你来个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平平。不知道教坊网上怎么说的,反正口水网上扇子一片一片的。等到李白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贵人网上“唰”又倾倒一大片。
白居易比较幸运,碰上了网爷顾况。见面儿把名片儿一递,顾爷就乐了:长安米贵,居不大易啊。我这边儿网上都挤不开了,你还凑什么热闹啊?顾爷狂是狂,可是有眼力,看到“离离原上草”,就玩儿命顶了。白爷也不含糊,一连气上了好些报告文学,《卖炭翁》、《琵琶行》、《长恨歌》、……,乐得全国男女老少都跟着唱。
人气一高,网恋就免不了。元稹遇薛涛,对了几句诗,就忘了对亡妻许的愿 “曾经沧海难为水”,满腔热情地跟比他大十几岁的薛姐搞姐弟恋去了。这位元大人是天生情种,见谁爱谁。他那《莺莺传》就是专门讲自个儿诱奸崔家小姐的故事。霍小玉还没见到李益的面儿,就喜欢念他的“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所以头一回有人介绍见面,头都没抬就羞答答说啦,公子您那么大的才,岂能无貌?早就暗地里网恋上啦。
男人网上出名,不光是搞网恋走桃花运。更实惠的是能当官儿,比英特网强多啦。白居易的报告文学让皇上听说了,看着好玩高兴,白爷就当官儿了。元稹出入宫闱,后宫称为元才子,皇上几天不见就想得慌,请来谈诗。谈来谈去,皇上太监都混熟了,就当了宰相。当官儿靠的其实不是文笔,是聊天儿时候的眼力见儿机灵变儿。孟浩然就缺这个。王维待诏金銮殿的时候没事儿干,偷偷请老孟进去聊天儿。突然玄宗临幸,老孟一害怕,钻床底下去了。王维不敢隐瞒,赶紧向皇上汇报。皇上说,久闻其名,未尝一见,出来磕头吧。皇上问带诗来了吗?孟浩然没带,就说给您背几首近作吧。这老孟忒老实,几句出口,就把平时的牢骚念出来了:“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皇上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自个儿不来求我,怨我呀?回南山去吧。
女人也想出名,于是写作自个儿身体的美女作家就出来了。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浴罢檀郎扪弄处,灵华凉沁紫葡萄——这是身体哪一部分?再机灵点儿的,干脆把身体充分利用起来。李季兰虽然没赶上吃美国鸡的幸福生活,可是照样荷尔蒙过剩,六岁就知道挑逗男人,吓得她爸一直担心她长大了当第三者专业户。出家当了女道士以后,爹妈管不了,更是情诗艳语,搅得男人心烦意乱。连秃和尚皎然都忍不住跟她写起情诗来: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这么荡,还好意思提什么禅心呢。
鱼玄机也是打小儿机灵,十一二岁就小有名气。丑八怪温庭筠瞧见了,先当网爷后当师傅,然后好像就卷入网恋了。后来鱼玄机婚嫁不顺,看破情场,决定用身体写作,在道观门口儿贴一大告示,“鱼玄机诗文候教”。这一招儿,叫骚客文人排着队踩破了门坎儿,上床候教的不计其数,贵人网、教坊网、口水网的人气指数都一个劲儿往上窜。
网上争名头,文人相轻,互相诋毁,造谣中伤,冒名顶替,什么事都干。长孙无忌嘲欧阳询瘦: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欧阳询讥长孙胖: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浑浑,所以面团团。茅山小秀才刚吟一句“驻马上山阿”,顾况大网爷就接了个“风来屎气多”。蒋防跟李益不对付,编了《霍小玉传》,说小玉网恋失败,死后变鬼,天天折腾李益,把李公子给折腾神经了。口水网上传得更邪乎,说他每天出门之前在门口撒炉灰,回家以后爬地上满世界找男人脚印儿。那么大一国家,全国人民都管疑妻病叫“李益症”,弄得他官儿都升不上去了。
杜甫的爷爷杜审言,说自个儿的文章好,好到屈原宋玉只能当衙官;书法好,好到坐在王羲之以上。苏味道申请天官侍郎,老杜刚入选评委就说啦,就他苏味道那点儿破玩意儿,我评,还不把他给羞死!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千古不变。还有李德裕手下一帮闲的,竟然冒充牛僧孺的名儿写了篇《周秦行记》,以老牛的名义骂皇太后是沈婆子,暗示皇上是沈婆子让胡人强暴以后留下的杂种。李德裕把《周秦行记》送给皇上看,想着皇上要是一生气,没准儿就把老牛给宰了。没想到皇上挺明白,说,这不像是老牛的口气呀。什么人冒充的吧?老李这招儿比自个儿换马甲可聪明多啦。
你写我写大家写,写不出来的时候就免不了想别的辙。那时候没有知识产权,口水网又不像英特网似的白纸黑字时间地点一清二楚,谁抄谁就成了一笔糊涂账。《国史补》上说,王维喜欢偷别人句子。“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简文帝的;“漠漠水田飞白鹭,荫荫夏木啭黄鹂”是抄李嘉祜的“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多亏王维的诗比那两位写得好,这事儿后来就不了了之了,甚至还有说抄的比原著还好的。
宋之问可就不一样了。他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老有人说是骆宾王的,说老宋没那个底气。老宋可疑,因为他有前科。他喜欢外甥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愣要外甥把这两句送给舅舅。外甥糊涂,答应了之后又后悔,说什么也不给了。老宋一气非同小可,居然把自个儿的外甥给宰啦。为了两句诗闹到这种地步,也太过分啦。
至于撒泼打浑,开口对骂,吆三喝四,乌烟瘴气,那就更普遍了。崔护上考场,自个儿没考好却赖考官,他三堂舅苗登。专门写了状子,非说三舅后脊梁长的是猪皮。温庭筠有才,考场上诗写得好写得快,写完了就偷偷帮邻铺的写。没事儿喜欢喝酒赌博,喝醉了打架斗殴,调戏妇女,无所不为,结果让巡逻兵给打掉了牙。李贺死了以后,李藩想给他成书,托李贺表兄搜集表弟遗漏的诗。可过了好几年还没有音儿。李藩来问,表兄说,他活着的时候我就恨他傲慢无理,全烧了!您说这小子损不损哪?
韩愈跟李绅不对付,每天上朝,俩人指着鼻子对骂,骂得谁也插不进嘴去,弄得大伙儿没法儿办公。最后皇上忍不住了,说,干脆你们俩都把乌纱帽给我摘下来,回家慢慢儿吵去吧。周作人说,中国文人言行不一的一派始于韩愈。虽说话重了点儿,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唐代文人大多尚武剽悍,喜欢冒险,山南海北,名山大川,满世界乱窜。韩愈好像是个例外。好不容易登一回华山,上了山顶就下不来了。又哭又闹,还要写遗嘱,就差没拉裤子里,来一个风来屎气多了。最后还是华阴县令想了个主意,弄了好些酒上去,把老韩灌得醉如烂泥,给抬下来了。
另外一个假招子是李德裕。李宰相不但不招妓,还来不来就好几个月滴酒不沾,混了一个艰苦朴素的好名声儿。可是他老人家不喝京城里的水,喝茶全用常州惠山泉水,每天由驿骑一站一站传递,从好几千里地以外运到长安来。还有个名儿,叫“水递”。难怪后人说他雅兴不少,就是缺德。
不过话说回来,大唐网坛真是文学的春天。好就好在朝廷不管,谁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人就是人,大小毛病,五花八门,各色各样。大唐网坛好就好在文是文,人是人,很少有人以文度人或是以人度文。元才子的《会真诗》,很有点儿黄片儿的味道,可以说是色情诗鼻祖。可是没人大惊小怪,大呼小叫,闹什么道德危机,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呜呼哀哉。哪怕是编皇上,编他爸他妈他三叔二大爷的故事,他也不恼。这在中国历史上,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到了宋代,先学韩愈,后来又出了程朱,写出来的玩意儿多半四平八稳,一本正经,装腔作势,大便干燥。朱元璋登基当了皇上,自我价值问题一辈子也没搞清楚,听见秃字儿就怀疑人家笑他当过和尚,不光砍头还要扒皮。后来病情越来越重,连光字儿亮字儿都听不得了。这种神经病皇上当政,话都不敢说,还谈什么文学?清朝也好不到哪儿去。乾隆当朝六十年,光是有记载的文字狱就弄出一百二十多宗来,连疯汉涂鸦都不放过。
文学的春天一过去就是一千多年。您说如今网上这么热闹,能不能闹出个第二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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