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既: 五月草(6)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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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多,欧阳去E大第二年入冬的时候,我和老公去D市看望一个刚生了孩子的朋友,顺道也去欧阳家见他一面。

欧阳得到消息赶忙从学校奔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就在APARTMENT楼下等我们。他买了一辆有点像三十年代老爷车那样的COUPER,上身深绿的呢子服,胳膊肘上一个皮制补丁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裤子我就欣赏不来了,细细看有点像迷彩服那样或紫或蓝各种斑块颜色的暗纹,最逗的是脑袋上还扣了个短檐帽子,像英国绅士戴的那种。反正装扮有点与众不同,如果不能用怪异来形容的话。

老公看到欧阳上去就拍了拍他肩膀,做了半个HUG的姿势,然后打量打量他,嬉皮笑脸地说,“嗨嗨嗨,欧阳老师,还是这么年轻啊,就是这身打扮,都上讲台了,也不整个庄重的衣服。”

欧阳笑着说,“你看,不会欣赏了吧,我的打扮都得到了系主任大人的表扬,他每次见到我,都说我很有FASHION AWARENESS”欧阳得意地说,“要不是我个儿矮了点,阴差阳错搞了学问,没准儿早就成名模了!”

老公哈哈大笑,他和欧阳都是那种没事儿就臭拽,有点小杆儿,就会马上爬到天上去的人儿,所以如果俩人说话还没几句,牛皮已经把天顶戳破了,老公就会爽得不知东南西北,开口大笑。

欧阳还以为老公不信他“打扮恰当,举止得体”的声称,一连串说了好几个他如何“修理”学生的小故事,来举证“我虽然穿得年轻,说话和气,但还是很有威严的”,“威严不是穿出来的,是靠严谨做学问做出来的”云云。

老公早听着不耐烦了,“你个迂腐子,啥时候变这么罗嗦,我才说你一句,你就唧唧呱呱一大通。看来当老师确实有助于提高表达能力呀!”

欧阳白老公一眼,“还提高表达能力呢,对谁表达呀,还不是因为你们来了?我这嘴上才放放风!平时除了上课时间,我都在埋头做RESEARCH,连说话的对象都没有!”

老公一听,“这么惨哪!”然后话锋一转,“都这么惨了,还不快快找个女朋友?!到时候,你就是想收口清静一会儿,都会不--得--安--宁。”

老公一边说,一边斜眼看我阴晴不定的脸色,我白他一眼,心里想着,“早习惯你了,惧个甚?!”

欧阳好像没看见我和老公在空中一来二去的白眼,继续着他的话题,“唉,说的容易。谈个情,结个婚要花很多时间精力,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AFFORD起。我看枫,就知道了。”

老公一听欧阳又提起枫,来了精神,“枫?你的小情人?她怎么样了?还没怀上你的---骨肉啊?”

我一听简直要晕菜了,恨不得踹老公一脚,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结果欧阳居然没生气,说了一句,“你小子,够神的,千里眼哪,她确实怀了孕。。。”

老公又不知得意到哪儿去了,“我说吧,你们俩呀,就适合做情人,天天眼巴巴地看着,我瞅着挺好,没有柴米油盐,只有吸引挂念!一辈子就这么吸着,等你拿诺贝尔的时候,再顺带得一个本世纪最伟大情人奖。”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老公,问欧阳,“枫真的怀孕了?她不是要拿TENURE,这几年压力很大吗?”

欧阳回答,“是呀,所以说,鱼和熊掌很难兼得嘛。”

结果说曹操,曹操就打电话过来,欧阳在电话里解释说,“哎呀,真对不起,正好XXX两口子到D市来,我走得匆忙,就忘记了。---我是没问题,不麻烦?那行吧,一会儿见。”

欧阳收线对我们说,“是枫,我答应帮她交护照延期申请,就在我住的楼对面,结果你们一来,我从办公室回来就忘记拿护照了。她说这么多年没见你们,叫你们去她家坐坐,正好我也把护照拿过来。要不咱们一起过去?”

老公说,“我们去干嘛?不是200瓦的电灯泡?”

欧阳白他一眼,“什么电灯泡,人家有老公,又要当妈了,你还在开我玩笑。”

老公仍然在扭捏,“我懒得动了,路上开车累得慌,你自己去吧。”

欧阳说,“算了,我打个电话,也不去了,过两天再说吧。”

老公一听倒来了兴趣,“咦?怎么我们不去,你也不去呀?肯定是做贼心虚,不敢单独造访,非拉我们当垫背的!”

欧阳笑了笑,不置可否。

老公想想,说,“好吧,我就舍背陪君子,垫就垫吧,哪儿有这么好差事,见美女,还送人情!”

欧阳没头脑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常去她家,就,去过一次。”

老公抢白他,“同事这么长,就去过一次?看来你的心不是一般的虚,走,我们给你壮胆儿,会会你的小情人去!”

枫的家离校区很近,是一桩两层小楼,我们按铃,枫把门拉开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又回来了,一如多年前枫第一次到我家,把我们简陋的房间照得透亮的那种光彩,美女啊!我心里激动地颤悠了一下。

只不过这次,枫胖了些,我偷偷觑一眼腰身的部分,已经能看出凸起了。

枫把我们让进客厅,他们家倒是比较简单,也许是因为大,家具还没买齐,甚至有点空荡荡的感觉。我刚才沐在春风中的温暖,在见到枫老公的时候,就基本上被冻住了。枫的老公大概很高,半躺半坐地,占据了沙发的大部分位置,把两只脚翘在茶几上,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上的橄榄球赛,见到欧阳的时候,他像对老熟人一样点点头,算打过招呼。结果看后面还跟着一对儿他不认识的COUPLE,有点不情愿地把脚从茶几上挪下去,欠个身子,拍拍身边沙发的空位,示意我们坐下,说,“欧阳的朋友,从外地来的?”

老公弓下身子把手伸过去,做了自我介绍,就不客气地填了沙发剩下的空地。我顺势坐在沙发扶手上,欧阳拣远一点的LOVE SEAT坐下。枫一会儿就从厨房拿过来两盘水果,一盘切好的橙子,一盘糖水荔枝和波罗。枫的老公放小了声音,一只眼大概还挂在电视上,一回头看到果盘,对枫说,“弄这些东西干啥?大冬天凉不飕飕的,你楼上不是有那么多零食什么吗?”

枫一听,转身就上了楼,枫大概身子已经有点重,脚步踏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也是很闷很沉的响声。欧阳的声音在后面追着劝,“别忙了,别忙了!我们坐一下就走!”

一会儿,枫就下来拎着好几袋零食,有小麻花,果冻,开心果,瓜子什么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正餐吃不下,倒是特别爱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让我放到楼上了。---你们都喝点什么?热水吧?”说着又要往厨房跑。

我和老公赶紧起身拉住她,“真的不用忙,我们就是陪欧阳来拿个护照,随便坐坐,一会儿就走,你坐下吧。”一边指指欧阳LOVE SEAT里的空位。

枫紧紧挨着沙发扶手,小心地坐下了,说,“一会儿咱们一块儿出去吃顿饭?这么久没有见了,上次欧阳的聚会,我 也没去成。。。”

这下,欧阳忙着说,“没关系。”

我和老公则两双手摆得像小旗一般,异口同声说,“不不不!!千万不要客气!”

老公望了我一眼,我接着话题说,“我俩这次回来是看另外一个朋友,见欧阳都是“百忙中抽出时间”,真的就是来“看”你一眼,等会儿我们就出发回G市了,怕动身太晚三更半夜的,开车不安全。。。”

枫有点失望,只好说,“那好吧,等下次你们来的时候再补。反正现在欧阳和我是同事了,你们什么时候再来聚,一定要把我叫上。。。”

大家寒暄一会儿,枫老公的球赛似乎进入了最后的白热化阶段,他探着头,好像眼睛都要飞到电视机上去。

我们有点尴尬,欧阳把玩着枫的护照,随便问了一句,“在家干嘛呢?我们,来之前?”

枫也随便地答,“刚,买菜回来,周末呗,还不是洗洗衣服,搞搞卫生什么的。”

欧阳不知道哪根筋被挫了一下,忽然提高声调说,“不行啊!枫!!你总说我的研究做的快,出结果,我可把你这些杂毛时间全部都用在了RESEARCH上!我们关键的就是这拿TENURE的五年,搞RESEARCH要的就是大块大块连贯的时间,不可能像上班族一样,朝九晚五,也几乎很难有有周末和星期天,几乎非得是一门心思不间断的!!”

欧阳的嗓门之高,声音之厉,仿佛在教训晚辈或者学生一样,把我和老公都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又在自作哪根葱哪个鸣啊。

我看看枫,枫没有直视欧阳,眼光落在电视机上,心虚地说,“我就是,花在RESEARCH上的时间太少了,分心太多。。。”

枫老公的球赛在这个时候终于完了,电视上出现胜利的队伍和教练员相互拥抱的画面,他转过头来,也不知是对着谁说了一句,“我的老婆!当好老婆就行了!”

说着站起身,关上电视,走到门口的衣橱间东翻西找,一会儿拿出一个大大的网球包,对我们说,“你们先坐着,我约好了哥们儿打球,不好意思,失陪了,慢慢聊啊,都是老同学了!”

说话间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们四个人,坐在哪儿,面面相觑,有点犯傻。

过了很半天,欧阳才说,“枫,对不起,我那些话,是说给你老公听的,希望他能体谅做FACULTY的苦衷,困难都是一时的。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枫很费力地眨了几下眼睛,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确实是,时间和心思都没有花够,偏偏孩子又在这个时候,不期而来。。。唉,回头,再说吧。”她叹了一长口气,不知是发呆,还是凝视,眼光松松散散地落在欧阳的脸上,眼神里聚积着无限哀愁,无奈,还有种种无法说出的东西。

欧阳并没有回视,只半垂着眼皮,呆呆地看着老公。

老公呢,完全成了哑巴,眼珠子不停乱转,手也在不停地忙,用牙签一根一根挑了水果,放到嘴里,好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所以手和嘴不大能配合,明明还在嚼着,手已经把水果送到嘴边,水果就停在唇上,举着。我知道,一般老公这副模样的时候,都是心里特乱,找不出话来。

我们四个人坐着,如蝉,螳螂,黄雀和老鹰的关系一样,后面一个看着前面一个,形成凝神的一线,呆了很久。

忽然门一响,大家齐刷刷回头,是枫的老公,他探个头,说了一句,“帽子忘了” 然后径直走到衣橱,拿出网球帽,头也不会,又飞快带上门,走出去,逐渐没了声响。

大家经过这一打岔,会过神来,恢复了原先彬彬有礼的客气,枫问,“我给你们倒点水吧?有饮水机,很方便的。”

欧阳则站起身,挡住了枫的去路,他把护照放进自己上衣口袋,说,“枫,你不用忙了,我们这就走,你自己,要多保重。”他的眼神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枫,有似有似无地越过枫的肩膀落在枫后面的沙发上,“那些洗衣服之类的事情,不要--再做了,衣服筐,很沉的。”

我不知怎么,听到这里鼻子直泛酸,接上话题说,“就是啊,枫,听人说,怀孕的人,不能做那些拎重物的事情,少用腰劲。”

枫笑笑说,“没关系,我已经过三个月了。”

我们三个人无话,就坚持告辞出来了。

一路上,空气都很沉重,到欧阳家楼下泊好车,老公才率先才打破沉默,“枫怎么找了个---这样的?!”

欧阳似乎没有表情,“女孩子,到了一定年纪,总是耗--不起的,谁要是,追得紧一点儿,可能也就,嫁了吧。”说完扭转头,去看电梯上的楼梯数字。

老公提高声调,有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欧阳,你就是这么--害人害己!”

欧阳只当没听见一样,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等再次回到欧阳家,三个人坐下来喝水的时候,欧阳的表情好像一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云。

老公大概企图想换个话题,问,“哎,老兄,你的RESEARCH做怎么样了?”

欧阳淡然地说,“还不错,来了一年多一点,够级别的文章,已经ACCEPT了两篇。”

老公说,“你们的TENURE要求多少篇啊?”

“五年,五篇。”欧阳简短地答。

“你进展很好嘛!”老公的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笑容,然后忽然想起什么,接着问,“枫,她是不是,RESEARCH就做得不顺?”

欧阳忧心忡忡地看老公,慢吞吞地说,“嗯,她比我还,早来一年。”

“不过,我打算,下面再发文章,用,她的名字。。。”

老公楞了一下,刚才还放松的笑容僵住了,他猛地放下水杯,溅出一大片,“你说什么?你要帮她,拿TENURE?你疯了?!这是--在做学问,你,当是,儿戏吗?”

欧阳看看桌上水,又看看老公,眼光阴沉,“我不能看着她,被,赶走。你说,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帮她?”

欧阳的手用力地握住杯子,握了,又松开,松开,再握紧,好像杯子里的水,是他想挤出来的话一样。他忽然抬头说,“我们这样的--人,在拿TENURE之前就是像苦行僧一样,几乎要全心扑在工作上,有时候,你沉浸在一个,思路中,冥思苦想,不容许一会儿一点儿事情,来打断。像我,有时呆在办公室里,不知不觉地,一抬眼,就晚上十二点了。这种东西,就是很花心思的,大概除了吃饭,睡觉,都在脑袋里琢摩着。不像上班的人,下班了,一个空间转换,好比是开关,就可以尽情享乐,我们不行,你自觉,就是时刻都在上班,你放任,也可以随时都在休息,当然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种状况,特别需要配偶的支持,像枫那样,她老公总觉得枫反正不坐班,就要好好伺候他一日三餐。他下了班,还要抱怨枫不能像其他老婆那样,陪他看电视,打牌,娱乐,甚至不能一同按时作息,节假日不能出行游玩儿。他怎么就不明白,苦都是暂时的,他作一点牺牲,坚持五年,等到他老婆拿TENURE了以后,往后要怎么玩儿都行呢?!”

“枫的进展已经很慢了,她已经很着急了,可是她老公还是很不满意,觉得她花在他身上的心思不够等等,TENURE拿不到,拿不到又怎么样,不就是进工业界吗?那么多别的老婆进公司随便找个JOB,打打工,不是挺好?”

“像枫这样辛辛苦苦读了名校的PH。D,就是梦想做FACULTY,可是老公拼命扯后腿,真是痛苦得很哪。”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老公就是故意的!!就怕老婆的目标实现了,永远都比他高出一截,可能只有他老婆拿不到教职,被逼得走人了,不得不退到公司里去,他才高兴,总算是和他平起平坐!你说,这男人,怎么这么,啊,小人之心呢?!”

欧阳越说越激动,两眼像含了两个小火球。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欧阳这个样子,老公阴沉着脸,始终无话。欧阳客厅里时钟滴答滴答的响声好像忽然提高了声调,刺耳地响。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往欧阳的杯子里添点凉水,小声说,“也,不见得。也许,人家,只是,希望过正常人的生活,或者是,玩儿心比较重,而已,毕竟,他们结婚,没多久。再说,这。。。这已经是,人家的,家务事了。。。”

欧阳扫我一眼,说,“女人哪!成不了大事儿!---干扰太多。”

我皱皱眉,心里想,“成不了大事儿,那还不是枫的,--男人给害的,难道还能让她不要老公,不要肚子里的孩子不成?”我看看在座的还有一位男士,自知势单力薄,打起嘴仗来也没人帮腔,就忍下了,没有吭声。

老公接过话,说,“这确实已经是人家的家务事了,你也不能拿自己的,RESEARCH和前途开玩笑啊!去署别人的名字,太荒唐了。”

欧阳淡然地说,“反正,照我现在的进度,五年五篇,我肯定能发表出多的PAPER来,我帮她解决两篇什么的,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了,本来我就没打算一辈子呆在E大,说不定呆不到五年,我就申请到D大或者什么更好的学校去了,在E大拿不拿TENURE,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情。。。”

老公呼出一口气,郁闷地说,“你说你,为什么要兜这么大的圈子,当初你俩要是好上了,现在不是大家都快活!你俩猫在办公室里,做你们的RESEARCH,想做多久做多久,相互理解得很呐,写了文章,想署谁名儿署谁名儿,反正都是两口子。现在,我劝你,不要犯傻了,各自由命吧。。。”

欧阳眼里像烧灼了一样痛苦,他忍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已经错过了。。。。可是我,又想,帮她。。。”

“我到现在,才,明白,爱情,就是给予彼此,氧气,让对方,充分。。。燃烧。我以前总觉得,爱,是给她一个可以依赖和栖息的地方,而我,给不了。。。”

我惊呆了,这么多年来,我才终于在一句“我已经错过了”的表白中,看清欧阳对枫的感情。说不清是感动,还是深深的遗憾, 我几乎忍不住地要掉下泪来,起身离开去了厕所。。。

分手的时候,欧阳把我们送到楼下的APARTMENT BUILDING外面,恢复了一贯嘻嘻哈哈的样子,和老公开着玩笑,“你小子,不要老等着来吃我喝我,骚扰我的时候才打电话,不知道我住在山顶洞里呀,与世隔绝的!”

老公笑着应答,“少说点废话,早点儿变草为宝!”

老公车开动,我瞅着欧阳不门不类的“迷彩”裤,和带了“补丁”的上衣外套,还真有点不可思议,几分钟前让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的人就是街上站着的这么一个“滑稽”的人物。

也许,有的人,无论穿着多么另类,骨子里永远是传统,也无论说话多么“不正经”,内心里永远都是真。MAYBE I GET IT WRONG, 但这就是我眼中的--五月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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