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
在我父亲逝世一周年的纪念日之际,我的心情非常不平静。父亲的英容笑貌仍然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多少年来,他对信念的执著,对生命的热爱,对生活大智若禹的态度都深深地感染着我,教育着我,使我渐渐地对生活、生命乃至人生有了更深刻的感悟。 回想起爸爸的最后岁月,那是在医院的病房中渡过的。
刚开始他只是腿有点疼痛,我们随及把他送到南京鼓楼医院检查。当时正值五一长假,值班医生草草检查后,开了点药就让我们回去。后来我们找了熟人才得以住院检查。谁知这次住院后,我爸爸就再也没能回过家,到死也没能走出医院的大门。
“五一”长假后,医院正常上班了,而爸爸的病情不但没有一点好转,而是每况越下,一天不如一天。后来更加严重了。当时,他被病魔折磨得死去活来,人日渐消瘦到脱了形。真的很难想象,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子汉,在最后的岁月会被病魔折磨得变成这个样子。抢救时,他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甚至用小腹,大口的呼吸着。在南京最好的医院的高干病房,因为医院规定呼吸机不能拿出重症病房,而父亲当时的情形己不能再搬来搬去,身边也不能没有专人护理(因为重症病房是由护士统一看护,一个护士要管几个重症病人,基本上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实习护士),只好用着最原始的,五十年代生产的喷射式呼吸机来抢救。每一个见到的人都为之难过,落泪,真有生不如死的感觉。有医生私下告诉我说,用这种呼吸机抢救的病人,几乎没有人能够过来的,因为病人会大量失水。可是他仍然顽强地呼吸着,活着,活着。我们这些儿女们真是感到无比地心痛和无助。同时,也深深为之所感动和震撼。 我想起,当我给他擦洗身体的时候,看见他的大腿和小腿上有许多处子弹留下来的伤痕,甚至大腿根部都有一个枪眼,我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腿,知道那是战争留给他的纪念,同时我也慢慢地明白和理解了他为什么对生命如此的热爱和执著。
1940年初, 当时我爸爸还不到十八岁, 就参加了革命队伍,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想起他曾经对我们多次谈到过的情形,经常是一场战斗下来,一个连队一百多号人,只剩下几个人,其余的战友都在战争中阵亡了。他的堂兄陆先财以及许多的战友和亲人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每当身边的人倒下去,就一次一次地坚定了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的信念,要顽强地活到胜利的那一天。 当时,中国正处在最危难、最困苦的时刻,他们这些血气方刚的青年,凭着小米加步枪,用年轻的血肉之躯,面对着敌人精悍的部队和装备,他们靠的是信念和勇气,靠的是人海战术,战胜了强大的敌人。对于活下来的人,他们对人生,对生命自然有着超越常人的另一番感受。 抗日战争胜利后,我爸爸随着部队南下,为解放全中国,转战南北,和国民党作战。在淮海战役中,他受了重伤,凭借着他的意志,凭着他对生命的热爱,顽强地战胜了伤痛,活下来了,并且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一直打到南京,迎来了全中国的解放。解放以后,他一直享受着甲级革命残废军人的待遇。
解放不久,我爸爸从华东第二军政大学教导主任的位置上,转业到地方,担任了南京市城建局局长的职务。1956年为了接待印度尼西亚苏加诺总统,南京市抢建了一批工程,这是那个年代所常见的“形象工程”,“政治任务”。当时,这个任务自然就落到了城建局的头上。这可是个大事,作为政治任务必须完成的,哪儿还谈得上科学认证,按客观规律办事。我爸爸没日没夜在办公室、现场指挥部和工地检查和指挥。记得,一天深夜,突然有人来报信,说我爸爸的头部被砸伤了。妈妈当时也在南钢工地没日没夜的工作,不在家。寒冷的夜里,我们兄妹3人在外婆的搀扶下,急急忙忙赶到他们单位了解情况。记得,那时候我才四、五岁,拉着外婆的后衣襟,在黑暗中不知是冻得,还是怕得直哆嗦,跌跌冲冲向前赶路。意识到家庭的顶梁柱倒了,那种恐怖,无助的感觉,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的震撼,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次工伤治愈后,给他留下了终生不治之症,脑震荡后遗症--高血压。因为这次工伤,他被评为三等甲级伤残。
他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一生。他坦诚,直率,他知无不言,无不尽。他常告诫我们说毛主席说要五不怕.怕什么?就是这个五不怕,害得他一生吃了不少苦头。1957年在党内整风会议上,因为工作上的不同意见和看法,他给领导提了意见。之前妈妈曾劝告他不要给领导提意见,免得被整。可是他却说,毛主席要我们五不怕,只要对工作有益,就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还是坚持在大会上说出自己的看法,给市领导提了意见。他为此也付出了惨痛而巨大的代价。因此受到了打击和迫害,他被扣上了个人英雄主义的帽子,被撤销局长的职务,停职反省长达两年之久,差一点被打成右派。后来经过多少年的申诉,最终在文革后期,拨乱反正之时才得到平反昭雪。 我爸爸出身在江苏泗阳的一个贫农家庭。家乡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到处是充满盐碱的不毛之地。他们家里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从小,家里生活很苦,常常是吃不饱穿不暖。姐姐出嫁后,姐夫家境要稍好一点,我爸爸才在姐姐的接济之下,上了几年学,在姐姐家吃过几顿山芋干饭。他心中常为之感激姐姐一家人,解放以后一直不忘报达他们,经常寄钱寄物品给老家的穷亲戚。
记得1962、63年,国家正值自然灾害时,当时爸爸妈妈作为国家干部,粮食计划每月本来只有28斤,可作为共产党员,机关还要求每人贡献一斤粮票,为国家分忧解难,因此,每月只有27斤口粮。而我们这些半大,正长身体的孩子,每月只有十斤口粮,还特别能吃。市场上物资极度匮乏,买任何东西都要凭粮票。家中粮食不够吃,鸡鱼肉蛋更是见不到,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每天都吃不饱饭,每天总是在饥饿之中渡过。记得一次饿得不行了,连机关医院发给父母治疗浮肿病的药丸,我们兄妹都偷偷地吃了,来充填好像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有点好吃的,大人更是省着给孩子们吃。记得,当时哥哥和弟弟都因为营养不良,患了肝肿大,住进了医院,为了给孩子增加营养,父母亲把手表,以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一天晚上下班时,在市政府门口碰到一个卖黄鳝的农民。他也许家中有难,为换一点钱,拿着自己下河抓来的几条黄鳝央求我爸爸买下,出于怜悯,我爸将身上所有的钱掏给了那个农民,换回了几条黄鳝。为此,他居然被扣上同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商贩的罪名,还被要求在党小组会上做检讨。 身材高大的爸爸,在自然灾害那几年,一下子瘦了四十多斤,休重只剩近一百斤左右,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他也得了浮肿病,后来又得了肝肿大。当时家里已经非常困难,可是农村老家来人不断,更是雪上加霜。老家来人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原本不太宽畅的家,还要腾地方给他们住,把我们一家老小的生活全都打乱了。他们吃要占我们的粮食计划,走的时候又要给路费又要带东西,留下占满了虱子的被褥,我们还得又洗又烫才能再用。记得开始的时候防范不当,我的头发还被染上了全头的虱子呢!也许,当时的农村比城里还要困难,也许,他们也是出于无奈。可是,当时我真的很反感老家来人。无论家中如何困难,无论我们内心有多大的意见,我爸爸都非常热情地、尽己所能地款待老家的穷亲戚们,那怕是那些叫不上名字,从未见过面的侄孙辈,远得不能再远的亲戚同乡,都是如些。他永生难忘家乡的人,家乡的情。也许这就是他那永远不会消逝的家乡情结吧。
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些所谓造反派为了个人的利益,造“经济反”,他们揪斗我爸爸,给他戴高帽子游街,硬逼他给他们增加工资,在增加工资的文件上签字,当时我爸爸高血压非常严重,高压己达200多,只能卧床,可是就是这样,造反派也不放过他,把他连床一起抬到单位进行批斗,逼他表态,签字。当时周围很多的老干部,想不通,经受不了这种屈辱和打击,有的上吊,有的跳楼,自杀的不少。然而,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爸爸仍然相信真理,相信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定能取得胜利。他对生活充满希望,既便在“牛棚”的日子里,他每天仍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坚持锻炼身体,从不放弃对事业和生命的向往。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刚开始时,那时他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在这样的大好年华,他被打成了走资派,不是被批斗带高帽子游街,就是写检查,劳动改造。他干校整整渡过了八年。他对此常常万分感慨,长达八年干校,犹如八年抗战,人生大好的年华,在没完没了地检讨,劳动改造中渡过,回想起来,真的很可惜。因此,要更加努力为党和人民工作,多做好事,做实事。 一直到1973年,文革这场浩劫即将结束之时,我爸爸才随之得到了平反,恢复了工作。我爸爸一直工作到七十岁,才办理离休手续。记得他六十多岁的时候,还带领江苏工程队前往叙利亚、科威特等国家二三年从事援建、劳务。为中国的经济建设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做出自己的贡献。记得他来信说,穆斯林国家严格禁酒。而出生在洋河边,长在酒的故乡的他,和他的家乡人一样,人人都会喝一点老酒,可是自从到了科威特以后,就连这一点点小小的嗜好也无法满足。当地通常都是四五十度的高温,汗水还没有等流出来,就已经变成了白霜。中国当时刚刚改革开放,援外劳务的待遇是非常低的,中东地区环境恶劣,形势严峻,生活艰苦,而他们的任务又十分紧迫,这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因为当时我在非洲一个国家的中国大使馆工作,我深知这些国家的政治形势和生活条件是如何的恶劣和艰苦,这些工程都是西方人所不愿意承接的,或者是转承包的。可是,中国人为了走出家门,走向世界,条件再苛刻,环境再差的工程也愿意接受。当时他的身体不太好,可是在不长的时间里,我爸爸居然很快就适应了那里的生活,在他和同志们的共同努力下,他们按时、保质、保量胜利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为中国工程队走向世界打下了基础,也赢得了当地和世界的好评。
人的一生要有追求目标并为之奋斗,他的一生所为之奋斗的就是支持他、自始毫不动摇地信念--实现共产主义。他为党,为人民的解放事业,和新中国的建设,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地工作了六十多年,他不计得失,一生清贫,两袖清风,从不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私利,对我们子女从不溺爱,严格要求。正如他的生平所说的那样,他的一生是战斗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他的高尚品质,他的敬业精神将永远激励着我们。爸爸,安息吧!您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女儿 金陵
写于雅加达,印度尼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