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王之王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 (如未能看全贴出的全部回目,本书在起点中文网的更新最快最全,基本上是每天更新。也可到九头鸟自己的网页http://www.ece.osu.edu/~weim/,然后选"中文版",进去后选"本庄庄文",也可以看其汇合版.由于要借用网站的自动换行缩进功能,加上此网页一般只是周末有时间集中更新,所以可能会延迟一两个星期,请谅解.信件请发至supernineheadbird@yahoo.com.)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 伊丝卡忽然冷笑道:“开玩笑?你看我这是在开玩笑么?”莫西干见她神色漠然,语声冷竣,竟然丝毫不显激动之色,似乎全然是深思熟虑之语,不由得叹了口气,暗暗摇头。昭元两眼直视前方,缓缓道:“她说我欠了她,我也觉我欠了她,那自然便是我欠了她。大丈夫恩怨分明,欠就是欠,还就是还,我不会赖帐。我自有我的处世,与她是否强迫无关。你们不必惊异。”支奴干怔怔望着他,又望了望伊丝卡,忽然轻轻叹道:“唉,昭元,你救了所有的特洛伊人,却偏偏就是没有救到最重要的人。” 昭元和伊丝卡的心头都似是被狠狠割了一刀,险些掉下泪来。伊丝卡急忙转过身去,身体在夜风中不住颤抖。良久,昭元冷冷道:“很晚了,大家都睡罢。”说着便如平常一般和衣而坐。伊丝卡慢慢步入帐篷,走得极慢,似乎每一步都可能摔倒,但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莫西干摇摇头,拍了拍昭元肩头,道:“我们陪你聊天解闷。”昭元道:“不用了。这些事你们帮不了我的。我是个不祥的人,总是能把好事做糟,我也不想拖累你们。”依维干皱眉道:“你这就不对了。真正的好兄弟,就是要在不好的时候起作用。我们七人之间,难道只是酒肉之交,只知同乐,不能患难?你怎么说出这等话来?” 昭元眼中微现湿意,却是无法一语。莫西干等都在他身边围坐了下来。支奴干顺手将那堆鞲火拨了拨,缓缓道:“昭元,你现在弄成这样,是不是心中很后悔?”昭元使劲眨着眼睛,道:“当然是很后悔,因为我回头一看,我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莫西干摇头道:“你错了。你心里很清楚,你不但该来这里,而且这里也必须你来。”昭元道:“你不用说了,我自有分寸。”支奴干道:“其实即使是现在,你和她心中也并无根本隔阂,又何苦都去自己为难自己?你说起来经常自诩大丈夫,可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实际上是在跟一个女孩子较劲?” 昭元心头微动,愤然道:“不是我跟她较劲,而是她说我的母亲没有爱我,我也没有资格来爱我的母亲。”支奴干道:“若是我来说这话,你会跟我较劲么?” 昭元默然不语。支奴干道:“我知道你也许会说,我们虽然是七人,其实在心意上却无异于一人,我根本不可能会说这样的话。可是我想你也明白,即使我说了,你最多也就是跟我拼命而已,绝不会这样闷闷较劲。若是其他普通人说了,你只怕根本连理都懒得理。那么你还能说不是为了她?” 莫西干道:“你觉得你委屈,可是你也要想想,你的委屈是多少年以前就有的。你已经经历过了多少年的淡忘,尚且如此强烈,她突然眼睁睁地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园,被族人骂为叛徒,又是个女孩子,又怎么可能不强烈?将心比心,你为何不能理解一下她?” 依维干接道:“不要跟我们说,你更大的原因是因为被特洛伊人不理解。我知道,特洛伊人即使口上说不理解,心中其实还是理解了你。否则,你根本无法如此轻易地让他们在摩唯山口敬拜你。也不要跟我们说,你这样是因为你还年轻,因为你的经历,足以让你做大人中的大人。这些事情,即使是你自己,也都明白的。你之所以如此的真正原因始终是她,只不过你觉得自己要当大丈夫,却为一女子而如此,实在难以承认。其实无情未必真英雄,这世界本来便是需要情来维持的,刻意去回避,反而显得虚伪和幼稚。这些你不是不明白,甚至还曾劝过我们,怎么现在你自己一亲身经历,就如此难以自拔?” 昭元喃喃道:“你们不要忘了,我也是人,我也有情感。”依维干忽道:“可你是男人,而且是男人中的男人。你的胸怀难道就只有这一点么?你还怎么跟我们做兄弟?” 支奴干道:“瞎子都看得出来她对你依然一往情深,你为什么还要如此?你如果先低头,绝不会给你这张脸皮带来耻辱,而只会带来骄傲和荣耀,因为这才是男人的胸怀。我们言尽于此,接下来的,你自己也该知道怎么做了吧。你进去,我们在此等你。”说着三人都定定地望着昭元。昭元依然呆呆不动。莫西干等忽地一齐用力,将他朝帐篷处推了过去。 昭元叹了口气,竟然无可运功相抗。他慢慢走了进去,只觉每一步都似是用尽了自己平生的气力,每一步都要与越来越大的要突然掉头逃跑的念头斗争许久。但是,他终于还是迈进了。身后的毡幕已被放了下来,他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 伊丝卡一如既往,整个人都缩在斗蓬里,只是比先前缩得更加紧密和严实,似乎生怕留有半点缝隙。昭元呆呆立了许久,终于道:“伊丝卡,对不起,我……”下面的话却始终说不出来。帐篷中一片沉寂,二人似乎都在期待着什么。良久良久,忽听斗蓬里面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忘了叫公主殿下么?” 昭元死死压抑住心头苦涩,道:“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伊丝卡冷笑道:“你有什么对不起我?我怎么不记得?” 昭元心头忽然一阵苦闷,再也无可抑制,朗声道:“公主殿下,我是为我无故来烦你而感到抱歉。你放心,我马上滚。”说罢扭头便冲出毡幕,在莫西干等三人的目瞪口呆之下,一脚脚猛踢着火堆。直到整个帐篷外面都已无丝毫余火,他才一下跌坐在地上,完全失声,完全无语。一条斜斜的影子从幕内淡淡投射在外面的地面上,显得无比模糊和脆弱,也无比的遥远,无比的陌生。 莫西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模糊的影子,苦笑了一下,慢慢再去点燃火堆。他似乎自言自语道;“看来还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支奴干和依维干也不住摇头。昭元心头痛如刀绞,可却又莫名其妙的忽然一阵空明,似乎什么也不用想之后,什么都已是轻松了起来。他只觉得,自己仿佛已处于一个无边无际的混沌世界之中,一切希望都已消逝,一切的追求都已不再是追求,甚至一切的压力也已不再是压力。天色渐渐明了,他却进入了梦乡。 次日一醒,已是阳光明媚的正午时分,可放眼四周,身边却是空无一人。昭元心头大惊,急忙冲入帐篷,却见伊丝卡正一言不发冷冷地注视自己。昭元放心了一大半,也不交一言,立刻退出帐外,原地静坐等候。 然而直到傍晚,莫西干等还是没有回来。昭元心下不由得又着急起来,但却又不敢离开帐篷去寻找。夜色越来越深了,他们依然没有回来。昭元忽然心头一动,起身到稍远处那放马的地方数了数马匹,却见果然少了六匹。他心头隐隐约约觉得莫西干等似是要做一件事,但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却也丝毫不得为凭。 又过一会,和往常一样,鸽子又是一只只飞来。鸽子们照例是报平安消息,并跟这几天一样,总在提醒昭元,说昭元等已不用再继续原地等待。可昭元却如同根本没有认真看一样,心中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正在这时,忽然又有一只鸽子飞来停在了他肩上。昭元展开那布条一看,果然正是莫西干的字迹。只见上面说,他们三人忽然有要事要先回月氏,要他和伊丝卡自己保重。 昭元握住那布条,呆呆地不说话:他们确实是如自己所想,扔下了自己和伊丝卡先自离去。他们如此,自然是知确实已无危险,要让自己与伊丝卡单独相处多些,免得在他们面前不好放下脸面。可是自己和伊丝卡如此情形,如此巨大的心结,难道就凭自己和她单独相处几天就能和解么?单独相处的结果,会不会是更深的隔阂? 昭元叹了口气,忽然觉出一条淡淡的身影斜斜在自己面前,回头一看,却是伊丝卡不知何时已立在帐篷门口,而且见到他转过头来也不回避。昭元目光闪动,扬了扬手中布条,慢慢道:“他们走了。”伊丝卡静静地不说话。昭元冷冷道:“不知公主殿下有何打算?”伊丝卡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我也走罢,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昭元默然不语,不声不响地收拾起东西马匹。伊丝卡却只是冷眼而望,并不动手。昭元收拾得只剩下最后那顶伊丝卡的毡帐,已是后半夜。昭元道:“这顶毡帐,先请公主殿下休息到明天早晨再出发。”伊丝卡冷冷道:“不用了。早点出发,就能早点追上他们。”昭元道:“我们来时坐的是船。”伊丝卡道:“你我这次走陆路。海上是希腊人的世界。” 昭元也不反驳,只是又卷起毡帐,拉来马匹。伊丝卡奋力要跃上马背,但她本来便都是由昭元抱上马背,从未自行上马,现在多日忧郁之后,身体越来越是柔弱,竟然跃不上去。但无论如何,她却依然咬着牙,不出一声。 昭元冷眼相望,忽然取出两团布裹住自己双手,将她轻轻一提,送到马背上,立刻便退开,道:“公主殿下不必担心,我没有碰你。”伊丝卡背转身去不面对他,身体却是不住瑟瑟发抖,忽然间打马要行,却被昭元扣住了缰绳。 夜风微寒,昭元取过她的斗蓬要给她批上,却被她一把推开。昭元也不勉强,只是拾起藏好,翻身跃马便朝前行去,甚至都不回头看一眼。走的路上,他只是运足耳力而听,以确认伊丝卡之马还缓缓跟在身后。昭元的马速度渐渐微快,伊丝卡却也不掉队,整支马队也越来越快。月色苍茫,马队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上,但却丝毫也无诗情画意。 到得天明,已是来到一处小小山坡。昭元放马休息,起身补充食水。凡是给伊丝卡用的,他都用厚布包着手才送到。伊丝卡也丝毫不推不拒,只是伸手便接。二人休息片刻,起身又行。待至晚上,昭元搭好毡帐,自行远离十步开外和衣打坐,伊丝卡便进去拉上帐幕休息。一切都配合的丝毫无缝,竟然整日里二人都没说一句话,也根本不需要说任何话。 次日又是如此。前面已似乎越来越荒凉,几乎已没有人迹,更加没有莫西干等驰马而过的痕迹。昭元本来就疑心,他们多半是买了大船行海,现在看来更是如此。但他心头却丝毫也不提及要返身行向海边的事,依然只是朝前走。可到底要走向哪里,又到哪里才是尽头,却是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问题。但他既是不愿说话,自然也不愿意找伊丝卡问上半句。 如此行了一连三日,却已经深入陆地好几百里。只见前面一片苍茫,岔道纵横,隐隐然竟已开始有些沙漠气象。昭元每到一处岔道,总是随心所欲便择一路行去,丝毫不与伊丝卡相商。伊丝卡也只是后面跟随,并无丝毫异议。待得越来越深入荒漠,夜间也是越来越冷起来,可伊丝卡却依然不肯批上任何斗蓬和寒衣。昭元自然也并不坚持。 这一日一早,昭元又照例微微抖了抖那毡帐之幕,以示自己又要出发,便又退到远处准备。可是等了许久,却依然不见伊丝卡结束停当。昭元心下不免微微有些惊疑,但还是既没去看,也不去问。可又等了许久,依然丝毫不见动静。昭元终于一咬牙,掀起帘幕便直接进去。 只见伊丝卡歪斜着躺在薄薄的地毯上,许久以来都只显苍白的脸上,已是红得怕人。她不时地喉头微动,似乎是要咳嗽,但却又死死忍住声息,不肯发出半点。那一件昭元以为她每日晚间都会自行批上或是盖上的斗蓬,却还整整齐齐地被叠好,放在一旁。 昭元一看就知她已是着凉伤风了,心下大急,原来那一心想维持到永远互不说话的信念,立刻便被抛到了九宵云外。他一把握住伊丝卡之腕,惊道:“你着凉了?”伊丝卡拼命要打开他,哭道:“关你什么事?关你什么事?” 昭元任凭她抓打,迅速甩开那缠在手上的厚布,伸指搭在她腕脉之上,果觉她脉象呈极重的伤风之状。要论脉象之重,明显是这病已有了好几日的光景。显然,她一直都在硬撑着不让昭元发现,而昭元自己也不愿多看她哪怕一眼,于是也就没能觉察。 伊丝卡眼泪横流,但被他抓住了腕脉,全身更加无力,只能拼命挺直身躯,死也不愿意歪倒在他身上。昭元心下极痛,一面抓起那件斗蓬将她裹在中间,一面略略放松了她手腕,道:“你伤风了。这里白天黑夜冷热剧烈,你不能不批这斗蓬。”伊丝卡冷笑道:“我伤风死了,你不就一了百了了么?”昭元见她要甩脱那斗蓬,又一把按住她,道:“那你怎么还能嫁权势之人,为特洛伊复仇?我又怎么了我心中之债?” 伊丝卡彤红的脸上似乎突起寒意,眼睛紧紧望住昭元。昭元避开她的眼光,觉出她比以前更是单薄得多,心下一颤。他见这时的伊丝卡早已是全身发冷,而且不住颤抖着,娇俏的嘴唇上已被咬得全无血色,知那件斗蓬即使批上,一时间也是无用。他想了想,终于隔着斗蓬将伊丝卡抱得紧贴自己,运起昊阳真力游行全身,将暖意缓缓送去。伊丝卡无可撑拒,只得闭上眼睛,任他摆布。 万王之王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二) 过了许久,伊丝卡忽然冷冷道:“你要这样一辈子么?”昭元一怔,略略放松了手。但他觉出伊丝卡体内似乎根本就无半点热源,自己这一离开,只怕她又立刻冷将下来,便道:“公主殿下不赶快好起来,我怎么能离开?你只好委屈一下了。”伊丝卡目光中越来越是凄凉,忽然冷冷道:“你这不过是想占我便宜,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昭元咬牙不理,继续缓缓运功。伊丝卡一字一顿地道:“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你这样输送暖意,不过是解一时之困。你若真不是要占人便宜,便当将此功法传授给我。”昭元心头一动,暗道:“这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问题是一来她本身完全不会武功,全无基础,二来此功本是天下至阳之功,本来便应男子休习才可能有大成。这可如何传授给她? 伊丝卡见他默默不答,冷笑道:“我就知你心中阴险卑鄙。”昭元冷冷道:“你是心中无暖,已无生念,才致如此。修不修习此功,对你都毫无帮助,反而易让你入魔。”伊丝卡道:“你能修习,我为什么不能?我是特洛伊战神之后,纵然现在一点也不会,安知将来成就不在你之上?”昭元只是不理,继续用功温暖她身体。恍惚间,他觉得颈间滴进了几滴水珠,似乎便是伊丝卡的清泪,但也依然和她身体一样冰寒彻骨。 过了许久,昭元觉伊丝卡身体好了许多,便停下手来,只将斗蓬给她批上。昭元正待出帐去找些草药,却又想起现在已近荒漠,要找药草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这中间她若再行解开斗蓬作贱自己,那么便是前功尽弃。 昭元想了想,忽将斗蓬的丝绦一紧,几乎是将伊丝卡捆在了里面。接下来,他便一手揽住伊丝卡出门,二人一起乘马而行。伊丝卡闭目任他折腾,便如昏过去了一般。昭元跑了半日,终于找了些草药,回来之后便自行熬烧起来,喂她喝下。伊丝卡初时不肯,但见昭元似要用强,知道撑不过,只得慢慢喝了。 昭元阴沉着脸寸步不离,当晚也依旧在帐篷中不肯离去。伊丝卡便如没看见他一般,只是呆呆而坐。二人都凝视着那驾在火上的小小药罐,完全不发一言。昭元忽道:“你要学武功,将来报仇,这份热功不适合你。你要学,我教另外的功夫给你。等打好基础,再学其它的,一样能威力奇大。”伊丝卡似乎根本便未为他所动,只是怔怔地看着那火堆。 昭元缓缓道:“这套武功叫《易筋经》。你若是能好好领悟它,将来受用无穷。即使你成婚之后,我不再当卫士,你也一样可以保护你和你的夫君。”伊丝卡冷冷道:“既然这样,你还犹豫什么?只要我学会了,我和夫君第一夜过后,你就可以走了。” 昭元定了定神,极力不让心头苦涩泛起,道:“这门武功本身其实也不算是武功,你还需别的武功才能发挥威力。你是女子,通常不应以力取优,而多以灵巧为胜。因此,你的武功当以剑术、鞭术等为佳。但我剑法不精,当带你回去请教一位夫人。她是天竺名手,地位显赫,眼光高远,应可对你大有帮助。你觉得怎么样?”伊丝卡冷笑道:“我欢喜都来不及,又有什么不好?只要我剑法得成,从此便用不到你了。那时你自由了,我也清静了。” 昭元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但终于还是敛神静气,将《伐毛》篇慢慢讲给她听。伊丝卡愁苦无可宣泄之下,听得极是认真。她是特洛伊战神之女,天生颖悟,只不过是赫克托尔不愿让她习武而已。现在既然有昭元亲自为她细细讲来,自然是领悟极快。昭元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传她这套法门,似乎是因为只要她学会了,自己便可脱身远去。可如果她真学会了,也真要放自己离开,自己难道就真能离得开么? 待得第一节大致讲完,引得她初次运行周天,已费了好几个时辰。昭元见她身体柔弱,大病未愈,是以对这其中的平心静气、挑转内息之处,讲得分外详细。可伊丝卡心头为刚强之气所激,却丝毫也不愿满足于这一面,一味地猛冲猛突。昭元见她运行一周天后却反而显得更为憔悴,心下又怜又痛,不忍再传。伊丝卡见他脸上神色,却是更加咬牙修习。昭元知道只要她清醒就无可阻止,也就没有去劝阻。 昭元端起那熬了许久的药罐,道:“你……公主殿下该喝药了。”伊丝卡身体一震,却是自行接过来倒在碗中,喝了几口。昭元见她小手伸缩,虽在病中,依然是柔美无比,忽然间想起当日自己和她情意交融丝丝缠绵时的情景,心头阵阵痛发难抑。 忽听伊丝卡道:“你辨别草药的本事,也教给我。”声音语气都极不客气。昭元一抬头,见伊丝卡正紧紧盯着自己,差一点脸上都红了起来,忙低头道:“这个自然。这一路还算物种不多,但我以后可以画图教你。” 伊丝卡看着他的脸色,见他不敢看自己,自己的脸也莫名其妙红了一红。但母亲的惨死时的模样,还有那天晚上昭元逼自己杀他时对自己的轻蔑神态,立刻便将这压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恨意和委屈报复之意。 她慢慢点了点头,冷声道:“不用以后,现在就可以。”昭元揭开地毯一角,就在帐中沙地上画了起来,直到二人都已困得支持不住,方才停了下来。昭元看了一眼她,见她似乎并无卸下斗蓬之意,却终于还是不敢离开帐篷。伊丝卡却也并不赶他走。二人都是和衣而卧,直至次日天明。 这几日因为伊丝卡病了,二人都不提要继续而行的事情。伊丝卡的病一天好似一天,二人却是莫名其妙地又是越来越疏远:昭元照例又在外面过夜,伊丝卡也并不发一语。这两日间偶尔有过路马客经过,却都是真正的内陆之人。他们虽似也有些不怀好意,但终究还是看出了昭元不是好惹的,最终都老老实实离开。 昭元见她悟性奇高,心头既是高兴,又是惆怅。他看出伊丝卡进境神速,怕她太过精进,功力不够,会走火入魔,便每日深夜偷偷进去暗输内力于她。伊丝卡虽有觉察,却也只是故作不知。不上七日,伊丝卡的病已好了八成,而且也再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昭元看在眼里,心中实不知是该为她欢喜,还是为她难过。 药性方面,也是类似。但药之一道,本来便有“是药三分毒”的说法,许多药力强劲之物对人体损害亦大。因此,若是用药不当,纵然病不致人死,药却反而可能致人死命。是以就在几十年前,中土名医扁鹊也依然会对蔡桓公的膏肓之疾毫无办法:轻药根本无用,重药又易伤及人命,最后只得逃走。更还有的药类虽然不致人死,却能损坏经脉心神,致残致幻,也是一样危险。昭元本来是先毒理而后药理,自然对这一切更是深有体会。他每天采集药草,比图而解,说及其性,教伊丝卡亲身熬药。伊丝卡悟性很高,通常不上两次便能掌握要旨。渐渐地,她自己也能准备食物和汤药了。 这一日昭元想起伊丝卡的病终于全好,自己终于还是要再说及前行之事,心头无限惆怅。伊丝卡也低头不看他。昭元闷闷用了些晚膳,忽然脑中一片晕眩,不觉沉沉睡去。 过了许久,伊丝卡忽然悄悄走了出来,翻开昭元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他眼神,还轻轻摇了摇他。昭元身体一点不动。伊丝卡又加力摇了摇,在他耳边梦译般轻轻地说了些什么。昭元身体忽然微微而动,眼虽依然紧闭,眼珠却开始不断转动,口中喃喃道:“妈妈,妈妈。” 伊丝卡脸上微红,但终于还是象下定了决心一般,柔声道:“孩子,妈妈来看你了。”昭元喃喃道:“妈妈,妈妈,我好想你啊,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不要我?”伊丝卡轻轻道:“妈妈要你,妈妈疼你。你看,妈妈不是来看你了吗?”昭元低低晤了一声,果然很满足地不再答话。伊丝卡滑腻的手指轻轻抚摸他脸颊,几度欲言又止,终于柔声道:“乖孩子,你说,妈妈要是问你话,你会不会对妈妈撒谎?” 昭元身体突然一阵收缩,眼睛却依然紧闭,喃喃道:“我骗谁也不会骗妈妈的。妈妈是最爱我的人,而且……而且从今以后,妈妈也是我最爱的人。”伊丝卡微微出神,轻轻道:“你以前不是最爱妈妈吗?” 昭元喃喃道:“以前也爱的,可是……”后面却几乎听不见,忽然眼缝间渗出泪来:“我……对不起妈妈,以前我最爱的是一个女孩子,不是妈妈。我错了,真的。” 伊丝卡的脸儿越来越红,轻轻道:“那么你现在不爱她了吗?”昭元喃喃道:“不,我还爱她,我还爱她,可是我已经不再能爱她了。她说妈妈不爱我,她说我没有资格爱妈妈,我真的很难过很难过。她也很难过很难过,因为我也伤害了她的妈妈。她生我的气,她再也不爱我了。她还说,她要嫁给别人做妻子,还要我在旁边保护,故意让我难过。妈妈,妈妈,我真的好苦好苦啊。”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伊丝卡目光微现凄凉,慢慢道:“我想她现在也明白了,她妈妈的事不怪你。再说了,连她妈妈自己也没有怪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难过?难道以前就没有别人这样说你吗?是因为她这样说让你难过多些,还是因为她说的是妈妈,这才让你难过多些?”这话一出口,她自己也觉得自己问得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昭元哽咽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说我任何一点我所爱的不好,我都非常非常难过。我……甚至可以容忍别的任何人来这样说我和妈妈,可我却真的没有办法容忍她这样说。她这样说,是不是就是不爱我了?她是不是讨厌我了,要故意让我难过,让我做她的卫士的时候,在心理上离她越远越好?可是我又真的还是好喜欢好喜欢她啊,我……怕我不能没有她。妈妈,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很笨很笨,很让你失望?” 伊丝卡脸上红晕连连,犹豫了很久,终于柔声道:“那……那要是她还爱你,你还会爱她吗?你会再向她道歉吗?你……还会娶她吗?” 昭元喃喃道:“我爱她比我的生命更珍贵,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她原谅我,也不知道怎样我才能原谅她。我兄弟们说我气量小,跟女孩子顶气,可是妈妈,我是你而难过啊。妈妈,妈妈,你告诉我怎么办好吗?你告诉我好吗?”说着连手指都微微而动,似乎睡梦之中想要靠近母亲的怀抱,但却又直不起身体来。 伊丝卡眼波如梦幻一般,把手放在他手指上轻轻抚摸他,小脸也禁不住越来越靠近昭元,连眼睛都慢慢闭上了,软软道:“妈妈本来就没有生她的气,你也不要去生她的气了,好么?你是男孩子,要大度一点,多想想她的心。你听妈妈的话,不要再爱面子了,明天就去求她,让她好好骂你一顿,消消气,好不好?她一定会原谅你的。她要是还生气,你就说是妈妈让你来求她的。你们和好,妈妈也真的很开心很开心。你说好不好?” 忽听一声不大的拍掌声,一人冷笑道:“好一个郎情妾意啊,居然有这样的办法来让情郎回头。”声音虽然也能听懂,却是与爱琴海的口音大有差别。伊丝卡又羞又惊,却见离自己几丈之处,几名黑衣人正站在黑暗中,而且都在朝自己不怀好意地冷笑着。她心下大急,反手一下抓住昭元的耳朵要将他扯醒。可是昭元虽然整个头都被她扯得偏起,眼睛却依然未能睁开,只是喃喃道:“妈妈,你为什么打我?” 一名黑衣人哈哈笑道:“果然下的药量奇重。他受了你致幻药物和神庙催眠之术,现在肯定正大做在母亲面前撒娇的美梦,要是醒得来那才叫奇怪。小美人,你的情郎现在就象头猪一般躺在地上,你还不跟我们前去享福?”伊丝卡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可却毫无办法,忽然抓起昭元腰间短刀,横刀当胸,道:“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 那黑衣人根本不理,嘿嘿笑道:“你要怎么样?要自杀?你可知你若是自杀,我们对你这位情郎会怎么样?我们定会在他死前好好地伺候伺候他,让他好好体验一下什么是代价!” 那黑衣人一面说,一面径直走了过来。伊丝卡全身颤抖,正要一刀下去,那黑衣人忽然一下纵上前来踢在了她短刀刀侧,同时另一脚已踏在昭元身上,动作居然迅疾捷伦。他得手后立刻喝道:“还不快把他们捆起来?”后面几人立刻冲上来要将二人紧紧捆起。 伊丝卡手中之刀被踢得一歪,但她修行数日,已知带力之法,这一下竟然没有脱手。那黑衣头领咦了一声,数名黑衣人立刻抢上围住了她。伊丝卡虽然已有门径,但到底临敌却是第一遭,一见敌人四面围来,一个应对不及,竟然被绊倒在昭元身上。那些黑衣人立刻冲上将二人反剪而缚。捆昭元的却不是普通的绳索,而是一根根的牛筋。 那领头的黑衣人哈哈大笑道:“这点子简直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可却还真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容易就拿到了赏金。说起来,还真是要感谢这位小美人了。”旁边一名黑衣人笑道:“大哥,要不是我说当初应该再多看看,不要过早放弃,现在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得手?这次的赏金,怎么也要多分一份给我吧?” 万王之王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三) 那领头大哥笑骂道:“谁不知你好色?你那明明是觉得毫无希望,只是想趁机多看看这小美人的美色,这才眼巴巴不肯走的,当我们不知道么?”几名黑衣人都是齐声大笑。 一名黑衣人道:“那家伙的眼光真不错,只可惜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妞。”又一人笑道:“我们自己先享用不行吗?到时候往这小子身上推,说他们这些天天天朝夕相处,早洞房花烛了就是。” 那领头大哥不悦道:“这小妞是实在太美,但做我们这一行的有我们的规矩。既然金主先已明言我们不能染指,那就算了。何况你们要这么乱推,这小妞到时候嚷出来可怎么办?我们可还怎么混?收不到这次的钱事小,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就再也没人来让我们这一行的接生意。那些同道的兄弟被逼得没饭吃,追杀起我们来,只怕俺们连性命都会没了,哪能还有心思享受美人?上次北海帮的混蛋作案太大,莎草城主震怒之下,大伙被十二圣火卫追杀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难道还想再尝一遍?” 那些黑衣人听老大训斥,都觉得那金主够狠,因为此行无异于在极饿之猫面前,摆上了一道放入铁笼的美味之鱼,而笼门却被锁得严严实实。但众人骂归骂,想及后果,哀叹之余,却也不得不勉强点头称是。一人忽地狠狠踹了昭元一脚,恨狠道:“早知如此,我们该当多要些赏金才是。现在我们自己岂不是冤大头了?” 他这一脚踢得着实沉重,简直就象是把昭元当成了那金主泄愤,但昭元却依然只是喃喃而语,醒不过来。那领头大哥忽然笑道:“其实也不用太着急。我们收钱之后,待他走出百里,到了莎草城,便是全无相欠。那时候俺们自己雇佣自己来抢美人,道上兄弟自然也就不能说什么。”众黑衣人一怔,顿时都是齐声佩服头领高明。一人笑道:“我们到时候可得追紧点,别让那金主有空先和这小美人春宵。头儿自然是第一夜,至于我们怎么排嘛……”众人起哄起来,都是淫笑连连。 伊丝卡双目紧闭,紧紧贴在昭元胸前,眼泪流下,心中已是无尽的后悔。她本来还想凑在昭元耳边狠狠将他唤醒,可那人如此重的一脚都无法使他醒过来,明显是因为自己这催眠之术导致他已彻底堕入梦境。昭元肯定将所有蒙受的一切,都当成了梦中之事,已是彻底无可自拔了。否则的话,那药力再重,对这一脚也还是当有所反映。可是自己现在也已被制,根本无从亲自施法解除,那么他又怎么可能醒得来?自己这一下竟然导致二人受制于蛮荒一股马贼之手,岂不是既害了自己,也还害了他? 伊丝卡正在后悔,忽然身体被抬了起来,接着刷的一下,衣袖竟被撕开一块,嘴中也已被堵上。紧接着她脸上也被重重摸了一把,而且似乎还带着口水之气,轻薄得伊丝卡几欲作呕,又惊又怕。一名黑衣人笑道:“不能染指,摸上几摸总是可以的吧?”话尤未完,伊丝卡便觉那手又摸了自己脸上一把。 另一人笑道:“你要摸便摸,干么要撕她衣来堵口?明明就是还想再多占便宜,呆会可得少分许多。”群盗同时哈哈大笑。那先一人淫笑道:“若是撕我身上的衣服来给她堵口,我亦极是愿意。只是这小美人如此美丽清纯,要堵她口,难道也好用你我身上的脏破衣服?” 那后一人哈哈笑道:“你一向见了美女便如饿虎见羊,现在居然也学会怜香惜玉了,真是难得。只可惜人家小美人这般怒视着你,显然是你这番贴心打了水漂。” 那先一人摇头道:“没打水漂,没打水漂。你看她生气的样子,依然比莎草城最美的那个婆娘要美上不知多少倍。被她怒视一眼,俺这一辈子也算没白活。再说这脸蛋,实在是柔滑顺腻,摸上一下,便少活十年我也愿意。来来来,大家同摸,省得又说俺占了便宜。”伊丝卡泪水横流,却根本无可反抗,连嚼舌自杀都毫无可能,只得默默流泪。 那领头之人忽然发话道:“好了好了,统统给我住手。你们这几个也当有点自知之明,再摸两下你们肯定色心大动,非破规矩不可。你们想死,老子却还想活,别让老子跟你们一起死。待日后事成,本大哥先享用几天,剩下时日自然便归你们,现在何必这么急着丢人现眼?”那些黑衣人似乎甚是畏惧领头大哥,都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了手,但眼睛却都是无一例外地紧紧盯着伊丝卡贪婪地大看特看,简直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去。那领头之人笑道:“你们几个,要是还这样,那就都转过身去,免得保不住忽然兽性大发,逼我出刀阉了你们。” 群盗都是哈哈大笑,却没几人真正肯转过身去,全都不住嘴地说着些淫邪之语。但无论他们怎么说来说去,都始终没有半点提及谁是金主。伊丝卡滴滴眼泪都滴在昭元脸上,却见他依然时不时微微梦译,全无醒来之象。伊丝卡阵阵凄凉之意涌起,只觉得自身被无数的愧疚包围,先前那觉他欠自己欠得无以复加、恨不得狠狠骂他咬他砍他的想法,早已无影无踪。 过了好一会,忽听那黑衣领头之人道:“阿维纳没偷懒罢?”另外一人道:“想来应该没有罢。这次这两个雏儿停了这么久,金主自己都来亲眼看过货色了,自然不会离远。再等一气,若是还不来,那小子的那份钱就没了。”另外一人忽然淫笑道:“还有,那小子在这小美人身上的一份更加没有。”群盗都是哈哈大笑。 一名马贼笑道:“这二个雏儿毕竟年纪还轻,停帐选得不对,竟然让我们的顺风耳阿维纳能听到他们的话。这小妞一个劲地要找最猛之男人为夫,可这世界上最猛之男人是什么样子?嘿嘿,她先前是不知道,不过我看她很快就会知道,最猛的男人就在眼前。弟兄们多打点些精神,好歹要让她知道最猛的男人是什么样子。”另一盗笑道:“最猛之男人,自然便是大哥了,我们也就能争个第二猛。除了大哥外,还有谁敢称最猛之男人?” 忽听一个声音哈哈笑道:“最猛的男人当然是在这里,只不过不是你们,而是我。”伊丝卡心头大惊:“这是摩撒勒的声音,看来果然是他所指使。”这群马贼一惊,回头看时,只见不远处一群人正拉着马朝这里走过来。这时乃是夜深人静,群马虽未奔驰,但行动声本来也应极是明显的。只是这群马贼个个醉心于伊丝卡的无比美丽,竟然被这些人靠近到三十丈内,也依然毫无觉察。那领头黑衣之人定睛看了看,笑道:“原来便是金主大人。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莫非是信不过我们,怕我们不守规矩么?” 那些新来的人缓缓走近,直到那些黑衣人面前才缓缓停步。那金主揭开斗蓬头罩,正是那一见伊丝卡就想拼命藏起她,至死也无法放弃的摩撒勒。只听摩撒勒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我是最相信各位的信誉和规矩的。只不过我偏偏就是那小妞眼中的最猛的男人,是以凡事不得不留一手。” 他说着说着,又朝后一指,笑道:“这位就是跟你们帮派平行的密罗德大人。我有些担心在我带着猎物离开后会又有人想打劫我,于是便只好又多花了不少钱,请来了他们兄弟来帮我保驾。至于我嘛,既然是在城中公签处答应下来的赏金,还有这么多帮派都帮忙看着,我又怎么会不守信用?你们看,你们的赏金我已带来,分毫不少,还请各位赏收。”说着后面一人提了一麻袋过来,甚是沉重,显是价值不菲。 那黑衣头领面色微变,但立刻又嘿嘿笑道:“金主果然是深谋远虑,在下佩服。想来密罗德兄弟所得赏金,要比在下丰厚多了吧?不知是否多得违背了大漠的规矩?”那灰衣头领冷冷道:“擅自抬降价码太多,乃是我们公共的大忌,在下自然明白。不过你却可以问问金主,问他可曾出了过高之价?你说我们破坏了规矩,可是要亲自来查上一查才算放心?” 那黑衣头领打个哈哈道:“在下不过是顺口开个玩笑,阁下又何必太过当真?只是在下接了这路货色才知道,这金主乃是占了极大的便宜,以致在下都有了受到愚弄的感觉。在下言尽于此,阁下想来也是心中有数。阿维纳能叛变我,自然也能叛变你们。在下就此告辞。”说着接过那麻袋便要离开,但看了看伊丝卡,却是大显恋恋不舍之意。 摩撒勒微一瞟眼,嘿嘿笑道:“幸亏我多长了个心眼,这趟子事特地在许多人面前许下,人人都是证人。你再怎么挑拨,也是无用。”那灰衣头领忽然冷声道:“你不必拿十三帮公会来压我们。该当如何,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摩撒勒碰了个钉子,但他昼思夜想的伊丝卡已在眼前被捆得好好的,心中喜悦早已无可复加,自也不以为意。他伸手摆了摆,示意自己带来的那几名贴身卫士去探一探,自己却不动身。一名卫士先行过去在昭元身上狠狠踢了几脚,见昭元只是又梦噫了几声,不免哈哈大笑,道:“阿唯纳说的不错,这小子确实被这妞给麻得死死的。” 摩撒勒大喜,走近一看,立刻便认出昭元神态果然是除了被药物麻软之外,还中了很深的催眠术。当下他戒备尽去,重重摸了伊丝卡脸一把,笑道:“小美人果然很有良心,早早麻翻了他,好让我来和你相会。看来,你也是对我暗地里倾慕有加啊。”说着一把抓住堵她嘴的布片便要拔出,但略一迟疑,却又不动,只是笑道:“还是留着好。本王还从来没和新婚之夜被堵住口的新娘动过房,一定非常有趣。” 伊丝卡心头悔恨无边,却依然无可动弹。摩撒勒一把将她歪斜的身体从昭元身上扯开,大声道:“你们几个听着,这小子留着夜长梦多,干脆现在就喀嚓掉,一了百了。待本王回国,你们人人都有重赏。”众卫士都是大喜过望,全都齐呼摩撒勒万岁,称颂他的才智勇力在全希腊、全爱琴海都无与伦比,日后定然成为当之无愧的爱琴海领袖。 摩撒勒意气风发,冷笑道:“阿伽门农那头笨驴为这小子所慑,用什么财宝来搪塞,众人的不满居然也还真被他给压住了。后来他居然还厚起脸皮说,那由他亲信领队搬运财宝的船队,在回大家约定的提洛岛的路上,被一头大鲸拱翻了一大半船。他娘的,就这种鬼话居然也有人信?简直是要把大家当猴耍!谁能真是傻子?大家不过就是敢怒不敢言罢了。这次待我提了这小子的头回去,兄弟们定然都拥护我。嘿嘿,我瞧他还怎么做他的希腊盟主?” 摩撒勒想到得意处,大笑数声,将伊丝卡搂到怀里便要亲她。但才要亲到,却忽然又想起伊丝卡还是被塞着口的,当下便哈哈一笑,伸手去摸伊丝卡被反剪背后的小手。不料他才一触手,却忽觉手上如同刀割一般,原来伊丝卡用指甲在他手上狠狠划了几道深口。 伊丝卡指甲本来就甚尖利,这次更是含愤之举,这一下无异于利刃狠狠割下。摩撒勒但觉一阵剧痛,将手举到眼前一看,那几道伤口竟都已深可见骨。他心头大怒,满腔色心立时化为愤怒,猛然狠狠打了伊丝卡一个耳光。伊丝卡被打得整个人都跌在昭元身旁,喉头一阵抖动,口中已是鲜血渗出。那些本已接近昭元的众卫士都慌忙躲在一旁,无人敢扶他。 摩撒勒见自己这一下下手过重,心下又有些后悔,冷冷道:“你乖乖地从了我,要不然还有得苦你受。”心想:“众卫士无人敢占便宜,还真算是不错。”他见伊丝卡口中鲜血不断,但却极力朝昭元耳边凑去,心下一怔,旋即失笑道:“你想现在唤醒他?只怕来不及啦!” 伊丝卡奋力凑在昭元耳边急道:“妈妈被坏人欺负,你快起来,你快起来。”摩撒勒心头一惊,正要行动,昭元整个人已一下跃起。只见他双手依然是被牛筋反剪在背后,眼中却已射出呆滞但却骇人的目光,怒吼道:“妈妈,谁欺负你?” 伊丝卡见此招果然奏效,心下稍慰,但那被摩撒勒那重重一掌所打之伤却似乎忽然奇痛起来,令她几欲晕去。但她知现在乃是千钧一刻,万万晕倒不得,当下紧咬银牙,急道:“所有人都是,所有人都是!” 昭元大喝一声,便如平地一个炸雷,在场诸人被震得眼冒金星。他身体行动不便,忽然身上衣衫起火燃烧起来,腾身扑前,手却居然活动起来。原来那牛筋虽极韧,却已被他怒极之下的昊阳真力烧结而断。那些摩撒勒的贴身勇士回过神来,见他扑向主人,齐喝一声,都挥刀朝他背后砍去。昭元根本不闪不避,直直冲到摩撒勒身前一把将他抓起,两手用力便要将其撕成两块。他身后虽被几把刀同时砍中,血流如注,却恍若全然未觉。 摩撒勒被他举在空中,吓得魂飞魄散。昭元身后一名卫士甚是乖觉,见自己等人之刀伤口虽大,其实甚浅,立刻回刀逼住伊丝卡脖颈,大喝道:“你不放下我家主人,我杀你妈妈了!” 显然,他知道这当口实是千钧一发,自己这本事根本救不得主人,是以才出此策。 昭元怒吼一声,一把将摩撒勒远远抛开,整个人都向他扑了过来。那名卫士见他果然疯狂扑来,反而被吓得没了主张,竟连喊话威胁都忘了。那刀才微微斜着横了一横,将伊丝卡之肩臂处割破了一道伤口,自己便已被昭元一脚踢得老远。 万王之王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四) 昭元一下扑到伊丝卡身上,死死抱住她道:“妈妈,妈妈!”伊丝卡觉他背后鲜血已经流到自己身上,怕他剧烈活动之下失血过多,正要叫他点穴止血,却忽见摩撒勒被那后面一名灰衣人直接砍下了头。伊丝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极力咬牙忍住喉头热血,道:“孩子,你先躺下别动,妈妈问问他们。”昭元果然听话地翻身躺倒,又重入先前的梦乡。 那名突然挥刀砍下摩撒勒头的人,似乎极怕昭元疯狂之下冲将上来,连马都不敢上,就直直地和同伴挺刀预备。这自然是准备趁昭元疯狂扑来、不护己身的时候,来个舍命而搏,乱刀齐下。但现在他见伊丝卡忽然又令昭元卧倒,心下不免惊疑不定,但到底心头还是怕昭元突然又再暴起,便依然和同伴挺刀相向。 伊丝卡喘了口气,道:“你们为何杀他?是想求饶么?”那灰衣头领道:“我们不是摩撒勒一路,而且本来就是来杀他的。还请姑娘放过我们。”伊丝卡道:“什么?” 那灰衣人镇定地道:“姑娘可还记得阿伽门农么?在下名为受摩撒勒所雇佣,其实乃是阿伽门农先雇了我们,让我们主动到摩撒勒那里去受雇。他心存反志,盟主对他早有戒心,但今天才终于确认。令夫君现在状态疯狂,虽是力大无穷,却不知保护自己。姑娘如果肯放过我们,我们也就不用和令夫君舍命相搏,避免两败俱伤。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伊丝卡听他说的在理,又见昭元身下之地早已是被鲜血染红,心中大痛,便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那灰衣人大喜,忽然一声呼哨,身后几人冲了出来,制住了那几名还在发呆的摩撒勒卫士。那灰衣头领道:“你们看得清楚,你们的主人是被这位姑娘的夫君所杀,与我们无关。是也不是?”那些人本来被昭元刚才的狂态吓得有些傻了,呆呆地不知回话,这下被他一喝,才回过神来。 一名亲信忽然厉声道:“胡说!我们希腊英雄,岂有作伪证的?主人待我们恩重如山……”那灰衣人忽然一刀砍下了他一臂,厉声道:“这位姑娘的夫君不但杀了摩撒勒,还砍断了你左臂。是盟主派我赶到这里,这才救了你。你说是也不是?” 那人断臂处鲜血狂喷,疼得浑身都是剧烈颤抖起来,面色惨白,却拼命屹立不倒,艰难地用右臂指着他道:“你……你不要以为我就会屈服……”那灰衣人唰地又是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冷冷对剩下的人道:“那位凶手不但杀了摩撒勒,还杀了他忠心耿耿的一位卫士,是我赶到这里才救了你们。你们说是也不是?” 那些见他心狠手辣,全都脸色苍白,战栗着不敢说话。那灰衣人怒道:“看来我还是来得太迟了,你们已经被那人全部杀死了,没有一个走出沙漠。我再问你们一遍,我说的究竟对不对?”那其中一个乖觉些的忙道:“对,对。是这位姑娘的儿子……不,是他的夫君大发神……邪……神威,使我家主人蒙难。多亏……多亏大人舍命抢回了首级。”那灰衣人大笑道:“看得可清楚?有没有疑问?”那人颤声道:“极是清楚,绝对没有疑问。大人放心。” 那灰衣人冷笑道:“算你识相。”又对伊丝卡道:“姑娘放心。这下子有了他们指认,我们盟主的威望自然上升,不会有人太究运宝之事了。同时,这也平添了姑娘夫君的许多神威,便更加不会有人逼我家盟主去冒险劳师远征,追杀姑娘族人了。在下先代我家盟主谢过姑娘帮他固位之德。告辞。”说着一转身,那些灰衣人全都齐刷刷地上马绝尘而去。 伊丝卡脑中晕眩感越来越强,但她想起昭元尚流血不止,若不尽快止血,很可能有生命之险。当下她死死咬牙避免昏倒,努力低下头去,想要帮昭元止血。不料她才一低头,却立刻羞得满面通红。原来昭元运昊阳神功烧断牛筋之时,身上衣裳也起了火,现在几乎便是一大半全裸之人,只有几块半焦的布片还和着鲜血粘在身上。只不过昭元先前疯狂怒吼中极力杀敌,双方都无人注意,伊丝卡也就没注意到。 伊丝卡又羞又急,但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将昭元身体翻将过来,奋力半抱半拖移入帐内。一进了帐篷,她立刻便丢下昭元,任他滚在地毯上,不敢再看他一眼,待想起自己竟然将他几乎全裸的身体搂拖入帐内,心头更如小鹿乱撞,完全不知是何感觉。 伊丝卡见远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灿灿生光,心中一动,过去一看,却正是那个装着三条天链的天盒。伊丝卡心中忽然一阵愤恨,似乎就想将它扔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要见它。可是当她的手真碰到那天盒时,却无论如何使不出力。伊丝卡叹了口气,暗想:“我扔我自己的也就罢了,又何必扔他妹妹的,他母亲的?”可是立刻又想起,自己现在和他面目上已是寇仇一般,却还怎么觉得有一条是自己的?若不是自己的,却又怎么好扔? 伊丝卡擦干那天盒上的斑斑血迹,眼前光芒更加璀灿夺目。她慢慢打开那天盒,里面的奇光闪烁,似乎又把她带到了那天,昭元深情地为她戴上天链的情景中。她叹了口气,奋力关上盒盖,似乎这狠狠一关就能彻底割断二人的联系,让自己再也不去想他。可是她心中却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就算自己不接受那条天链,至少也应该由自己去抛弃它,起码要让他永远不能再送给别人。可她正要再打开那盖,却忽然又是一阵羞涩和气苦:“我已与他并无关系,他是不是要送给别人,又关我什么事?” 伊丝卡勉强喘了几口气,找出这几天熬的药膏,胡乱挑些涂在昭元背上。涂药时她眼望昭元身体,心头鹿撞之下,手也不免颤抖起来,那药倒有一大半根本便没涂对地方。好在昭元背上鲜血本来就已渐渐凝固,这涂了几涂之后,也就止住了血。 伊丝卡见终于止住了血,吁了口气,想起昭元还几乎赤身与自己相对,脸上更是便热得烫人,简直就如同他那一把火也烧到了自己身上一般。她微微眯上眼睛,摸出一块白布蘸上水,慢慢揭开那几片跟半凝固的鲜血粘在一起的布片,轻轻擦遍了昭元全身。接着,她又找来一套衣服,也不管是适合自己穿还是适合男子穿,胡乱替昭元穿上,这才放下心来。 伊丝卡忽然想起自己身上也有许多血迹,而且居然还让昭元靠在自己怀里,忙一把推开他,任他重重倒地也不管。她用白布蘸水轻轻擦自己身体,但要换衣服时却又犯了难:待要将他先丢出帐去,却又有些担心。她左思右想,只得将昭元摆得头朝下卧倒,自己如飞般换好了干净衣衫。这一切完成后,她立刻便觉自己已恢复了往日的骄傲和矜持;可是还没来得及体会,便忽然一阵头晕,整个人再也支持不住,软软地歪倒在了地毯上。 次日一醒,伊丝卡发觉自己正躺在被中,而且头痛欲裂,全身无力,还伴随着一丝丝抽搐般的痛。昭元也已在她面前望着她,眼睛已丝毫无迷惘之意。伊丝卡心中先还一惊,但旋即明白:“已过一夜,纵无自己亲自施展,药力术力也都会渐解。”她想起昨夜情形,脸色羞红无比,立刻便想缩入被中不被他看见。只听昭元平静地道:“你该吃药了。” 伊丝卡听昭元语气平和,虽然再不象先前那样冷冰冰的,但依然是一幅自己和他全无关系的样子,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她心头忽然不知怎地气恼已极,冷冷道:“我病已经好了。”昭元道:“不是说你先前的伤风。你中毒了。”伊丝卡一惊,顿觉自己身上的感觉确实有些象昭元前几天给自己讲过的中毒症状。昭元缓缓道:“你似乎被人割伤,那刃口上有毒,而且现在还有加重迹象。” 伊丝卡一摸自己肩臂之处,见已经被轻纱裹好,知是昭元的手法,可心中却依然是恨极,容不下半点感激之意。昭元道:“这毒似乎还算厉害。其虽不能伤我,但你体质柔弱,却是受影响甚大。现在也没什么好的解毒药草,只能给你先勉强镇住毒气。” 伊丝卡冷冷道:“我怎么会被割伤?这不是你保护不力么?你还有脸来这里?”昭元缓缓道:“确是我的不是。我昨天不知怎的忽然睡去,好象还见到了母亲,和人打了一架。后来醒过来,却见旁边都是血迹,你我都受了伤。”说着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伊丝卡避开他的眼光,冷冷道:“你现在觉得你昨晚做了些什么事?”昭元慢慢道:“我只记得母亲来看我,我也保卫了母亲。” 伊丝卡忽然心头一阵烦乱,似乎这“母亲”二字,从来没有这般刺耳难听、这般让她不快。她咬着嘴唇,许久不答话,终于低下头去不让他看自己的眼睛,冷声道:“你就只记得母亲?你除了这些外,还记得什么?” 昭元目光闪动,道:“就只记得这么多,别的记不清楚了。”伊丝卡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冷冷道:“你是不是怀疑是我做了手脚?”昭元道:“不是。”伊丝卡忽然大声叫道:“既然不是,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昭元低头道:“是。我现在就出去。但公主殿下身体还需保重。”伊丝卡冷笑道:“我的身体是我的,与你无关。我要保重便保重,与你何干?” 昭元低头道:“你心情激动,大悲大喜都易引发毒伤。你先好好休息,待平复些后,我再来与你说话。”说着已退了出去。伊丝卡心头阵阵痛心,忽然双手一扫,旁边摆放的药罐立刻倾覆。眼前的被上更是大有湿意,原来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是泪落如雨。 她知昭元对自己只是有所怀疑,来这样问也是正常。毒伤后不宜激动,昭元要待自己情绪平复再来与自己谈心,更是必须如此。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无法忍受这一切。她昨晚本来就是借昭元的母亲来让他低头,当时心中还莫名其妙地非常感谢,乃至庆幸昭元对母亲那样爱、那样敬的。可是今天一听昭元连说了几个母亲,却丝毫也未提及自己,顿时觉得自己似乎什么事都要通过他的母亲才能指挥得动他,心头便异常地恨起昭元和他母亲来。 伊丝卡静静地流着泪,外面的昭元自然没能觉察出里面的情形,并未进来。她心头更恨,放眼四望,却见里面的短刀等尖锐之物都已被收走,连想扎自己一下也不可得。她恨恨地抓撕着昭元为自己轻轻绑好的纱带,以及那垫在自己身下的丝褥,还有那盖在自己身上的锦被,心头忽然一动:这些东西自己从来都没见他铺开过,那定是他在开始出发的时候就悄悄收了起来,现在才终于给自己盖上。 被里的温暖传来,伊丝卡心头也莫名其妙的一阵温暖和羞涩。无论如何,他肯定也曾惊奇过自己的衣服是如何换的,甚至还曾将自己轻轻抱入被中温柔呵护。可是她耳边却又立刻想起了昭元那声“保卫母亲”和“只记得这些”,心头顿时又如翻到了五味瓶。她知道自己实在没有必要去为他那位从未见过面、而且早已过世的母亲生气,甚至当日缠绵时,昭元直接说他最爱的就是自己的时候,自己还曾劝他要好好怀念和敬爱母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再要想起这些来,却就是无法忍受。 伊丝卡脑中思绪烦乱,心头一阵悲痛,一阵欢喜,一阵恼恨,一阵娇羞,似乎全然无法相容,但却又偏偏相容得完全无可分别。忽然间一个念头升了起来:“我是不是太高估了他的定力,导致下手太重了些?他是不是真的没法记起我悄悄告诉他的那些话?” 一想到这里,伊丝卡立刻便是愁肠百结:这种催眠之术说神秘也不神秘,但无论手法和效果都是极难掌握,自己最多也只懂皮毛。当时,自己怕下手不重迷他不倒,那便无异于自己先行坦白认输,是以无论药力术法都是下手奇重,生怕迷他不住。这既然导致了他后来连被狠踢都依然无可自拔,又怎么能记得,自己那轻得几乎连自己都快听不见的悄悄话?可是现在他已对自己有了疑心,肯定起了防备,再要麻倒他又谈何容易? 伊丝卡想来想去,越想越是难过和后悔,柔肠寸断之下,又忍不住痛恨起昭元来:“都是他该死,都是他无耻,才让我这般难做。”却丝毫也不想想,昭元那说“等你情绪稍好一些后再来跟你说话”是什么意思。她越想越是气苦,相比之下,那身上毒伤之痛根本便算不了什么。 伊丝卡忽然一把撕开那包扎好的伤处纱绫,一下下地撕着,似乎每一下都撕到了昭元身上,要将他撕得体无完肤,无处可藏,可是真正被撕得最痛最痛的,却依然是她自己的心灵。许久许久了,昭元依然没来。伊丝卡的心越来越痛,越来越委屈,可是却依然不肯出一声召唤。她望着自己那一道小小伤口,忽然感到那痛越来越大,越来越是难以抵御,最后整个人都眼前一黑,不醒人事。 等她再次醒来时,却觉自己周身都紧紧的,竟然又被昭元抱在怀里温暖。而且自己那肩臂处的伤,也再次被非常细心地包好了。昭元见她醒来,充满红丝的眼睛勉强眨了几眨,似乎长长吁了口气。伊丝卡一阵气苦,想要推开他,可是却又没有力气。 正自惶惑间,她忽然觉得一股血腥气冲鼻而来,心下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昭元背上的伤口突然崩裂。可是她再定睛一看,却见昭元一手揽着自己,一手正端着一个小碗朝自己嘴边凑过来,那血腥之气也是来自小碗。她微一怔神,那小碗已顶住她小嘴,耳边已听昭元柔声道:“喝吧,它对你身体有好处的。” 伊丝卡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却紧咬了银牙不肯张嘴。昭元缓缓道:“你心情激动,毒伤发作,这里又没有药材,便只能用我的鲜血来帮你补补身子了。我的鲜血是天下间最大补之物,但也只是补而已,难解此毒之根。我们还是靠海而行吧,那样既会快许多,你也不用每日乘马劳顿了。我见你好,也……也会放心许多。” 伊丝卡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听昭元说的最后一句,心中便如一股暖流抚过,刹那间满心都是欢喜。待想起昭元丝毫没有责怪自己为什么撕掉了绫纱,心头更是如同小孩子做错了事、但却没被大人责怪一样,又是惶惑,又是偷偷欢喜。只听昭元柔声道:“喝吧,你放心,我有分寸,不会伤身体的。”伊丝卡张开樱唇喝了一小口,口中竟然一点也无血腥之气了,充溢其间的都是昭元送来的无边暖流。 万王之王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五) 她乖乖喝了几口,轻轻道:“我好多了。你……不用再刺血了。我以后也不会再傻了。”昭元轻轻道:“我们坐船走好吗?毒伤长期不愈,会伤身体的。”伊丝卡点了点头,竟然连自己也惊奇自己居然会如此听话。她的小脸不知不觉地红了起来,再也不敢说话,只是慢慢喝完。忽然她身上象是充满了力气,一把推开昭元,如飞般钻入了被中,说什么也不肯露头。 这一日接下来的时候,昭元却又老老实实地到了帐外等候,但却每隔一会就进来查看。伊丝卡虽然也还是不肯理他,每一交言也依然是冷冰冰的,可心头却禁不住还是暖流流遍全身。渐渐的,她几乎都想劝自己,昭元是不是记得自己偷偷告诉他的话,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 昭元也感觉到伊丝卡忽然间对自己好了许多,虽然她面上依然是冷冰冰的,但实在已与先前对自己视若寇仇的样子大相径庭。昭元心下大是宽慰,心中本来的那种等她伤好后再跟她顶气的想法,也已是无影无踪。 虽然伊丝卡身上的毒伤还没有大好的迹象,但她却似根本就没有体会到毒伤的折磨。她依然在天天盼,盼昭元能记得自己扮他妈妈时跟他说的话,可是却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怕昭元记得。她只觉得自己每天都是生活在两难之中,便如走在丝索之上,无论哪一边都会让自己无比难堪。只有平时狠狠瞪着昭元,把他瞪得不能过分靠近自己,才能让自己免受逼迫,也免于面对抉择。 二人掉转头不再朝内陆行进,果然不几日就到了海边。昭元买了一艘大船,雇了几十名有经验的水手,乘着长风朝天竺进发。一路上二人彼此间虽依然是冷冰冰的,但伊丝卡却再也不吵不闹,也不再恶狠狠地骂昭元了。海船行程果然甚快,才十来日就已近天竺近海。 昭元本来想先到自己出发的那港口,但那海港实在太破,赌场虽不少,却没一家药店。而且它也离骷髅城甚远,不在一条路上。昭元想了想,觉自己马队食水充足,尽可走得长路,便凭借记忆画了幅地图,命船工将船直线开往自己所指之地停靠。 那些船工知那里并无海港,这海客又始终不肯说明原因,都是不胜惊异。但昭元一再坚持,兼又出手豪阔,他们便也终于还是老老实实开往那里。昭元不愿意让他们入河航行,以免得知骷髅城方位,是以还故意把方位指得稍偏了些。 待昭元来来回回从小船上搬运好东西登陆,已是忙了半天了。昭元将那大船打发走,自己便和伊丝卡朝内陆行去。这到陆地上行走,立刻便慢了许多,也累了许多。昭元见她劳顿之下,毒伤似乎又有严重的迹象,心下暗暗着急。他想抱住伊丝卡同乘一马,免她策马之苦,可是每次想要伸出手去,却总还是被她瞪回。 昭元心中无奈,只好每日赶紧行程,晚间汤水伺候,而且一定要亲眼看她在锦被中睡熟才肯离开。伊丝卡虽还是对他没有好脸色,却也从不赶他先走。他几次想对伊丝卡吐露心声,可是一看到伊丝卡毒伤的样子,还有那冷竣得可怕的眼神,这话也就立刻咽了回去。他心中唯一的念头,只能是早早到达骷髅城,仿佛一到那里,这一切就都将迎刃而解。 伊丝卡见他一心想快些到达目的地,知他是想早点治好自己的毒伤。可是她自己心头却说不出为什么,竟似乎希望那目的地越晚到越好。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想:到底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他的家人,他的妹妹,还是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自己? 五日之后,前面终于出现了似曾相识的景象,正是昭元当日曾和冰灵游玩过的地方。二人下马稍事休息的时候,冰灵那天真可爱、总是赖在自己身上的美好身影,又渐渐浮上了昭元的脑海。恍惚间,昭元似觉得怀中又已有了那熟悉而又亲切的充实之感,冰灵又已经回到了自己怀里,而且还正在向自己撒娇。 昭元想着想着,脸上不禁浮起了微笑。忽然,他发觉伊丝卡似在侧目狠狠瞪着自己,脸色更是绯红一片,这才知道自己在想念冰灵的时候,也情不自禁地呆呆望着伊丝卡。昭元心下一惊,连忙收摄心神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心头却依然无可摆脱那份兄妹贴心的温馨。 又走了十数里,前面已白云丝丝,绿线隐隐,一片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的城池影子,也已经显现在其中。昭元的心思也似乎随着那白云一般,正自神飞天外。 他想起分别之时冰灵那坚决不肯长大、也生怕被人看做是长大了的惶急模样,又想起自己离开骷髅城前,所曾抱过的那些对冰灵的不切实际的幻想,禁不住莞尔失笑。无论如何,现在自己的心中早已纯净得就象一张白纸,那些超越兄妹之情的非分之想,已是完全无影无踪了。他甚至都想,干脆在将那条天链送给冰灵的时候,故意要她说她已经长大。那个时候,冰灵那着急的样子,一定非常非常的好笑好玩。 离那城越来越近,昭元的心情也越来越轻松起来。和冰灵在一起,是他唯一完全不需要顾虑任何事的时候,那种无比亲切、看见她安全快乐自己就发自内心欣慰的亲情,实在让他无法不沉醉其中。自己第一次觉得自己弃国出走没有白走,不就是因为自己得到了这样一个美好的妹妹,填补了自己一向根本无从说起的亲情空缺么?昭元甚至都有一种自己提前做了爸爸般的感觉,似乎自己与她本来只有几岁的的年龄之差越来越大,自己忽然间在每一点上——无论是自己心中还是在她心中——都显得比地藏王更象她爸爸。 昭元越想越禁不住得意的微笑,似乎占了天地间最大的便宜一般。忽然,他发现伊丝卡脸上一直红晕未褪,瞪视自己的眼神却是越来越愤恨。昭元慌忙想要撤回眼神,却忽然想起,当初伊丝卡也曾说起自己冥冥中也似有把她当妈妈的话。那个时候,她脸上的得意神情,是不是就和自己现在脸上的一模一样呢? 昭元呆呆看着伊丝卡的眼神,忽地叹了口气,心头的伤感铺天盖地般袭来。他仿佛觉得,即使自己和伊丝卡就算真能重归于好,也可能只是名义上的和好,却依然无法完全消除先前的隔阂。她身负国仇家恨,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她那报仇的诺言。而自己,却又在特洛伊大受震动,心理上已根本推翻了自己先前‘弃国弃权畅游天下’的想法,正准备将自己的人生重新来过。和伊丝卡之间那曾经的丝毫无缝般的腻人情形,只怕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一路上偶尔也有侦骑掠过,昭元总是挥手相应。那些人认出他来,见他手势,也就并不靠近询问,只是赶回去通报。二人离沙城越来越近,渐渐已可看清城头上的人影。城门前的吊桥也被放了下来,里面有人列队出来迎接。忽然一骑马从人群中冲了出来,上面一条纤细身影如飞般靠近,一个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沁入心脾的声音响了起来:“哥哥,哥哥!” 昭元顿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飞马迎去。二马一近,冰灵却不待下马,而是直接张开双臂就向他扑来,全然不管不顾危险。昭元知这是她见自己时常有的事,只得赶快直接从马上纵身过去,从空中接住了她,一个打旋落在地上。 低头看时,却见怀中的冰灵似比以前憔悴了许多,正自珠泪盈盈痴痴地望着自己;她那醉人的小嘴虽然微张着,可却根本说不出半句话来。她眉目间确实大了一点,更加美丽可爱,可是身体却也更显单薄瘦弱。她脸上的神情,也是思念、悲凄与欢喜并呈,丝毫也分辨不出究竟是哪样多些,哪样少些。 昭元怔怔望着她,心中也涌起一股伤感:自己这一去,她定是天天在城头上痴痴守望,每天都在想着自己。他想起当初自己和冰灵分别的时候,她说的那句“你想我的时候,我在想你,你不想我的时候,我依然在想你”,更是起了一种无法抑制的感动:这大半年来,自己所经历的所有惊涛骇浪,哪里能比得上她在城头的痴痴守望? 那两匹马骤奔骤停,都是不住打着响鼻,似乎对主人不骝自己极为不满。可是,这个抱怨却注定不会人去理会。昭元轻轻摸了摸冰灵头发,又在她小脸上轻轻扭了一把,笑了一笑,道:“小妹,哥哥回来了,我们应该开心才是啊,你怎么还哭了?” 冰灵呆呆地不答,慢慢将头歪在他胸前,轻轻哭了起来:“我好远就看见你了,一眼就认出了你,可是妈妈却不让我下来。她说要再多看看,看看究竟是不是你,看看你是不是变了。我哭了很久很久,可是你却走得那么那么慢,我真的好伤心好伤心。” 昭元心头怜惜大起,低头紧紧贴着她的头顶,柔声道:“是哥哥对不起你,哥哥让你等了这么久,就连这最后几步路也还是这么该死。小妹,你要是生气,就打哥哥,好吗?” 冰灵哭道:“我不要打哥哥,但是哥哥以后一定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不能再让我这样苦苦地等。我每天都想去找你,可是每天妈妈都对我说,说我是个勇敢的姑娘,哥哥你也喜欢勇敢的我。可是……可是我真的好怕好怕这样等你啊,我真的不想再要勇敢,真的。” 昭元轻轻拍着她柔弱的肩头,道:“不用担心,哥哥以后一定不会再这样让你等的。你看,后面还有人来了,或许你爸爸妈妈也在其中。在哥哥面前可以不勇敢,但那是我们之间的事,我们可以关起门来偷偷地不勇敢。可是在别人面前,我的小妹还是要勇敢一些,对吗?” 冰灵咯地一声,破啼为笑,道:“哥哥你说的,可不许赖。”昭元见她虽因长久思念自己而颇显憔悴,可现在偶一笑意微起,却是如超凡脱俗的花中仙子,美丽得几乎让人不可逼视,心下不由得一动:“她真的长大了。”面上已嘻嘻笑道:“那当然了。” 冰灵嗯了一声,眨了眨眼,忽然转头道:“哥哥,妈妈说你还带了一位姐姐来,怎么还在远处啊?”昭元回头一看,却见伊丝卡依然站在远处望着自己,虽然下了马,却并没有过来。昭元微觉一怔,见冰灵身后的大群人还更远,便点了点头,道:“来,小妹,我带你去见她。不过……不过她现在好象很生气,对谁都很生气。要是她朝你发脾气,你可不要害怕哦。”冰灵嘻嘻笑道:“我不怕。哥哥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的。”但嘴上虽是这么说,人却已躲到了昭元身后。 昭元微微一笑,轻轻刮了她小脸一下,半拉半拖着她朝伊丝卡走去。到了近前,伊丝卡却只是侧对着昭元,不肯看他,脸色上红晕却是更甚。昭元道:“伊……公……,这是我妹妹。小妹,你出来见见她。” 伊丝卡心头狂跳,脸色更红,却是转身也不是,不转身也不是。但她偷眼望去,见一个少女已从昭元身后蹦了出来,只得勉强转身面对她笑了笑,道:“我叫伊丝卡。妹妹你……”她说到这里,忽觉冰灵极是美丽可爱,面貌却跟昭元全然不象,心头忽然莫名其妙地一震,下面的话竟然再也无法说出。 冰灵看了看她,忽然凑近过来,歪着头笑嘻嘻道:“姐姐,你好漂亮啊。你是我哥哥的妻子吗?”伊丝卡顿时红到了耳根,心头却莫名其妙地放松了许多,低头道:“不……不是。”冰灵奇道:“真的?”伊丝卡心头鹿撞,一丝也不敢说话。昭元也觉甚是窘迫,忙道:“小妹别多问了,哥哥还没有妻子。”但自己也低下了头,既不敢看冰灵,也不敢看伊丝卡。 冰灵眨了眨眼睛,忽然笑道:“姐姐,你好漂亮好温柔啊,可是我哥哥为什么说你现在很生气,还怕你向我发脾气呢?”伊丝卡窘道:“你才是好美丽好可爱的,谁能见了你能不欢喜,还朝你发脾气呢?” 冰灵大喜,跳过来拉住她的手道:“大姐姐,你喜欢我,是不是?”伊丝卡见她纯然天真可爱,心下也由衷地升起喜爱之意,不觉点头笑道:“当然是了。那你喜欢不喜欢姐姐啊?”冰灵欢叫道:“当然喜欢!”说着已是扑入她怀中,就象对昭元一样撒娇。 昭元松了一口气,却也觉得有些尴尬,便道:“小妹,别闹了,你爸爸妈妈过来了。”伊丝卡一听他说“你爸爸妈妈”,立刻脸上罩起了一层严霜。冰灵似乎感到了她的变化,仰起头来道:“姐姐,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万王之王 第五十四回 何人能解女儿心(六) 伊丝卡本来便想将冰灵推开的,可是看她天真无邪的笑容,心中想将她推开的那一念立刻便被融得无影无踪,手上也无论如何都使不出力。她定了定神,只得道:“不,姐姐很喜欢你的,你不要瞎想。”人却转将过来,冷冷注视着昭元。 昭元叹了口气,心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只得转过头去朝那边过来的人迎去。他见里面没有燃灯、弥勒和悉达多等人,只有地藏王、宝相夫人,便抢上前去对他们施礼道:“师……两位,在下有礼了。” 二人回礼后,地藏王笑道:“三师兄此行已近一年,想来定是历经磨难,不及回来?”昭元叹了口气,道:“一言难尽,且待进城再说。师尊和二位师兄他们呢?”宝相夫人道:“也是你赶得巧,你师尊现在正在城中。悉达多过两天可能会来,但弥勒却是刚走。天龙八部和十殿拘魂使者等都各自有事,现在不在此地。不过你如再等等,我们可以约齐他们同来。” 度母道:“昆仑三圣已经离开好几天了。不过公子的坐骑还留在这里。”昭元一奇,道:“昆仑三圣?”但立刻明白这肯定是说莫西干等三人。从度母这些人的眼中看来,他们肯定是来自北方那神秘的昆仑一带,自然也就成了“昆仑三圣”。 昭元点了点头,道:“大家都保重,这样就好。但也不必临时都来了。待会进城后,我还有话要对大家说。”地藏王见他面色郑重,便也不再多言,只是命人去收拾昭元带来的驼马。宝相夫人看了看正搂住冰灵的伊丝卡,忽对昭元道:“昭元,这位姑娘是……”伊丝卡忽然冷冷地道:“我是他的债主。他欠了我一笔巨债,定要偿还。” 宝相夫人心中奇怪,看了看昭元,又看了看伊丝卡。她似乎看出了伊丝卡脸色微有黑气,知她有中毒症,心头疑念更是越来越盛,但却不好出口。昭元叹了口气道:“这些进城再说。这位姑娘的伤,还请夫人施展妙手。”话才说完,便听冰灵道:“姐姐,你中了毒吗?”伊丝卡听她声音关切,心下感动,点了点头,又拍了拍她肩头。冰灵仰首看了看她,忽然笑道:“没关系,我哥哥和我妈妈都很会治病的。你病好后一定要和哥哥一起陪我玩,好不好?” 伊丝卡见她笑意盈盈,天真活泼的眼中露出真切期望的神色,正在热切地盼自己答应,心头忽然一阵难过。她心头虽然恨极了昭元,但却又实在无法拒绝冰灵,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可身体却情不自禁微微转过去,丝毫也不愿再看昭元。 宝相夫人缓缓道:“灵儿,不要只知道给别人添麻烦。”冰灵道:“不,不,姐姐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一定不是麻烦的。”说着抱起伊丝卡的腰道:“姐姐,是不是啊?”伊丝卡无奈,只得道:“是啊。我们先进去好吗?”说着拉起冰灵,便要当先而而行。冰灵伸手道:“哥哥,你也来,你也来。” 昭元哎了一声,却只是跟在她们身后一丈开外。其余众人见他们似乎并不骑马,也都不好骑马,一行人各怀心事缓缓入城。伊丝卡来了之后,冰灵居然不再一定要赖在昭元身上,反而都去赖伊丝卡,却也倒是一奇。伊丝卡心中恨极昭元,见昭元要先行去见燃灯,自己便说什么也不去。冰灵无奈,但居然还是要跟伊丝卡在一起,只是让昭元快去快回。 昭元来到内室,见燃灯虽然更显衰老,但却依然风采依旧,正等待着自己。他心中忽然一阵颤抖,但觉得自己这一路上的事马上就会有答案,期望之余,却又不知怎地有些难过。他说起自己所经历之事的大概,燃灯只是静静地听。直待昭元说完,他依然是一言不发。 昭元缓缓道:“师尊,您说弟子这一路行的可对?是不是一开始就完全错了?”燃灯道:“从你来说,自然没错。便是我们在场,最多也就只能是这样。这件事乃是本身就错了,你这没错既然处于其中,还不是一样的错?” 昭元心有感触,道:“师尊是说,这场战争本来便错,错的是他们双方?”燃灯摇头道:“他们也只是小错。其实要说错,错的乃是这整个世界,人人皆在其中。你只要问心无愧,又何必太过执着你本身的对错?” 昭元心头无比感慨,垂头道:“可是师尊,弟子心中实在有愧。弟子的的确确害了人命,而且……而且很多本来是可以只点穴道的。弟子……甚至还害了她母亲这样一位善良人的命。”燃灯缓缓道:“我佛家历来重人性命,讲究的是不滥杀。你杀过生,而且你当时全无犹豫,甚至若是再来一遍,你也依然会如此。这是因为,你始终觉得他们必须要杀,当时的情境下,你为了更多人的性命,必须杀死他们,以威慑众人之心。但无论他们多么该杀,事后你却依然会后悔莫及,觉得愧对了你的各位先师和受教礼法。于是,你也就有了无法解脱的负罪感,总觉得自己罪孽比别人深重,根本不配做佛。那么现在我问你,你觉得为师杀过生没有?” 昭元一怔,料不到他怎么忽然问出这一句来,想了许久才道:“师尊从小住在婆罗圣地,也总吃素,不需杀生,应该是没有吧。” 燃灯微微笑道:“你为什么不肯直接回答没有?”昭元一时语塞。燃灯笑道:“你年纪虽轻,但见事亦常有过人之处。为师都已经明白了你的意思,你又何必躲躲藏藏?”昭元只得道:“弟子以为,若要一人在世完全不杀生,除非此人立刻身死。否则只要活着一天,便会杀无数生灵。”燃灯道:“为甚么?” 昭元道:“世上有生命大如巨象,亦有生命小逾蚂蚁。或许许多人觉得这蚂蚁便是最小之生命了,然而再仔细一想,又安知没有对蚂蚁来说,小得就象是蚂蚁对巨象那般大小的生命?这样大小的,人已是看之不见;可是每一举步,说不定便已碾死万千此类。因此,要说绝对不杀生,实在是不可能。” 燃灯道:“不错,凡事无绝对,你也明白这个道理。正如良医之间说起婴粟花,虽人人都知不可轻碰以致成瘾,但也都知若用得适当,其还能是一种良药。可是对于一个三岁小孩来讲,如果说这一通,却反而容易使他莫名其妙,觉得这东西终究还是能碰的。这个能碰的观念虽然也是不错,可对于他来说,却极可能带来一场灾难。因此对于现世来说,许多人知识无及,难以真懂,是以有些在我们看来并不绝对之事,便得说得绝对些,才能让他们明白基本要旨。若是也如我们这般来说,反而易让他们完全莫名其妙,不知该怎样做。” 昭元奇道:“这……和我所问的有什么关系?”燃灯微笑道:“我佛家根本道理和目的,乃是让人不滥杀无辜,而不是一味强调绝对不杀生。你二师兄等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订不杀生的戒律,乃是对那些无可想象那种小得看不见之生命的普通人用的,帮助他们少起杀心,多存佛性,做到不滥杀无辜生命。至于有些人非要将那些他们不愿意解释之物,称为非生命,以自圆其说,那便是死抱手段而偏离了根本目的。说起来,其本质和婆罗门教把他们不想理的贱民根本不认为是人,又有什么分别?因此你这次行动,是不是有一两个人惨死虽非小事,但却并非主旨所在。你只要问你自己三个问题:你在此次行动中,本来是不是以私利为主?你是不是为挽救他们已尽了全力?如果你不做这件事,本来的结果是不是会更好,或有没有有足够现实可能存在的人,能在那里比你做的结果更好?若是三项皆否,那么你又何罪之有?” 昭元垂头道:“师尊教训的是。但弟子实在不能不心存愧疚。”燃灯叹道:“佛门中人,便是自己其实无过,见人无辜惨死,也是都会心存痛惜。若是完全不心存痛惜,那也就根本不能算佛门中人了。更何况你还一心觉得,此事于你还大有牵连?但归根到底,毕竟你已尽力了。若说你早到一刻那位夫人便不会死,如此偶然之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谁能定定做到?况且如你不先去制止别处,血光一开,立刻便是一场大杀,更不知要多死多少人。那时你的愧疚也许会更大。因此,你对此事心存愧疚是应该的,但不可无以自拔。” 昭元默默不说话。燃灯道:“为师想起了一个古老的问题。若是你要去救人,路边有一人将死,远处却还有一群人将死。你若是先救近处的,耽误了时间,那么远处之人都死。反之,你若是不管近处的,忍心离去,远处群人自然得救,但近处那人却必身死。我问你,若是我问你们四个,你们四个会如何回答?” 昭元默然道:“这个确实极难回答。”燃灯目光炯炯,道:“我不问你们的思想,只问结果。”昭元想了许久,终于缓缓道:“大师兄和二师兄最终会先救眼前之人,我和四师弟会先救远处的多人。但无论是我们哪一个,在决定前和决定后都会极度痛苦,极度为难。” 燃灯道:“不错。你们所选的,要说对都对,要说不对又都不对。但无论如何,只要你们都是抱着救人的目的去,并能极度痛苦却又毫不犹豫地作出决定,不去耽误本来就不够的时间、导致一个人也救不着,那么你们就都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许多本来无解的矛盾,一个人无论如此还是如彼,都会有得有失的。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过于执着?” 昭元心潮起伏,觉得这些话虽然在自己心中也闷了很久,可今天终于有人替说出来了,心头顿时大大的轻松。他忽然一笑,道:“师尊,我觉得这个矛盾其实也不算什么矛盾。” 燃灯笑道:“哦?”昭元道:“这个矛盾虽在,但却也幸好世界本来也不只一个人,自然便会有的人如此,有的人如彼。虽然不同人的做法彼此矛盾,却都是一样救人。这本身就是以矛盾而应矛盾。如此一来,世界反而不矛盾,自然也就依然和谐。” 燃灯笑道:“这个道理不错,不过到你这个人身上,却还有一样不对。”昭元愕然道:“什么不对?”燃灯笑道:“你之所以这么难过,还不仅仅是一个人与多人的事。你潜意识中,这一个人,其实比那许多人还要重要许多。” 昭元满脸通红。燃灯微笑道:“心中有偏有重,亦是人之常情。若是绝对无轻重之别,那便过于流于虚伪,反而不是实在人了。心中岁有别,但若能做到行事不私,那便既无愧于天地,也无虚伪之患。你虽然常常为难,但真正做决定时,却总还是对的。因此,为师并不担心你的行事,只担心你心中如何处置感情。” 昭元窘道:“弟子愚蠢,被感情所困,实有愧于佛之一字。”燃灯笑道:“这个无妨。佛之精髓,其实也不过就是对外要对旁人行善,对内要对自己解脱。人有情感,乃是为人之根本,有何可避?若是为师本来不这样认为,又怎么会全然不理你对冰灵那个丫头的种种亲密?只是不要为其所迷,而致无可自拔。普通之人定力不及,易为心魔所扰乱,才需戒律相助;你等都是万般苦难之人,已得大道的目的,自然无需再拘泥于形式和手段。” 昭元听他说及自己和冰灵之事,心中一动,暗想:“小妹确实长大了,我越来越不好再象先前那样对他了。”忽然间,他又觉燃灯似是在提醒着自己对冰灵的情感,心下甚是窘迫。 燃灯见他默默不语,呵呵笑道:“此事你自行把握,却莫来问我。为师自幼出家,已近百年,更是不知道如何是好。”昭元脸上一红,道:“是。弟子告退。弟子当先整理此行所记,和四师弟夫妇一起笔录一些。这样的话,即使碰大师兄二师兄不到,他们也可先知大概。” 燃灯点了点头,忽然缓缓道:“你先莫走。我问你,你此行的根本目的,现在觉得如何?”昭元一怔,缓缓道:“弟子这大半年来,游行西海,亲眼见到传说中的那个美好世界,其实也一样大有缺憾。而且论起长远眼光来,他们甚至还有所不如。弟子已经明白,其实这个世上本没有极乐世界,极乐世界只在心中。” 燃灯道:“那你是放弃了?”昭元道:“不。极乐世界虽然现在在我们这一世未有,但却未必在将来、在另外之世也不会有。只要我们心存努力之望,坚持不懈,终能离它越来越近,也体验越来越多。弟子也知道不能只靠别人,要建极乐世界之事,当靠自己。” 燃灯良久不语,终于微笑道:“好,好,你这次果然没有白去。我知道你还有话要说,但现在你先不要说。待再多想几天,你想得更清楚了,再来告诉为师。”昭元道:“是。”当下退了出来。地藏王和宝相夫人早已在外面等候,一见他出来就道:“那个女孩子所中之毒已经查清,对症下药,不日便可痊愈。”昭元点了点头。宝相夫人忽然低声道:“她好象会一点《易筋经》中的导气法门。”昭元道:“是我教她的。” 宝相夫人目光炯炯,道:“她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