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與魯迅
◎胡蘭成
和沈啟無先生,談起周作人,他說:周先生在日常生活上是很莊嚴的,──
不是嚴肅,是莊嚴。他的生活的氣氛幾乎不是中國式的,卻是外國式的。倘拿中
國的哲理來比擬,則他毋寧與道教相近,而他所提倡的儒家精神,卻其實是他所
缺乏的。
又說:他的愛好明人散文,也是愛的那時代的空氣的,但不知怎的,後來又
把散文弄成小品文了。
那提到我寫的兩篇文字「周作人與路易士」和「談談周作人」說:你說他只
想做一個平實的人,是對的。你還看出他晚年的惆悵。真的,他晚年似乎很失望
,覺得中國總不能好起來。
因而慨嘆說:和魯迅分離,於他的影響甚大,魯迅的死於他更是一種損失!
因為魯迅在時,究竟是他的一個敵手,也可以說是唯一的敵手,沒有了魯迅,他
是要感覺更荒涼的。
以上一段話,雖然是在筵席上因為兩人坐在一起隨便說說的,簡單得很,卻
是關於周作人的極深刻的也極素樸的話。散席後歸來,我忽然想到要加以註解了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的,中國人的生活變得這樣瑣碎,零亂,破滅。一切兇
殘,無聊,貪婪,穢褻,都因為活得厭倦,這厭倦又並不走到悲觀,卻只走到麻
木,不厭世而玩世。這樣,周作人在日常生活上的莊嚴,所以要使人感覺不是中
國式的了。倘若說是外國式的,那麼,還可以更恰當地說,是希臘式的。
但希臘式的明快,有如晴朗的海水,其實是隨伴著風暴的力,風暴的憤怒與
悲哀的。「五四」以後的周作人可是只愛其晴朗的一面,因而他的莊嚴只能與道
教的哲理相結托了。道教與希臘式的人生,在崇拜自然,以自然的明快袪除枯寂
,恐怖,與陰暗這一點上,是相近的。不過道教的是返於自然,好比「曲終人不
見,江上數峰青」,連人都不見了,而希臘的卻是生活於自然,好比清明時節漫
山遍野開著嫣山紅,男女踏青,有戀愛,有歌唱,也有鬥毆。
道教的不是海水,也沒有風暴,卻如同一泓潭水,四山清絕。它的莊嚴,不
過是漣漪。因為清絕,是會寂寞的,變成不是莊嚴,也不是嚴肅,而是嚴冷,從
道教蛻化出來的法家,就是這種沒有愛,冷得很的東西。但人是不能這樣生活的
,所以道教的另一支,還蛻變為五斗米教,與民間的習俗迷信結合,藉此使自己
熱鬧。
那種嚴冷,不是周作人喜歡的,而與民間的習俗迷信結合,也與他的科學精
神衝突,所以他轉到了愛好明人的散文,因為明人的生活究竟是真實的,人間味
的。但這乃是倉卒的選擇,因為明人生活的空氣其實是不見得好的,發掘下去,
便將不堪,所以只好就文字論其散文。散文這樣子變成了獨立存在,就跌入了小
品文的命運。
依然是寂寞,於是抓住了儒家精神。周作人所喜愛的儒家精神,是比道教的
哲理更人間味,比明人的生活空氣更壯健的東西。但儒家精神的真實,乃是叫人
相安於權力關係的既成事實,這相安,其實是心安而理不得,與周作人的哲理化
的人生觀還是牴觸的。而所謂「畏天敬人」,則是嚴肅而非莊嚴,雖然也不是嚴
冷。
周作人是骨子裏喜愛著希臘風的莊嚴,海水一般晴朗的一面的,因為迴避莊
嚴的另一面,風暴的力,風暴的憤怒與悲哀,所以接近了道教的嚴冷,而又為這
嚴冷所驚,走到了儒家精神的嚴肅。近來他就有一種不分明的願望,要想改造儒
家的哲理,使它的嚴肅變為莊嚴。無論如何,這將是徒勞的。
我以為,周作人與魯迅乃是一個人的兩面。魯迅也是喜愛希臘風的明快的。
因為希臘風的明快是文藝復興時代的生活氣氛,也是五四時代的氣氛,也是俄國
十月革命的生活氣氛。不過在時代的轉變期,這種明快,不是表現於海水一般的
平靜,而是表現於風暴的力,風暴的憤怒與悲哀。這力,這憤怒與悲哀,正是一
幅更明顯的莊嚴的圖畫。這裏照耀著魯迅的事業,而周作人的影子卻淡到不見了
。
人們可以看出,兩人的文字,對於人生的觀點上,有許多地方周作人與魯迅
是一致的,幾乎不能分辨,但兩人的晚年相差如此之遠,就在於周作人是尋味人
間,而魯迅則是生活於人間,有著更大的人生愛。
(※本文錄自胡著《中國文學史話》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