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十年砍柴评论水浒的文章,我看了不由栗然而惊,猛然想起一位先贤的话:“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宋江等36人在山东水浒梁泊聚众起义,其中违反大宋禁令法律的肯定不少,居然还有文人摇动笔杆,为他们作传,天理王法何在?怪不得历来《水浒》被看作禁书,一禁再禁,实在是有辱斯文啊,嘿嘿。
然而再一细想,一个声音突然冒了出来:如果我们处在那样的社会,我们做高俅还是林冲?作武松还是宋江?做李逵还是黄文炳?
不同的人对这样的问题大概有不同的回答,但是有那么几个,回答得很出乎君子乡望的意料,他们不但不对《水浒》大加贬斥,反而大唱赞歌。 譬如李卓吾,他大笔一挥说:“吾看水浒,通篇惟忠义二字”。
称赞强盗为忠义,李卓吾实在妙人。 这一赞,天下人为之悚然,为之嘿然,为之黯然,为之欣然,为之犀犀然,为之不知所以然。天下众生像,皆在李卓吾一语中坦呈。
更妙的是金圣叹。金圣叹唯恐李卓吾之意为世人所不能洞悉,大笔再一挥说:“我看《水浒》,发愤之书也”。
什么是发愤?就是韩愈的“物不平则鸣”,就是毛泽东的“造反有理”,就是李逵的“杀了那鸟厮”。
所以金圣叹最喜欢李逵,称其为《水浒》第一真人, 所以金圣叹也特别讨厌宋江,称其为奸诈,于是大笔再一挥,到底把《水浒》拦腰一斩,把后三十回中的宋江那厮的拿腔作势斩了去了。
金圣叹不以成败论英雄,腰斩《水浒》,此举比李卓吾一赞更妙。世人为之遽然,为之默然,为之爽然,为之涕然,为之无可奈何然。
金圣叹说李逵是真人,这种评论深合我心,所以我的故事就从金圣叹的腰斩说起,讲讲宋江和李逵的另类爱情故事。
《水浒》中宋江的着墨很多,即使外号也比别人多。呼保义、及时雨,宋公明、黑义孝三郎,秦无衣说得好,把这些外号堆在一起,本身已经是一种很滑稽的事情。如果再仔细计较,那只能贻笑大方了。
但是这其中有两句话,我们却不得不重视。 第一就是宋江的相貌:面黑身矮,第二就是说“宋江刀笔精通,吏道纯熟”。
李逵的相貌也很黑。两人初次相见,《水浒》38回这样写道:
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时,引着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看见,吃了一惊,便问道:“院长,这大哥是谁?”戴宗道:“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贯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有诗为证:
我们在这里看到,宋江第一眼看到李逵,是一个黑凛凛的大汉。 这个威风凛凛的大汉,让宋江大吃一惊,为什么呢?因为在哪里似乎看到过。在哪里呢?就是在宋江的梦里。宋江在梦里多次看到一个黑黑的大汉,八面威风,视世人为俗物,为所欲为,撼地遥天。今天终于在现实中碰到了这么一个人,宋江怎能不惊?所以这一惊,道出了宋江对李逵的一缕情思,从此暗发。
那么现实呢?现实中的宋江是一个郓城小吏, 地位相当于建国初的知识分子。 《水浒》中写宋江刀笔精通,在世人看来不过是文不成武不就的一个小角色,处处看人眼色行事,练就一股拍马讨好的本事。
这个没有出息的小吏,因为梦想着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所以时时想着封官进爵,这是宋江成为老大的真正原因。
说到这儿,我又开始长叹一声, 若有所思。
我亦有何思?所思不过踹踹儒家的簿子也!
儒家的所谓正气,上不能安邦,所能得无外乎背着皇帝跳海,为挤进庙堂之位装模做样,迁怒于女子小人不好养,技止此耳!
这倒也罢了,最主要的是下不能成家立业,连基本的人情世故也不懂,往往为一个小吏牵着鼻子走,怎能不为世人所笑?
这样的例子,这样的人和事不可胜数。中国自宋以来的官僚制度,奉行儒家为宗的科举制度,这些人十年寒窗,所为不过是一朝得志,光宗耀祖,当了官以后呢?有多少能够为民做主?不过玩物丧志溜须拍马或者沦为小吏的傀儡。
倒是那些小吏,因为熟悉人情风俗,还颇能为民做些好事。
这就是宋江成功的原因。作为一个儒家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他会见人就拜吗?在儒家看来令壮士扼腕的举动,对宋江来说已经轻车熟路了。对于林冲这样的知识分子,当王伦要他杀个人时,那个难受尽啊,简直比人家抢了他老婆杀了他丈人还难过;但对于宋江来说,那不过是小事一桩。 对于关胜这样的人,要他去对一个人磕个头,恐怕非得天地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哭泣,山河为之daozhuan不可,但是对宋江来说,他拍马磕头不过是日常小事。正是这个原因,他能够轻易俘获那些吃软不吃硬的好汉,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杀人放火。
那么李逵碰到宋江呢?《水浒》38回这样写道:
李奎看着宋江问戴宗道:“哥哥,这黑汉子是谁?”戴宗对宋江笑道:“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便道:“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戴宗道:“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李逵道:“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瞒我拜了,你却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东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
李逵是最不善于作伪的一个,他对人爱憎分明,一旦爱上就顾不得生命,一旦恨上就抡起板斧。听说是他喜欢的宋家哥哥,扑地便拜,欢喜之情,犹如婴儿见了母亲,灿烂而又直露。没有丝毫的忸怩羞涩,没有半分的矜持犹豫,没有一份的防备自卑!
怪不得金圣叹在这里大声长叹。但凡还有一些赤子之心的人,是不能不为之叹息的。
他们的爱情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最不善于作假的人和一个看透了人情世故的最擅长伪装自己的人,他们的爱情就这样开始了。这种爱情,远不是那些只看到十两银子几碗老酒的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宋江之于李逵,大概也有那么一些感动,在喊李逵哥哥的声音里大概也有十分的真诚,但在他的心底里,在灵魂深处,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恶来,我的爪牙,我知道他为了我会付出所有。
李逵之于宋江,却只有那么简简单单一句话:这就是我的宋家哥哥。
好一个宋家哥哥,到最后为了维护自己的忠义名声的时候,终于把一碗毒酒送给了李逵;而李逵呢,思之再三,终于也喝下了那碗毒酒。
在他倒下的时候,我仿佛听到李逵的呢喃细语:宋家哥哥,奴家对得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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