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化
文革有许多特征,比如自上而下的造反作乱,广泛深入的社会动员,长达十年之久的时间持续等等。但是文革最本质的特征只有一个,就是强制和暴力。有没有意识到这个本质特征,是文革研究不同流派的一大分野。不必花费很多精力在文革的动机上,动机是潜藏的、交织的,不容易被局外人在绝密仍然没有被解密的情况下发现。只有分析文革的特征,尤其是本质特征,才能有效地把文革的隐藏尾巴拖出来。
感谢宋永毅先生等一大批有心的学者,把文革历史非绝密的那部分记录和保存下来,使得一段重要的历史研究有据可依。只要去粗粗阅读一下这些文件就很容易得出结论,文革的历史从头到尾都显现着刀光血影,充斥着毫无理性的报复和泄愤。表现为具体行动则为:语言暴力的攻击、诬陷、谩骂,肢体暴力的关押、殴打、凌辱,极端暴力的死刑、私刑和大规模群体灭绝。
试想一下,如果人们在一开始就拒绝用暴力的语言和行为来压制打击政敌,文革会成什么样子?如果文革的参与者,面对复杂的社会矛盾,一开始就采用理性分析,将不同性质的矛盾按实际状况来加以解决,而不是立即就上升到生死存亡你死我活的高度,并且像嗜血的野兽那样,看见红色就极端亢奋,文革能够走到那一步吗?
纪念文革四十周年之际的很多分析文章,对毛泽东不顾计自己的高位和权力基础,敢于发动全社会造反的忘我冒险精神表示敬佩。这里有一个误区,原因是许多文件还没有解密。毛发动文革前,地位不是很稳而是岌岌可危。他为什么要借林彪之手先从军队树立他的个人权威,在文革发动前夜调动野战军完成了一次不流血政变?所有的考虑都围绕着武装力量——强制和暴力。毛在政治局会议上处于孤立的时候,最有效的杀手锏就是“重新上山打游击去”。
有人说,没错,是用了一点野蛮手段,但这就是革命,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反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强制和暴力是不可避免的。只要用强制手段把坏的东西去掉,剩下的就是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持有这种见解的思潮目前代表中国的主流。去看看王希哲的博客《请大家来参加“中国第二次文化大革命”问答游戏》中的主客问答,就略知一二。以此为据,如果一旦中国有了适当机会,再发生一次类似文革的社会清洗和骚乱,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最主要的原因不在于有多少人有思考能力和坚持理性,而在于,只要一天暴力被看作合理,在棍棒刀枪之下,再有理的人也不得不闭嘴装哑巴,或者把命送掉,归于彻底安静。使用暴力的人,不管是对是错,都当即占据真理制高点,都将主宰一切,拉着所有的人一起下地狱。
文革折射出来的社会心理非常原始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史前的野蛮人部落,尽管这种原始心理总是被最先进最时髦的理论光环笼罩着。现代的文明人都知道,人的社会是一个超复杂的整体结构,各种人各种思想各种信仰都有自己自然存在和自然消亡的合理空间,看似无序,实为有序。想用强力去清除一种东西,构建另一种东西,就跟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一样荒谬。
可是总有人以为自己具有超人天赋,可以为天下的芸芸众生谋求幸福。而那些苦命的人儿,又恰恰喜欢逢迎这种幻想。因此双方一拍即合。而找遍所有用来谋幸福的办法,都不如强制和暴力来的简捷高效。于是就有了革命。法国大革命开创了革命的先例,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笑话。法国革命的点睛之语归结于一句话:“自由,与乌托邦一同被埋葬。”中国革命非常类似于法国革命。所谓的“推翻三座大山”,现在看来也是一个笑话,其中的辛酸凡是过来人都心照不宣。
所以啊,现在还要再来一次革命,有人这样主张。的确,革命的时机,在中国执政当局的积极配合下,已越来越近成熟,等待造反的队列,一天比一天排长。不说那些失地农民和下岗工人,被关押杀害的异议异教人士,在上访喊冤的行列中,近日还出现了地方的人大副主任。既然有人要革命,那就革命吧。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只要使用强制和暴力,革命的结果还将和原来一模一样。
当2004年底,我第一次看到王光泽先生呼吁朝野大和解的公开信时,眼睛为之一亮。虽然公开信至今只有38人签名,但这第一声诉求和解的声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怎么可以不讲原则地和解呢?有人立刻会问。我只能这样回答:原则是人的意识制造出来的,不同利益的人制造不同的原则(或者解释原则)。而任何带有最高真理的最正确原则,在强制和暴力面前,远不如一堆牛粪。真理只能在和解地讨论中出现,原则也只是不同利益者之间的妥协,此外别无真理和原则。难道暴力从来没有过一时的真理吗?也许有。但是没有一个真理是永恒不变的。当真理已经改变而暴力不改变的时候,真理就变成暴力。
请试一试和解。
2006-5-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