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五年,武昌金水闸忽来一主一仆。主年二十余岁,长身白俊;仆四五十岁,无须,发语带女声;均操北京官腔。赁一分租之公馆,匿迹不出,服用颇豪奢。仆进茶必跪,有传呼,必称圣上,自称奴才。同居围观湖北侯差事者,怪人,遍语僚友。不多日,传遍武汉悠悠之口矣。
是时光绪幽居瀛台,汉口各报,接怜光绪而诟西后。此风一出,道路谈议,皆谓光绪由瀛台逃来湖北,依张之洞。汉报亦多作疑似之谈。沪上各取,转载其事。汉口小报又为之刊载说唐故事,谓禧太后为武则天,光绪为李且坐汉阳,令人喷饭。愚民信之,张之洞保驾之谣,更播于海外。
假光绪被袱皆绣金龙,龙五爪;玉碗一,绣金龙,亦五爪;玉印一,刻“御用之宝”四字,其仆出以示人。城中男女,往拜驾焉,日有多起。见时有三拜九叩者,口称恭迎圣驾。假光绪略举其手曰:“不必为礼”。候补官员中,有视为绝大机会,亲往拜跪者,亦有献款供奉者。江夏县知县望江陈树屏,予房师也,亲往察看。问汝为何人?假光绪曰:“见张之洞,方可透露。”余无一言。陈上院呈报之洞。其仆亦不透一言,有疑为内监者,串出多人,邀赴往浴池洗身,故为嬉弄,验其下体,果阉人也,疑谣愈张。当局以光绪照像与假者对比,面貌似相仿佛。乃密电北京,宫中又无出走之耗,而瀛台则无一人敢入。陈树屏始终疑为伪骗,曰:“其举动大类演戏。”询问数次,皆曰见张之洞,自然明白。梁启超致之洞书曰:“戾太子真伪,尚在肘腋。”此案可为世皆知之矣。
张之洞得张子清手函,光绪尚居瀛台,不能不开庭亲审,以释天下之疑。某日,坐都署二堂,提犯到堂。一假光绪、一仆、一同居。二卒挟假光绪按之跪下。予时夤缘得观审。张之洞曰:“汝要见我,今见我矣;老实说出来历。”假光绪曰:“大庭广众,不能向制台说,退堂当面可说。”之洞曰:“胡说!不说,办你斩罪!”假光绪曰:“我未犯法。”之洞拍案曰:“私用御用禁物,犯斩罪,当斩。”假光绪曰:“听制台办理。”问其仆,则曰:“于本内监,因窃宫中物,发觉私陶出京。路遇他,不知姓名来历,但云偕我往湖北有大好处,余皆不知。”问同居,乃举被袱碗印之属,众人疑为宫中贵人,实不知其姓名。当堂始终未供出要领。
退堂,交武昌府江夏县严刑审问治罪。陈树屏严刑拷问,供出真相。假光绪乃旗籍伶人,名崇福,幼入内庭演戏,故深知宫中之事。面貌颇似光绪,优人皆以“假皇上”呼之。其仆为守库太监,与崇久相识。因窃多物,为掌库发觉,逃出宫中。袱被碗印,皆仆所窃出。二人知光绪囚在瀛台,内外不通消息,乃商走各省,以崇之面貌,挟仆所窃物,向各省大行骗术。彼等在京,飞闻假亲王、假大臣以骗致富者多矣;不虞以假皇上而陷重辟也。狱俱,插标押赴草湖门斩决。
予问陈老师曰:“何以一见即知为优人?”曰:“手足行动,颇似扮戏,直剧场皇帝耳。”
——刘禺生:《世载堂杂记》
这个故事,跟《百万英镑》对着读,似乎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