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谨以此文纪念文革四十周年。
文革距今已经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先是姚文元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吹响了文革的序曲,跟着,聂元梓的大字报(陆平,宋硕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拉开了文革的帷幕。伟大领袖则用他的一张大字报《炮打司令部》正式将文革推向高潮。从此,北大陷入了长达十年的动荡之中。
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除了伟大领袖一个人,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 卷入文革的人们,谁都觉得自己正确。谁都觉得这世界上舍我其谁。谁都觉得自己是和毛主席站在一起。谁都觉得自己是在为真理作一次最后的斗争。一切都疯狂了。北大就如同一艘船,航行在文革的惊涛骇浪里,只不过,它被抛在风口浪尖上,不知道要驶向哪里。每天都有新事情出现,每天都有新的名字听到。先是校长陆平被揪斗,各个系的教授被揪斗,然后是翦伯赞夫妇自杀,然后是家里有问题的学生被揪斗,然后是邓朴方跳楼,然后是。。。 今天陈伯达来了,明天康生来了,后天江青又发表讲话了。整个北大,整个北京,整个中国就如同一个比一个大的舞台,各色人物,走马灯般的,你来我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在北京高校范围内,五大学生领袖不甘人后地制造了一出又一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闹剧。北京航空学院韩爱晶的红旗,从四川三线把彭德怀揪回北京批斗;北京师范大学覃厚兰的红卫兵跑到曲阜砸了孔庙;地质学院王大宾的东方红在中南海门前设立了揪刘少奇火线,高音喇叭直对中南海广播;清华大学蒯大富的红卫兵则干脆以女儿车祸为名,把刘少奇,王光美夫妇骗出中南海,然后把刘少奇放回去,把王光美脖子上挂上用乒乓球串起来的项链,在清华大学进行批斗。人性,已彻底泯灭;法律,已无处可循;道德,被踩在脚下;良心,又值多少钱一斤。多少年后回首往事,想起这些疯狂的日子,在人们反思这段岁月时,我竟觉得实在是有些不幸中万幸的感觉。冥冥之中,究竟是什么力量,把中国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想到那些和德国党卫军冲锋队差不多的红卫兵,想到红卫兵和党卫军迫害犹太人一样迫害殴打老师,你会觉得中国差一点就重演了一出第三帝国的兴亡。
由于政治认识上的分歧,北京大专院校的学生,没有多久,分成了两派,天派和地派。清华大学分成了井冈山和4.14。北大学生分成了新北大和井冈山两派。北大,这个出过蔡元培,李大钊,胡适,鲁迅等人物的最高学府,此时,不仅容不下一张书桌,简直连个安全的落脚之地都找不到了。北大已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起先是两派各自占据了一些教学楼和宿舍楼。为的是自己一派的人活动起来方便。但是,随着江青文攻武卫的口号,武斗的熊熊烈火很快就被点燃了。两派之间的争斗也迅速由互相贴大字报攻击,互相辱骂,升级到武装斗争,刀兵相见了。魔鬼从所罗门的锡瓶里放出来了。
按照正常的思维,实在是搞不懂,人性在那个年代怎么会被扭曲成那样。如果说,二十一,二岁的大学生是愚昧无知,狂热冲动,盲目狂妄,受人指使,那么,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身为哲学系总支书记的十三级干部聂元梓,就只能说是权欲,野心,私利,卑鄙了。若在今天,许多事情,想都想不出来。那些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学生,在人们眼里,还不过是孩子,若在今天,若是做出那些事情来,早就被父母叫回家里加以管教了。可在那时,一切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一切都属于造反有理的范畴。一切斯文全都扫在地下,一切丑恶全都展现出来,一切邪恶全都释放出来了。书法好的,去写大字报; 学中文的,去写批判文章;学历史的,去引经据典,攻击别人;学无线电的,去制作高音喇叭;学化学的,去制造燃烧弹;学物理的,去制造武斗用的长矛,强力弹弓。一切该用在正道上的东西,全都用来服从于邪恶了。
到了冬天,大字报贴出后,怕别人撕,泼上水,如同冻在玻璃窗内。但很快就发现这样太书生气了,太温良恭俭让了。这一派写完大字报,那一派就去撕,这一派就去护。于是,先是老拳相见,进而棍棒相交,直至后来发展到钢管长矛。
高音喇叭,树在楼顶,九个一串,如同糖葫芦一般,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转,想朝哪个方向定向播音,就向哪个方向播音。新北大的头头是聂元梓。井冈山的头头是牛辉林。高音喇叭里天天骂声不绝于耳。这边的高音喇叭上卦了一串破鞋,叫嚷着“聂破鞋和她的徒子徒孙们”,那边则是是“牛头山的蒋军弟兄们,不敢来进攻我们就不是牛种”。真不知北大怎么教出了这等学子。叫骂之声,西至颐和园,东至五道口,方圆十几里内,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于是,这一派的高音喇叭就成了另一派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拥有高音喇叭的宿舍楼,就成了进攻的首要目标。刚开始时,是一边仗着人多势众,趁另一派不备,蜂拥进另一派的楼,进行破坏。而另一派则火速增援,再加以返攻报复。随着被打伤的人越来越多,武器,也越来越凶狠了。在“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的语录下面,怎么干都不为过。短兵相接时用的木棍变成了钢管。再升级,钢管前面斜着削去一段,变成了长矛。冲锋前手持长矛,高呼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自制的燃烧弹应运而生。化学实验室里有的东西正好可以使用。一个玻璃瓶里装上白磷,另一个玻璃瓶里装进乙醚或者酒精。扔出去以后,玻璃瓶破碎,白磷遇到空气可以自燃,乙醚,酒精就是助燃剂。
强力弹弓,此时已经不是孩童手中打麻雀的弹弓了。三轮车内胎代替了橡皮筋,做弹弓架子的材料,由胳膊粗的钢管代替了普通的钢丝。而子弹,已不是一粒小石子,而是一整块的砖头。弹射时,两个人同时向后拉夹着砖头的布兜,一松手,砖头呼啸着向百米开外的楼房射去。打在砖墙上,是一个大洞,打在窗上,整个窗户连玻璃带窗框,全都打得粉碎。那时的北大,几乎没有一座楼有完整的门窗。从楼下走过,看到的都是藏在窗后虎视眈眈,严阵以待的学生。
课堂里的桌椅,全都拆了作为武斗之用。或是堆积在楼道的入口处,防止另一派冲进来,或是堆在窗口前,作为抵抗进攻时用的武器。没有人觉得这是破坏公物的行为,没有人对给了他们知识的学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这一切,做得是那么心安理得。
教室,宿舍里的暖气片,已全部拆下,作为打击对方进攻时用的滚木擂石。对方进攻时,楼上窗里就把一片片的暖气砸下来。好多楼前面,都是遍地的暖气片,破烂桌椅。这个学校,这个社会,这个制度只给了他们知识,却没有给他们常识。只教給他们怎样做英雄,却没有教給他们怎样做一个正常的人,基本的人。
宿舍里的单人床双人床,统统拆掉。除了堆在楼前,楼内作为路障以外,另一个用途,就是攻楼时抵挡楼上扔下来的桌椅板凳,砖头瓦片。进攻时,四个人每人擎起这一支床腿,十几张床一个挨一个,组成一个通道,通向要进攻的楼前。负责冲锋的学生,则头戴柳条帽,身穿厚厚的黄棉袄,手拿钢管削成的长矛,从这些床组成的通道下面冲向楼门口。而这些双手擎起的木床通道,毕竟经不住四层楼上重重砸下的暖气片。因此,两派之间的攻防,相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甘进攻失败学生们找到校园的暖气管道图,夜里,从暖气管道潜入一层楼,占据了一层楼。而被俘的学生,出来时,最轻的身上也要挨上几棍。
北大南门面对的是从中关村通往海淀的一条马路。这条马路也是和外界保持联系的一条必经之路。由于这一派占据了南校门,另一派就赶紧占据了离南校门另一侧往西不远,靠近海淀镇的几座楼。并把围墙打开一个大缺口,作为进出的通道。
马路南面,有一条有名的胡同,叫做军机处,就是多次在清宫戏里出现的那个名字。紧挨着军机处,有一个饭馆,叫长征食堂。为了堵住这个出口,这一派的学生就占领了这个长征食堂,在里面架上了强力弹弓,对这几座楼实行封锁,并企图攻下这几座楼。隔着马路,强力弹弓就可以把砖头射到这几座楼上。而另一派,为了阻止对方的进攻,大概是学了解放战争时期国民党四平守将陈明仁的办法,把靠近北大一侧的马路上,全都撒满了绿豆。弄得人走到绿豆上就打滑,根本站不住。
这样一来,公共汽车只好都开到马路的另一侧,不足百米的路,要开十几分钟。那个地方有个公共汽车站,行人只好到马路中间等汽车。还要随时留意武斗是否会在身后发生。最后,车站只好挪位。
这场武斗就这样,你来我往,持续了几个月。一直到伟大领袖觉得该收场了,才一声令下,派出工宣队,军宣队进驻北大,武斗遂宣告结束。直到这时甚至后来很长时间以后,人们才明白,自己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张牌,一颗棋子,甚至连这都算不上。自己以及同伴以及敌对一方的学业,青春以致生命,都在别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中间化为泡影。
武斗后的北大,断壁残垣,满目疮痍。没有一座楼有完整的门窗,没有一座楼有畅通的水电。教室里没有桌椅,实验室里没有仪器。系里不见教师,校园里少见学生。而这,只是发生在文革开始后的第二年。离文革结束的1976年还有九年之遥。这些,仅仅是眼里看到的,物质上的。而随之而来的精神上的斗争,批判,才刚刚开始。这以后,北大人的灵魂和人性还有更近一步的展现。铁骨铮铮,宁折不弯的,投机取巧,左右逢源的,卖身投靠,认贼作父,出卖良心的,这一切遗留下来的,直到今天,仍然存在。但愿人们不会忘记。
物质上的损坏,今天早已修补好了。看看今天的北大,湖光塔影,高楼大厦,还想得出当年的样子吗?
当莘莘学子们坐在北大明亮的教室里时,当人们读着《47楼207》时,还有多少人知道,四十年前,在这些楼里,北大的学生,发生过武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