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灵隐之第一篇:初到灵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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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图1)
                   一   初到灵隐
    
    夜已深。雨打竹叶的声音,总能让我静下来。倚在露台的石栏边,任东风满怀。法镜寺的封火墙,小小木窗,今夜可有人为你轻轻关上? 
    寺里的小尼姑,在台风登陆后的夏夜,一定睡得很安祥。没有人知道,这样一个凉爽的夜晚,在遥远的长江边,黄鹤楼下,一个怀旧的女人,魂飘千里。故园的柴门,是否为她打开?童年的伙伴,是否等她来入梦?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那座如今名为香戒的四合院,法镜寺的庵房,是我的外婆家。 
   没有人知道,这里曾住着一对老人,那是拄着竹杖的蓝眼睛的外公和穿着白色绸衫的外婆。那个跟在她们后面,剪着短短妹妹头,有一双漆黑大眼睛的小女孩,是我。
   没有人知道,在台风过后的清晨,叶满地,院子里的人,会早早跑出来,小伢儿们也跟着往上看,院门口的封火墙,有缝隙了吗?会断吗?唉,好烦哦,好清凉的早晨,看这个干嘛呢?
               
    三十年啊!多少次梦回故里,却无处觅得故人面。外公外婆等不得他们心爱的小外孙女长大,能自己回来看他们,早已仙逝。三天竺的小朋友,也早已不知拆迁到哪里去了!灵隐小学的同学们,我亲爱的小伙伴,你们又在哪里?你们还记不记得住在三天竺七号的有一双大大眼睛的小女孩?知不知道她一个人来找了你们很多年很多次?知不知道她真想对着飞来峰大喊:你们在哪里?
   灵隐的千千支竹,每一支都挂满了她的泪滴;灵隐的万万片叶,每一片都印满了她的思念。
   终于在今夜,我看到了这个网站,看道了遥远的记忆深处,我的外婆家。我一步步走来,小心地,怕踩碎一个梦,一个美丽的童年的梦。关于北涧水,关于天竺溪,关于我们的灵隐,在1972—1975年,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故事,我要说给人们听。
   1972年2月2日,风很大,天很冷。远方来了一个叫燕子的小姨,她要带我去外婆家。奶奶的小脚跑出跑进,慌急慌忙找遍八卦井街那间小木屋的旮旮旯旯,往大帆布旅行包里塞。小棉鞋上又套了双套鞋,小花袄儿外又加了件粉红灯芯绒的外套,厚厚笨笨的,胳膊都甩不开,像个小木偶。奶奶说:“千千,你到了杭州,要乖,但是你不能改姓哦!不能跟妈妈姓哦!”我问:“奶奶,你不去吗?杭州在哪儿啊?”奶奶说:“奶奶去,杭州啊,就在江对岸。”我放了心。袖子很长,小手儿只露出指尖,暖和和的。奶奶把我的小辫儿梳得油亮油亮的,一边一根,我高兴地左右甩,眼珠儿逆着方向转,燕姨就笑了,露出甜甜的酒窝和小小的暴牙。
    在汉阳门坐轮渡,在江汉关下。又向右走,到了武汉关,又上船,只顾了叽叽喳喳和燕姨说话,猛回头,奶奶不见了!转身就向外冲,铁闸门哐噹一声,奶奶在对面趸船上,双手死抓着铁栅栏,脸挤在两根相邻的黑漆柱子间,泪满面。江风扬起奶奶灰白的头发,船缓缓离岸,奶奶灰白的发在风中乱舞,她瘦小的身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我拼命挣脱着燕姨的手,一遍一遍跳起来,扑向船边,大哭着大喊着:“奶奶!奶奶!我要奶奶!”
   江水翻滚着浑黄的浪,奶奶的身影渐渐模糊.....

   不知何时睡去,醒来时已是黄昏。怔怔的,望着江上沉沉云天。燕姨说:“千千,我们去买娃娃书好吗?”就起身来,木木地跟在后面。船好大,比过江的轮渡大多了,是妈妈上次拖着妹妹去杭州生弟弟坐的那条东方红十号。小卖部前排了好长的队,前后的几个上海人就和小姨说话,好像都是知青,赶回去过年的。有人就问:“你下哪呢?”燕姨说:“黑龙江,黑河边呢!”那人就说:“怎么到湖北来了呢?”燕姨就抿抿嘴:“抽不回去,姐夫就帮我抽到丹江口了,当小学老师,也好,回杭州只能当工人呢!”说着说着,就到了,小姨就拿到一本彩色封面印着木偶娃娃的书,兴奋地指给我看:“半夜鸡叫,可好看呢!高玉宝写的,周扒皮半夜偷鸡,真人真事呢!”一下子,就钓起我的兴趣来,坐在床边捧着书,聚精会神听燕姨讲,又一遍遍看,入迷了,就忘了武汉的爷爷奶奶丹江的爸妈杭州的外公外婆,这些让我伤心又弄不懂的事。累了,就把娃娃书压在枕头下枕着睡。梦见小姨指着火巷口旁挂着的黑色大纸乌龟,说千千别问这是指你爸妈呢!梦见我又被曹祥泰点心店门前的叫花子抱走了,奶奶到处找我,我就大叫:“奶奶我在这儿呢!”就醒了。
    也不知船在江上走了几天,到了上海。迷迷糊糊就上了去杭州的火车,一路晕。到杭州的时候已是深夜。燕姨说:“7路车已经收班了,我们就在候车室睡一夜吧!”我提着奶奶买给外公外婆的孝感麻糖,困得睁不开眼。候车室里灯光明亮,人很多,在长木椅上东倒西歪。燕姨顺着椅子,捡了块长的空处,我就一头栽了上去,在候车室嘈嘈杂杂的喧声中,窄窄的硬硬的木条椅上,度过了我到杭州的第一夜。

    燕姨叫我的时候,窗外的天已灰灰亮。燕姨一脸的兴奋,揪揪我的小脸说:“千千,快要见到外婆了,快换件衣服,辫子扎扎好!”就在包里找衣服。我指着那件小军装就叫:“穿这件,穿这件!”燕姨就快手快脚地剐下了我的灯芯绒外套,在小花袄外罩了这件军装。这是一件崭新的小女军装,奶奶特意请裁缝做的,还用鲜红的平绒布剪了两块斜方形领章缝在领子上,和解放军阿姨的衣服一模一样。
    7路车上一个人也没有,等了会儿,就开了。燕姨一路说个不停,窗外湖光山色的,好像无论什么都比东湖小几号,玲玲珑珑的,真好看!
    车窗外看不到湖的时候,就开始闻到树的味道,深吸一口,就像喝了奶奶炖了一天的藕煨汤一样,在旅途中拖了几天的虚虚的身子,顿时酥酥的好舒服哦!忍不住就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吸。燕姨激动地说:“千千,快看!这是九里松,都是松树哦!看看,石莲亭!外公总在这儿歇脚儿!”我睁开眼,路两边是小格子人行道,道旁全立着松树,直直高高的,好像没个尽头。左边一座小小精致的亭子倏地就过去了,右边一个穿着灰蓝补钉衣服的伯伯拿着一个竹耙子,一路拖着,将小格子人行道上的落叶拢在一块,往竹筐里装去。
   车到终点,在一座高大的厕所前停下,我们下了,它又向左转个弯,停到对面去了。厕所前有老头卖手纸,摞在小桌上两叠,都是手帕那么大四四方方的,一叠细腻柔软薄薄淡黄的,另一叠很粗糙,厚厚的,黑黑麻麻的,上面有草头翘起来,一拉,一根一二寸长的黄草就出来了,揉一揉,满手的粉尘碎屑。老头说:“回来了?嘎漂亮的小姑娘!”燕姨笑答:“是我外甥女,二姐的,从武汉来,到灵隐小学上学的!”就拎着大包小包向前走。抬头看,左边一面高高的墙,燕姨说:“这是咫尺西天!”
           
   一阵香味飘来,正前方,是一栋小小的楼.上面三个大字我全认识,就念了出来:“天外天!”燕姨说:“真聪明!天外天的小肉包子可好吃呢!”走近了我看了一眼,层层小笼子,最上面打开的一层,一个个小小白白的包子放在油光光的棕丝上,和武汉四季美酒楼的汤包一个样。天外天的东边,有一条小路向西南斜上去了,路口又垂直向东分出一条小路,向咫尺西天的右后方伸进去。燕姨指了指说:“那边是灵隐小学,过了年你就去上学。”然后又指指那条向西南斜上去的路:“那叫天竺路,也可以到下天竺。今天我们从右边走》”我就转过头来跟着向右。天外天的大门右边有一条小溪朝着我们流来,“天竺溪。”过了桥顺着小溪上去,小溪边立着匹光溜溜的小石马,小石马的右边有一座假山
                 
石,绕过假山石,前面是一大片草坪,草坪的中央有两棵高大的枫树,燕姨就欢天喜地地扑过去摸着树干:“千千,这是外公外婆树,一个是外公一个是外婆,每天都站在这儿等着我们回家。”我就好奇怪地向上看,好高哦!脖子都仰酸了!肩并肩的两棵树靠的那么紧!燕姨又指着右边的山:“这是飞来峰。你看,!老虎洞!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扔进去喂老虎。我向右一看,好大一个山洞!真像老虎张着大口要吃人呢!吓得我赶紧向前跑。草坪尽头的小山坡上有一大片竹林,我们沿着青石板路一级级向上走,右边有一条深深的沟壑。青石板路不一会就向左分了条小岔道,出了竹林,连着一小片松树林,曲曲弯
                        
弯通向一个大大的土场子,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院子。左边的院墙已没有了,右边还剩些断垣残壁;东边是一座院落高高的白色外墙,墙面上开有几个高高低低的小木窗子,墙顶两侧像梯子一样一级级叠下来,盖着青瓦。燕姨说叫封火墙,湖北没有的。我就傻傻的看
                                   
了半天,好像什么时候梦见过。紧连封火墙正对院子大门是一座坐南朝北的低矮四合院,黄色的厚墩墩的土泥墙,左右各有一小木门出入。我们就进了右边的门。院子很小,中间是天井,四周都是房子。左右门分别通着东西两侧的走廊,南北两边正中各有一小台阶直接衔着南北两栋的堂屋。东西南北每一边都由堂屋和两侧的厢房构成。走廊的尽头角落里又各有一小黑屋。外婆的家就是正上方坐南朝北的一间三开门的堂屋和东西两间厢房。

    燕姨一进院子,满院子早起的人都问起来,燕姨就用杭州话和他们搭着,一句也没听懂。等进了外婆家,就又变成了长沙话,是妈妈的口音,很亲切的声音。一直把我带到了东边的小廂房,日光灯亮着,一张淡蓝色镂花床架的大铁床上,坐着一对老人。那是外公、外婆。外公很瘦,像个外国人,高鼻子,灰蓝色的眼睛.外婆又白又胖,笑哈哈地看着我:“千千,你们武汉话怎么叫我啊?”我靠着窗前的桌子站着,手将辫梢儿扯进嘴里咬着:“叫家家!”所有的人就都笑起来,外婆笑得头向后仰:“家家?我可当不起这个家哟!”正说着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我认识,是燕姨的姐姐,鹃姨,她好像去过武汉;另一位是个解放军叔叔。鹃姨就走过来摸我的头:“这么好的头发!又黑又亮!还记得我不?”又转向外婆:“我上次去美姐那儿,千千穿一条小红连衣裙,像头小鹿,满山跑,真漂亮啊!”美姐就是我妈妈。然后鹃姨就指着解放军叔叔说:“这是石头叔叔。”石头叔叔就笑着说:“你的军装也很好看呢!”外婆说:“穿军装干什么,明天去给他买灯芯绒的新衣服去!”我就嘟起小嘴说:“毛主席说,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一大家子人就又不知怎么都笑起来。
    屋里又挤进一个高个姐姐,两条长长的辩子齐腰,大约十四、五岁,小方脸,大眼睛,白白的皮肤,燕姨说:“这是大姨妈的女儿,叫林姐姐。”林姐姐就走过来,递给我一块长长的像白玉一样,上面有斜方纹的点心,中间还夹一层白色的奶油,外公说:“这是华夫饼干呢!上海产的,武汉没有吧?”我咬了一口,脆松松的像泡沫塑料,还有些粘牙,奶油夹心甜丝丝的,奶香奶香的。就听见鹃姨对燕姨说:“对面老顾叔叔和周阿姨结婚了,昨天刚办的。”燕姨就很感动的样子:“哎呀!真了不起呀,周阿姨等了他一辈子没结婚呢,等到六、七十岁了!唉!”我就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也不懂为什么,一下子也感动得鼻子酸酸的。燕姨开始一包包往外拿东西,孝感麻糖呀,曹祥泰京果酥糖呀,浏阳豆豉啊!腊鱼腊肉啊!最奇怪还有一罐头瓶子装的剁辣椒,红红的,一个个眼睛都亮了,外婆就说,这是我们湖南人最喜欢的了!”
    鹃姨就一把将辣椒瓶抢到手:“收起来,收起来,不然被这些人抢光了!”大家又笑起来,外公笑着说:“上海的点心这么多,洋是洋,就是没有特色,你奶奶带的孝感麻糖就有地方特色,最香呢!”我就骄傲地翅起小下巴,放松了绷直的背,尖声尖气地说:“我们武汉曹祥泰做的酥糖最好吃了!还有京果,奶奶用它给我冲蛋花,我可不爱吃,太甜了!”外婆又哈哈大笑起来:“你都不爱吃,还吹牛呢!那把你不吃的都带过来好不好?”我就着急地说:“哎呀!在奶奶的五屉柜上,我坐船回去拿好不好?”外婆就笑红了脸,一屋子人就都抢着说话,炒豆子一样,听也听不清。我这时感觉和他们混熟了,蹦蹦跳跳,满屋子东看西看,就看见了靠北临天井的窗子边铺着白色钩针花搭布的桌子,上面压一块大玻璃,玻璃下面有好多照片,爸爸、妈妈、弟弟、妹妹,还有我的!上面还有一个细长灯管的日光台灯,灯下放着一钵水仙,在日光灯的照射下,绿绿的苗,清清瘦瘦的花,真香!再转到堂屋里,有一对沙发,也铺着白色钩针花搭布,南边有一个小木窗,窗前的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黄棕色木制收音机,前面有淡黄如缎子一般的织布包着,织布后藏着小音孔,左右各一个大旋钮,下面有四只脚,正面看上去像一个汽车的脸。堂屋朝北的一面,有三个木门,漆都掉光了,上一半是镂花的,下一半是实的,依稀可见褪了色的彩绘。一排排共六扇,又窄又高,一点墙也没有,从上到下,像武汉归元寺的庙门,低低的木门坎,踩进踩出。来的时候,燕姨是带我走的西廂西侧走廊的小门,还没注意看呢!总觉得和武昌八卦井奶奶家的房子有些不一样。再看看西廂房,朝北有一扇正方的小木格子窗,从下面向外推开去,用木棍支着,小格子是用一种有桐油味的纸糊着,窗下一张八仙桌,南面一张床,床后面有好多木箱子,靠墙一直摞到比蚊帐顶还高,有一个木围桶在箱子前摆着,燕姨说过,江浙人叫马桶.马桶前还悬着一绣花门帘,用蚊账钩子钩在南边的墙上,房顶正中有一个梯形的像斗一样下宽上窄的天窗,顶上是玻璃的,看得到天。
    天大亮了,天井里一片嘈杂,我趴在西厢的小木窗向外看,有人在天井里刷牙,有人从院子外抬了水进来向家门口的缸里倒,有推着自行车出去的,有在天井里支竹篙晒衣服的,忙忙碌碌。
    外公外婆不知什么时候起来了,都来到了西厢。外公从桌上拿起泡在杯子里的假牙带上了,又到处找着什么。我顺手拿起门后的竹杖递给他:“是找这个吗?”外公笑了:“妹子咧,找眼镜。”我指指外公的头顶:“在头上呢!”外婆从蚊账后面拎出马桶来,笑:“你外公天天找眼镜,找竹杖,找手纸呢!以后你每天为他看着这三个宝贝吧!”我拍着手:“好呀!外公有三大法宝啊!”外公一阵咳嗽,然后拿起了小木盒,一边从小木盒里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小纸片,卷成一个小锥体吐痰,一边说:“这妹子好聪明咧!伶牙俐齿的!”外婆边向外走边说:“我千千真说得好啊!三大法宝!哈哈哈!”我就跟在外婆后面:“外婆,你是不是下河去呀!”外婆不解地问:“下河去干什么?我们这儿没有河啊!”我指着马桶问:“你提着围桶不是去下河吗?”外婆大悟:“武汉话倒马桶叫下河呀!”
    我说:“奶奶家门口有河南侉侉挑着一担大木桶收呢!在家门口就可以下河了!你去哪里呀?我跟你去好不好?"外婆应了声:“走喔,不要叫人家河南垮垮,不尊重人家,要学说普通话,啊?”我用普通话应着:“我会说,我还会说长沙话呢!”就跟着外婆走,外婆就用长沙话问:“你讲几句给外婆听听。”我就学着妈妈的口音说:“妹子唻,卡饭得啰!”外婆笑得合不拢嘴:“你这个崽,机灵鬼!”
    出了四合院,穿过土场子,西边又有一个院子门,出去了,却是个更大的园子.园子靠飞来峰一面墙,已经全倒了。园子里一厢厢开着田。南边有段院墙,墙脚有好几棵大树。厕所在西北角,门前好多荒草。里面一半是水泥地一半是地板,地板上有二个蹲厕二个坐厕,坐厕是个过膝高的台子,面上的木板向后上方斜,板面上挖了一个像屁股的弧形洞口。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坐式的厕所,就将头探向洞口看,一看就叫起来:“外婆,这里能看到男厕所的屁股呢!”外婆说:“哪里看得到!”我说:“就看得到,伸进去就看到了!”外婆笑了:“谁会伸进去看呢!”我说:“反正看得到,不好不好!”外婆就说:“你就蹲着么!坐的厕所好脏哦!”我就跑出去,边叫:“我等你哦!不上了不上了!”
    就跑到园子里,地大多荒着,有几处油菜,西边山脚下,不知什么人,这么早,拿着张纸往飞来峰山脚的石刻上贴,还用一把大刷子蘸了墨往白纸上刷。刷了后就变成了黑纸白字,石刻上面的字就印下来了,觉得很稀奇。再看看那山,和蛇山有些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呢?好像多了很多大大的石块吧!好像这儿的山都长了心,有很多眼眼窍窍!好像这座山,是活的,是醒着的!
                   
      
    回到家里,外婆就钻进西厢房外走廊的角落里,从旮旯里抓出一把果果向炉子里一丢。我就挤过去看:“什么果果呀!烤着吃吗?”外婆就用火钳拾出一个给我:“麻栎果儿,引火的,不好吃的!”我拿在手里,外婆就赶我:“回屋里去啦,我是螺蛳壳里做道场,转都转不过身来,你还挤在这儿!”我就拿着果果儿边走边看,怎么这么像板粟啊?却比板粟小很多,也圆一些,也有平平的顶和油亮的身子壳,又比小玻璃珠子大一点。我看看西厢房里没有人,就偷偷死劲咬开,里面还真有仁,白腻的,好像很油的,有点涩,也不香,壳里也没有板粟那样的衣子,又好像衣子衬在壳子上。“呸、呸!”就将咬的果仁吐在手心上。正鬼鬼祟祟时,就听到外公轻轻的气喘声,想藏也来不及了。
   “不好吃吧!尝了就不会再想吃了!以后不许啰!小心外婆打屁股!”外公跟着自己的声音从堂屋进到西厢房来了,一脸的慈爱。外公有哮喘病,奶奶对我说过,走路就喘,还不停地咳痰。“怎么那么像板粟呢?为什么板粟好吃它就不好吃呢!”外公就拉着我在窗子边坐下来:“千千,你说老虎和猫像不像?人们在家里养猫,能不能在家里养老虎呢?”我睁大眼睛摇摇头,外公又说:“世界上有许多神奇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答案。生物按一定的关系可以分成很多类,叫界、门、纲、目、科、属、种,当几种植物同是一个科的时候,就很像。动物也是这样。板粟和麻栋果都是山毛榉科的植物,所以就很像啰!”我就说:“那老虎和猫都是老虎科的吗?”外公就笑起来,“是猫科!”我又问:“那狗狗和狼,月季和玫瑰,是不是也是一个科呀?”外公竖起大拇指:“真聪明!你还想得起来有什么相像的动植物吗?”我歪着头想了想:“桔子和柚子像。”外公点点头:“你要多学知识,你会背诗吗?”我说:“妈妈到武汉了,就教我,爷爷也教我。但是我会背好多毛主席语录呢!我还会写粉笔字,我还认识好多字呢!”外公就说:“以后外公教你,好吗?”我点点头:“外公,是不是一个科就像我们是一个家一样呀?板栗是不是麻栎果的哥哥呀?你是怎么懂那么多的呢?我长大了能把它们弄清楚吗?”这时燕姨和鹃姨进来了,鹃姨说:“你外公知识最渊博了,是老百科呢!”我也不懂什么是老百科,就觉得外公最了不起了:“那我长大了,要作小百科!”
    燕姨问:“千千你不饿么?想吃什么?”我说:“早上吃了华夫饼干,不过早了!”外公问:“过早是不是吃早饭啊?以后要说普通话,不然小朋友听不懂的。”燕姨就凑到外婆那儿去了:“姆妈,我想吃泡饭。”外婆说:“大冬天吃什么泡饭!”燕姨说:“姆妈你晓得喔,丹江像河南人那样吃两餐杂粮呢!红薯干包谷馇,一天只有一餐饭哦!”鹃姨说:“那个鬼地方,美姐不晓得怎么过的!”外婆就叹口气:“美姐最苦咧!”我听了默不作声。我有几年都没有见到妈妈了,还是妈妈带妹妹回杭州生弟弟,来回路过武汉,见过两次。
    早餐开始了,我们吃稀饭,燕姨添了半碗隔夜的剩饭,拿开水泡,泡了一遍沥去水,又冲一碗水,米粒儿就一颗颗像小珍珠一样在水里沉着。我说:“奶奶说杭州那个鬼地方吃泡饭,不消化!”说完了,不知怎么就咽口水。鹃姨说:“武汉人的热干面才不消化呢!早上吃了晚上还是饱的!你不想吃怎么咽口水啦?”大家就笑了,我说:“人家只想喝泡饭里的水嘛!”外公就笑得咳嗽了!鹃姨就泡了碗给我。石头叔叔不知什么时候端了一大盘油条在桌上,只有筷子那么长,比武汉的油条要短一半,细一半!
    桌子上一个个小小碟子排上来,七七八八都是些小菜,有鱼松、带鱼干、腐乳;有妈妈让燕姨带来的襄樊大头菜丝、有四川渡口的小舅舅寄来的榨菜,还有一碟很奇怪的东西,有的像宝塔,有的像螺蛳,还有的像肥嘟嘟的蚕宝宝!可看上去又像榨菜的那种质地,是什么呢?我拿起桌上的筷子——咦!竹筷子!细细圆圆的,粗的一头顶端还用铝皮包着,半截筷杆上刻着菱形的纹。我们武汉用的都是木筷子呢!我用竹筷子紧张地戳那些蚕宝宝,不动。就小心翼翼地夹起来,问外公:“这是什么呀?是虫虫吗?”外公说:“这是宝塔菜,又叫螺蛳菜,又叫草石蚕,是一种植物的根茎。”我咬了一口,脆生生
                    
的,有点甜又有点咸,一旁鹃姨说:“重庆人还叫地牯牛呢!”我又去吃泡饭,水是水饭是饭,一粒一粒地穿过喉咙口,清清爽爽的,舒服极了!一点也没有吃稀饭那种粘粘糊糊的感觉,好像将肚子洗过一遍一般。边喝边吃小咸菜,咸菜不咸了,泡饭也不淡了,合在一起美味极了,我就很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尝,桌上居然就没几个人了。外婆说:“先吃完不管,后吃完洗碗!”我立即将剩的小半碗都倒进口里了,下巴上脖子上都是水。外婆说:“这还不简单,喜欢吃,每天都可以做的。”
    林姐姐和鹃姨将桌上的碗都收到一个小竹篮子里。我好奇地问:“这些碗要拿到街上去卖吗?”林姐姐说:“什么卖啊,是提到小溪去打打。”我吃了一惊:“这种碗打不破的么?”鹃姨就笑红了脸。“杭州话就是洗的意思啊!”我心想,我们武汉才不用竹篮子装碗呢!鹃姨也挽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脏衣服。我就更觉稀奇了,也闹着要去。鹃姨说:“好了,去吧!跟屁虫!”外婆递过来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棒槌,粗的那一头扁扁的,有一尺多长。我满脑子疑问:“拿这个打碗吗?”鹃姨说:“打衣服!小活宝”我两手把棒槌扳过来扳过去,边细细地看,边跟在后面,心想,难怪奶奶不放心我来杭州,为什么洗衣服不用搓板用棒槌呢?不知道洗澡用不用这个棒槌哦!
    到了西门口,右边的一个小房门开着,里面光钱很暗,一个干瘦矮小的奶奶正在铝锅里煮饭,一边将剩菜倒进去。那铝锅外尽是黑黑的锅沫烟子,下面有一小截锅底,还是接上去的。见到我们过来,奶奶就颤巍巍驼着背到门边抚着门框站着:“燕子回来了!”看见我了,一笑,门牙只有一颗了,露出黄黄的根。声音很大,话很难听懂。鹃姨说:“阿娘,还没吃啊?”我斜瞅着看她锅里的饭,问:“阿娘,你是不是在煮烫饭啊?我们武汉冬天的晚上才吃烫饭呢!”阿娘就很拗口地用普通话说:“这是菜泡饭!”我说:“不对呀,泡饭不煮的!”燕姨刮刮我的鼻子说:“哎哟!你这小鬼头!这是菜泡饭,武汉人叫烫饭;开水泡的叫开水泡饭;到了夏天,还有凉开水泡饭!”娟姨就问:“还有水吗?把桶给我,我带桶水来!”阿娘很过意不去地:“总是帮我提屎!”这下我听懂了,“屎是不是水呀?”燕姨说:“阿娘是宁波人,话不好懂的。”
               
    出了四合院,有一长条青石板路,通向正朝东的封火墙紧邻四合院正门的小门。进了
封火墙的小门,里面居然又是院子。我抱着捧槌,一路学着宁波阿娘的腔调:“提屎!菜泡饭!开水泡饭!凉开水泡饭!”不停地念叨。

                               
    天井北侧是三间大房,正中一间大堂屋,东西各一间厢房,房前的走廊衔着封火墙的小门。天井的南边是一面墙,墙上有个被封了的门,上面留了个窗子,透过花格儿,可以看见墙外还有个大院子里面堆满了大圆木头,好像是个木材厂,又好像一个庙,有些七歪八倒的泥菩萨,积满了灰尘,这个被封了的门,对着开井和北边的大堂屋,南墙被封了的门两侧各有一座小小的门房,像2只小耳朵,门房各有一个小木窗朝向天井开着,门朝北,对
                   

                 
着中间的走廊上,与东西厢房相对,里面也住了人。一路搭着话,穿过这个院子,从走廊
                      
那头的西门出去,又进了一个小院子,小院子北边靠墙搭了个小篷子,里面堆放着杂物。 
                 
                                    
边一个小院门,出了门,就见一条小溪自南向北贴着院墙根流下去了,小溪上有一座小小
                                    
的石拱桥,石拱桥正对着的,是一个座西朝东的大庙门,门上却没有匾。庙门大开着,地上有个大铁锅,铁锅嵌在四四方方的灶台上,庙里也没有菩萨,只有一堵墙,看看方向,好像那个放木材的大院子就在它后面.有几个农民罩着布褂子,不知在忙些什么。
                        
    没几步路就到下游紧挨着桥的小石阶了,石阶两边还有石柱子,石护栏,小石阶一直延伸到溪水边。与南边的桥对着,石阶的北侧在小溪的两侧又各修了一个大石柱子,有道密密的栅栏在下面挡着,溪水就通过这个石门哗啦啦流出去,一些垃圾被拦在铁栅栏外。石门外是个很深的潭,溪水冲过石门就变成了瀑布,发出轰隆隆的声音,白花花地翻着浪。下游的溪水比石门上低一丈多,两岸边的树冠在小溪上方连在一块,罩在石门上像个洞。溪对面,是一条自南向北的马路。与小溪并行,马路对面,一间间的木屋,旧旧的,都住着人。小溪和路的东西两侧全是山,种满了茶。村落就夹着溪水和马路在山沟里相对排着。从上至下,提水的要猫着腰钻到桥下边去,洗 碗的就蹲在桥边,洗衣服的蹲在台阶上。台阶边有一个伸向溪水的青石板。鹃姨就将打湿的衣服放在青石板上,打上肥皂揉成一团,用棒槌打,打扁了又将衣服翻过来再打,脏水就都顺着青石板流到小溪里去了,然后在小溪里一摆,拧了,放在竹篮子里。林姐姐也洗好了碗,装在篮子里,将篮子在水里一浸一提一浸一提。燕姨说;“千千,你喝不喝溪水呀?很甜的!”我说:“没烧开怎么喝啊?”鹃姨说:“很干净的,比自来水好!”正说着,就下来一个阿姨,拿着个高脚痰盂,走到青石板下游,靠近石门的地方洗。我皱起眉毛:“那边有人洗痰盂呢!”鹃姨说:“溪水会过滤的!”燕姨说:“所以外婆请了人半夜3-4点挑水呀!再说了,中天竺离这儿还有好远呢!早就过滤干净了!”
              
          
    没几天,我就跟院子里的人混熟了。南北东西,只有我家占的房子最多,南边 的三大间,加上鹃姨和石头叔叔住的西边的一间正房,一共有4间。北边的大堂屋,住着刚结婚的顾爷爷和周奶奶,院子东西两侧的房子,门前都有走廊,中间对着天井各有两间正房,西边的正房,靠南住鹃姨,靠北是鲍叔叔一家;东边两间正房,靠南的是邓爷爷邓奶奶一大家子,靠北的是新田叔叔一家;4个角落,西南角着唐阿姨一家,东南角住着王爷爷一家;西北角住着宁波阿娘;东北角住着老处女奶奶。除了我们家,其它三面正房里住的,都是被浙江大学赶出来的牛鬼蛇神,唐阿姨和王爷爷家是灵隐的居民,他们都是浙江人。那我们家从哪儿来的呢?怎么除了说长沙话,鹃姨和燕姨在一起时又说四川话呢?爸爸妈妈为什么在丹江?大姨妈为什么在贵州?小舅舅为什么在渡口?听说还有一个二舅舅在榆林沙漠。燕姨说我们是麻五类,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是黑乌龟呢?外公说大舅舅住在武林门,过几天就回来了。
    
    快过年了,整个院子都在忙着。我就整天粘着外公讲故事。外公的肚子里,有讲不完的故事,有个中午,我挤在外公床上午觉,就觉得褥子下面的钢丝挺着我,外公就叫我:“碗豆上的公主。”讲的是有个小公主,睡在垫有20床褥子的床上,都能感觉到褥子下面的一颗小豌豆。我问外公:“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故事呀?”外公拿出一本大大的书:“都是书上的呀!”我趴在外公膝上翻,全是拼音。我说:“外公我还没有学拼音呢!”外公笑了:“这是英文。”我问:“是鹃姨教你的吗?”外公说:“她是学德语的。”我说:“明明娟姨是英文老师么!”外公说:“罗卜白菜都是菜呀!相通的。你长大了,要学好外语哦!”就将书宝贝似的藏到抽屉里去了。
    
    很快就到了2月14日。这一天是除夕,一大早,就来了一家子人,是大舅舅,大舅妈和大表哥小表哥。大舅一进门就喊我:“千千,来,让舅舅看看!”就走过来看我,我也睁大眼睛看着他:额头上的发有一个大大的波浪,白皮肤,高鼻子,眼珠子是透明的;笑起来嘴角往后上挑,露出后面的牙齿,像外国人一样。再看看大表哥二表哥,也像外国人一样,凹眼睛,透明浅浅的眼珠子。舅舅说:“好大的眼睛哦!千千你睫毛上可以停小鸟了!这么长!”小表哥站在一旁笑嘻嘻地:“塌鼻子!”大舅说:“才不是呢!我们千千是翘鼻子,鼻尖尖向上翘的,漂亮咧!”我就横着眼珠子看小表哥,小表哥就不停地眨眼睛。我立刻毫不示弱:“你是眨巴眼呢!”舅舅就笑起来:“不好欺负妹妹啊!你比她大2岁呢!”又把脸凑上了:“来,香一个!”我就嘟着小嘴,用长沙话说着:“绸子,缎子,烂布筋,扯不拽,啪!”就合着词在大舅额上,左腮右腮,下巴上各亲一下,最后在鼻尖上一啄:“啪!”大舅就乐坏了:“这个崽还会说长沙话呢!是妈妈教的吧?”外婆说:“美伢子可怜呢!”大舅舅就安慰外婆:“美伢子又有儿子又有女儿,有女有子便是好!她是最好的!”外婆就笑了。我就接嘴:“妈妈可怜!爸爸的肾炎还没好,奶奶说肾炎会死人的!”外婆就脸色大变:“过年过节的,细伢子乱说话!”就拿了张手纸擦我的嘴,又将大表哥小表哥的嘴都擦了一通!我说:“外婆你怎么用擦屁股的纸给我们擦啊!”舅妈就说:“细伢子过年乱说话,就等于放屁喔!”小表哥和外婆说个不停:“奶奶,我一早就蹲厕所,我要把仓库腾空了!早上也不吃,中午也不吃!我要在晚上吃个够!”外婆笑红了脸:“小心肚子撑破喔!”大表哥笑着,只是不说话。
    忙碌了一天,终于到了吃年饭的时候,堂屋里摆了一大一小两张桌子,外婆就要数几菜几汤,然后开始一个菜一个菜指着报,什么鱼圆肉圆团团圆圆呀!什么青菜豆腐汤叫清清白白呀!烧全鱼叫年年有鱼呀!炖全鸡叫有头有尾呀!一大通和奶奶家也差不多的吉利话,就想着奶奶不知开始吃年饭没有,眼睛就潮了。外婆就喊:“千千,你看这是如意菜!这是长生菜!”我一看:“什么呀!不就是黄豆牙儿和花生么!”小表哥一脸得意地说:“我们杭州话讲得多好听!”又指着一钵花花绿绿的饭说;“这是八宝饭,小表哥摆了好半天呢!”我一看,八宝饭上面用小红枣摆了字,我认识,是福字。外公小声说:“你快夹哟!不然待会儿抢不到!”我就说:“我不爱吃糯米饭,我要多抢点福字枣儿!”外婆说:“千千说得好!都来抢福咯!”筷子就都上去抢,年饭就这么热热闹闹喜气洋洋地开场了!
    收音机里放着“锈盒匾”的歌。吃了年饭,大家收的收捡的捡,燕姨拿些剪纸贴在木门上,石叔叔和舅妈将糖果点心一碟碟摆在桌上。外婆就拿出些小红纸包儿,一个个发。我攥在手心里,燕姨说:“压岁钱,放在枕头下哦!避邪的!”林姐姐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鹃姨帮她去了。一会儿,人来齐了,外婆又抱出一小牛皮纸袋,拿出些很小很小的核桃,每个人分几个。我一咬,全碎了,咸咸香香的,奶油味儿,却被我嚼得一口的碎壳子,就是捋不出肉来。大表哥温和地说:“这是沙核桃儿,要轻轻咬,慢慢吃!”就示范了给我看。我看看小手心里,沾满了核桃外的盐粉儿,就用舌尖儿一溜一溜地添干净,又像吃球球糖一样将小核桃一个个含在口里吮,全吮干净了就摆在桌上。想一想如果奶奶在,会拿小锤子帮我一个个敲开了,剥出仁给我吃。这么想着就将核桃都装进裤兜里,看看满屋子人,知道以后没地方撒娇了。不知谁小声说:“听对面周奶奶说,今天还是外国人的情人节呢!”另一个就答:“这是资产阶级思想!是反动的!”大舅就站在中央开始鼓动我们表演节目。大家就要我和小表哥唱歌,我就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舅舅说:“来,和哥哥唱红灯记!”我就和小表哥两人一个唱铁梅一个唱李玉和。“我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一比一划,乐得大人们哈哈大笑,除夕就这样过去了。
                                                               
    初一一大早,还没睡透,就被燕姨叫醒了。枕头边放着一叠新衣服。上衣是暗红起小梅花的灯蕊绒罩衣,裤子是小黄格儿和小棕格儿间着花纹的布裤子,袜子是枣红,墨绿,浅灰横条纹的洋线长筒袜。还有一双黑色塑料底,暗红花儿灯蕊绒鞋面的系带子的机器做的棉鞋。闻一闻,一股缝纫机油的香味。燕姨就给我穿起来,袖子和裤腿儿都要长出2寸来,鹃姨就拿了针线缝在内面,打了宽宽的褊儿。燕姨说;“衣服是鹃姨买的,裤子鞋子和袜子是外婆出钱叫我去挑的,特意买长一点,小孩长得快,明年放了褊儿还可以穿一年呢!”我看了一眼袜子,说:“奶奶也给我买了一双一模一样的袜子,就在包包里。”燕姨就拉上袜子把我棉裤里的线裤儿衬裤儿全扎了进去。
    一大家人都涌到堂屋里来,外婆外公的东厢房门还关着,大舅舅就说:“一会开了门,我们一起喊:新年快乐!”我突然想起压岁钱还没拿,急急忙忙挤出去,到西厢房枕头底下摸出小红包,又挤回来,大舅就已经敲开了门。外公外婆站在门口,外婆穿着件双排铜扣的列宁服,外公穿着呢子中山装,虽然都不是新衣服,却熨得笔挺,一股樟木箱子的味道,笑容可掬,容光焕发。我们就一齐发声,有喊爸爸妈妈的,有喊爷爷奶奶的,有喊外公外婆的,然后是:“给你们拜年了!”外公外婆就笑开了花,说着些新的一年学习进步,身体健康,努力工作之类的吉祥话儿。
    我和小表哥都将口袋里装着满满的零食,一天没歇嘴儿,大人们几个一屋,说笑话的,下围棋的,打扑克的,地上全是瓜子花生壳儿,林姐姐和燕子姨不停地去扫,我和小表哥打打闹闹疯出疯进,从初一一直玩到初二。
    到了初三,堂屋里总有客人来。快中午时,来了个高个子,高鼻子大鼻孔的爷爷,进了堂屋,就对外公说:“罗工,年过得好啰?”外公就起身让座:“老雷,快坐快坐,哎呀,你这么早来看我。”燕姨忙着去倒茶,我就站在外公后边问:“外公,为什么这个爷爷叫你罗工啊?”外婆说:“你外公是高级工程师哦,所以就称罗工么!”我又问:“那这个爷爷是不是工程师呢?”外婆说:“也是的,还是我们湖南老乡呢!”我就说:“那我叫你雷工爷爷好不好!”一大家子人就笑得哈哈哈的,雷工爷爷说:“这个妹子真可爱咧!雷公爷爷!我喜欢这个名字哎,哈哈哈哈……”我被他们笑得糊里糊涂,也不懂什么意思,只觉得大家都夸我,得意极了,就踮出踮进不断地在一边插话。外婆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插嘴!”我依然说个不休,雷公爷爷就来解围,问我这问我那,问我学了几句杭州话,我就说:“还是武汉话好,我们叫外婆作家家,家家是家里人,外婆是外面的婆婆,不好!”雷公爷爷就又乐得哈哈笑。燕姨使着眼色,我偏不肯离开。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林姐姐向卤菜碟儿上淋麻油,我问外公:“麻油是什么油啊?”外公说:“芝麻油。”我又问:“那棉油是什么油啊?”外公又答:“棉籽油。”我就很得意地演绎下去:“那猪油是猪的油,豆油是豆的油,人油就是人的油啰!”外公就微微变了脸,举起手中的筷子做出要打我的样子,雷公爷爷就说:“莫啰!叫化子也有三天年,细伢子就是人来疯,让她去罗!”
    晚饭后,大舅大舅妈回武林门去。一家人忙着洗呀收的。外婆板着面孔,将我叫进了东厢房,将门一关,门后边几个小钉子,挂着一根长长的竹尺子,黄黄的,外婆取下来拿在手上,表情严肃地说;“你今天疯够了吧!外婆对你说了很多次了,你不听。今天外婆不打你,以后再这样不听话,在客人面前没规矩,乱说话,又不听大人的话,自己到门后面来拿尺子,错误重就重打,错误轻就轻打,你听见没有?”我吓得大气不敢出,只点头。
    初四年就过完了,零食没有了,鱼肉也没有了,身上新衣服也脏得不行。院子里人多了很多,又开始上班了。我跟着小表哥到处跑。到了初五,小表哥说:“千千,你去看看外婆房里,还有吃的没有?”我说:“我不敢!”小表哥说:“那我去看,你放哨。”我紧张地点点头。大人们都在院子里,不知忙些什么。小表哥就嗫手嗫脚地进了西厢房,一会就叫:“千千,快来。”我就也进去了。床底下有个阔口的小米缸,上面压着块木板,小表哥掀开木板,里面有一些牛皮纸包的什么东西,扒开纸包,有半缸白白的花生。小表哥抓了几大捧出来,我们一人装了一口袋。小表哥说:“你快看看爷爷来了没有?”我就赶紧出去看外公在哪儿。小表哥收好东西就出来了,我们飞快地跑出了四合院,在东边的园子里剥花生,全是生的。小表哥说;“生的有营养呢!”我问:“有什么营养么?”小表哥说:“好像是补血吧!”我们就在那儿剥着吃,将剥的壳儿藏在另一个口袋里,吃了几颗,腻得很,就跑到林子里玩去了,一会儿就忘了这事。
    晚上睡得沉沉的,被外婆叫了起来,穿好了衣服,趿拉着鞋,到了堂屋里。只有外婆一个人站在那儿,板着脸:“千千,去拿尺子来。”我吓得一声不吭,去西厢房的门后面拿尺子。外公躺在床上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我颤惊惊地将尺子交给外婆。外婆问:“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误?”我仰着头,揉揉眼睛,看见外婆脸红红的,想了想,迷迷糊糊地说:“不知道呀!”
    外婆厉声说:“把裤子口袋翻出来!”我低头将手伸进裤袋里,一触着花生,惊出一身汗来,就低着头不敢动,手也僵了。外婆又说:“翻出来!”我将两边的花生呀,花生壳呀全抓了出来,放在椅子上,又将裤兜儿整个翻了出来。外婆说:“手伸过来!”我将手缩在背后,睁大眼睛望着外婆。外婆低低一声喝:“快伸过来!”我才战战兢兢地伸了出去。
    外婆右手拿起尺子,左手握着我的手:“第一下,打你:没有礼貌,人来疯。”就一尺子打下来,手心疼得像针扎,嘴巴就扁起来,抽抽嗒嗒;外婆说;“不许哭!越哭越打!”我就憋着,不敢出声。外婆又拿起尺子:“第二下,打你:乱说话,大人已经警告几次了,当耳旁风。你记住没有?”我看着那尺子要落下来,就死劲一抽手,转身往东厢房跑,一边尖叫:“燕姨救命啊!”外婆一把抓住我,揪起来按在堂屋的大方桌上,我双脚乱蹬,放开嗓子喊起来:“燕姨救命啊!”没把燕姨喊来,鹃姨却进来了,我一看,又喊:“奶奶救命啊!我要回武汉啊!救命啊!”娟姨就上来说:“千千,你叫没用的,大舅舅小时候就犟,越叫外婆越打,一直要打到没有声音了为止。”我就大哭起来。
    娟姨说:“快不哭了,越哭外婆打得越狠!没有人来救你的!”我泪眼模糊地看看四周,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外婆说:“脱了裤子!”我就趴在桌上慢慢将裤子蹭下来,露出白白的屁股。外婆高举起尺子抽下去:“还敢不敢偷东西?”我死劲憋着哭声,绷直了腿,把屁股夹得硬硬的,眼泪水儿直掉:“不敢了!”外婆又抽下来:“还敢不敢不听话?”我又说:“再也不敢了!”外婆就又问:“错了没有?” “错了!” 外婆连抽几下:“我要你一辈子记住,记住没有?”我哽噎着说:“记住了!外婆不打了!千千听话,千千乖!”娟姨就说:“好了好了!千千认错了!您也罢了。”外婆就收了手。娟姨把我扶起来,我回头拉裤子,屁股红红的尽是楞儿,摸着又疼又烫。钻进被子里,蒙着头哭了半天才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小表哥就从鹃姨房里溜出来,问:“挨打了吧?”我白了他一眼。小表哥又说:“我看看,屁股被打成八瓣了吧?成桔子屁股了吧?”我说:“才不是呢!”外公也过来了,戴上假牙,笑着说:“让外公看看,被打成神仙花屁股了吧?”我不好意思地拿被子蒙着半张脸。小表哥就笑了:“哈哈,那才好看呢!谁要你犟呢?你看我,外婆没开口我就自己跑去拿尺子了,早早就向外婆认了错。这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知道吗?”我气得不理他。大表哥也过来了,温和地笑着,说:“千千,我也怕外婆呢!”看见外公出去了,大表哥又用手遮着嘴,在我耳边小声说:“她是狼外婆,可厉害呢!”正说着,外婆和燕姨鹃姨进来了,说:“今天开始,两个哥哥做作业,你要开始认字了!快起来!”我就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隐约听见燕姨跟娟姨窃窃地笑:“妈妈昨天又整党整风了,整好了好上学!”
    一清早不知道怎么搞的,肚子疼。外婆说:“吃了生花生吧?”外公看了我的脸,说:“好像有虫呢!”就在柜子里找出一包东西来,是宝塔糖。我就吃了一颗。到了晚上,肚子一阵紧一阵地疼,外婆就向鹃姨要了高脚痰盂,我坐在上面,嗵嗵嗵一阵泻,泻空了,站起来一看,痰盂里尽是圆圆的虫子,还是活的,扭来扭去,吓得我直蹦脚。外公说:“以后吃饭前要洗手喔!肚子里这么多蛔虫啊!”我一连几天不敢解大手,怕蛔虫又从屁眼眼儿里钻出来。
    初八那天,小表哥直叫背心里庠,从脖子里伸进去挠又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挠,穿厚了,就是挠不着,就在门边儿蹭庠庠儿,蹭得门轴儿吱吱响,蹭了半天,一脸解恨的样子。外婆说:“晚上大舅舅来,你就跟着去武林门洗澡。”
                                 
    晚上舅舅舅妈来了,带了吹风来。鹃姨说:“千千马上要开学了,早上起得早,燕姨也要走了,我也开学了,谁给你扎辫子啊?来,剪个妹妹头!”我大叫:“我不剪我不剪,我要扎辫子!奶奶说我扎辫子最好看!”舅妈说:“扎辫子不卫生,小孩子扎辫子对头发也不好!妹妹头多洋气啊!”我说:“奶奶说我头发好,扎辫子好看!我不想剪!”燕姨也来劝:“千千,妹妹头好看!现在时兴剪妹妹头了!”一个推一个拉,拿了剪子和梳子,我就一边哭一边嘟囔:“我不剪么不剪么!”鹃姨拿着剪子刮留海:“这么厚的头发,要打薄一些!”一会儿我的小辫子就落到地上,一地的黑头发,我哭哭啼啼:“我的小辫子我的小辫子,赔我的小辫子,呜……”大舅舅也来帮忙:“漂亮哦,大大眼睛!舅舅特意借的吹风,来,舅舅帮你吹!”一股热风过来,嗡嗡嗡直响,我就紧张得脖子发硬:“不要触电哦不要触电哦!”娟姨说:“不会啦!剪个头发和杀猪一样!别叫了!”外婆从房里拿出菲子粉来扑了我一脖子,又拿出个小刷子将领子里的碎头发死劲扫。燕姨举着个大镜子,说:“好漂亮哦!”我一看,对面一个女孩儿,一排齐眉的黑留海,大大的黑眼睛,短短的头发打得圆圆的,又光滑又亮,小嘴儿红嘟嘟的,就破涕为笑了。
             
            (导读图2)                                       
                                                        
                                                            2006.7.23.完稿
                                                               
                                                                 武  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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