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墙人生
我是一个近视眼,所以有着近视眼们的通病:经常看不清东西。因为看不清,所以就喜欢凑近些,近些,再近些。于是,很多时候就一头撞上玻璃。
记忆里第一次撞玻璃是小时候和妈妈去糕点店买点心,我十分专注的盯着玻璃柜台里的绿豆糕发呆。头慢慢低下去,再低,将那个花纹再看仔细一点,脑袋里绿豆糕又甜又干仿佛把喉咙粘住的味道再强烈一点,结果是“邦”的一声,我又大又亮的额头和亮晶晶的柜台玻璃结结实实的亲了个嘴。我羞红了脸,右手捂着发痛的额头,左手牵着妈妈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店。
人家都说,岁月使人成长,生活教人改变。很可惜的是,在撞玻璃这件事上,我好像没有一点改进。十几年过去了,没有撞得最狠,只有更狠。
大伟的朋友因为工作的缘故,认识了一位孤独的老头。这位老伯原来是做心理医生的,家中十分有钱。儿女们长大后也成就非凡,不是医生就是律师,可都在他地居住。不知什么原因,老伯离了婚,至今独自一人。他最喜欢的活动就是请一些年轻人到他巨大豪华的家里去聚会。我们因为大伟朋友的缘故,也被列受邀对象,有幸见识了他位于新奥尔良法国区正中央的豪宅。
法国区其实就是两百年前最初的新奥尔良老城。当年那些有钱的庄园主们都聚集在这方圆二十几个街区,紧挨密西西比河的一块宝地。如今的街道仍然象当年一样狭窄,每家每户紧密相连,大门用雕花的生铁防盗门保护着,窗户也时常被色彩鲜艳的木头板遮住。行人从街道上走过,就以为里面也是狭小密闭低矮的平房,眼睛只盯着那些装潢华美或者怪异的古董店衣服店。殊不知,这法国区里最大的秘密,最不可思议的华美景象,就藏在一面面最不起眼的砖墙后面。
这老伯的家就如此。
我和大伟第一次去,在行人如织的狭小街道上来回走了三圈,除了商家就是酒店,硬是没发现哪里有住户的迹象。最后大伟的朋友亲自跑出来接我们,才发现这个藏在街道拐角处的别有洞天处。两扇如水晶般折射华光的玻璃门藏在颜色陈旧的木板门后面,它们在身后轻轻合上的时候也关闭掉外面一切的熙熙攘攘。这房子是旧式仓库改装的,所以没有传统的短门廊。进了水晶玻璃门,眼前就是巨大而昏暗的客厅。不知道是不是有钱人的共性,我见过几个收集古董的老头老太,都是大白天也要用厚厚的金丝绒窗帘把阳光挡在外面,屋里永远点着璀璨却没有多少照明功用的巨大水晶吊灯,有的壁炉上面还要再点上美丽的香蜡烛。总之,光是不给人的。这位老伯家也不例外。
客厅里摆着一长一短两架钢琴,壁炉上挂着大幅的镶金框古典主义宗教油画。深红褐色的矮长沙发靠墙在客厅另一边,沙发上面挂满了同一作家的油画,色彩是鲜艳明快的橙,红,黄,还有蓝,很有本地Cajun画家风格。茶几是一个古老的木头箱子,深茶的漆已经斑驳了,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硬皮彩色画册。
因为以前是仓库,所以整个一楼都是相通的空间。厨房位于一楼左上角,与客厅只有半墙之隔:墙上一个方形的开口泄露了电器一应俱全十分现代化的厨房。厨房右边直接连着客厅的部分算作餐厅,立刻又恢复到古典昏暗的状态里去。铺着花边雪白桌布的长长的木头桌子靠着墙站着,前面是修道院风格的大长木头条凳。靠厨房的墙边是一人多高的酒架,上面无数支蒙着灰尘藏了几十年的好酒。
秃顶的老伯穿着一件格子纹的普通棉衬衫,系着围裙走出来迎接我们。厨房里飘来炖牛肉的香气:据说他是狂热的烹饪爱好者。老伯健谈,从法国区的历史讲到他现在的女朋友,对每个人都礼貌有加。老伯总是笑着,不管是微笑着听别人讲话,还是侧着头面露笑意的听一个黑人朋友表演歌剧片断。老伯十分喜爱满屋满墙的画,让我们猜哪幅价格最昂贵,然后心满意足的告诉我们全部猜错了,再象个孩子一样带大家去厨房看最不起眼风格最卡通的那幅小画。老伯爱音乐,单身的外国留学生,只要会弹钢琴,哪怕付不起钱也可以在他家免费居住。老伯是个好人,可我却从他已经开始变浑浊的眼睛里读到深深的,深深的寂寞。
这昏暗又华丽的大厅,昂贵却安静的钢琴,满墙的回忆,满屋的风景,只有一位老人,和我们这一群不相干的大声喧哗的散人。我突然就觉得闷,心中充满了悲伤的预感,不能再同样的嬉闹下去。于是。拉了大伟跑去餐厅后门去看外面的小花园。
大概是一直在走神,我完全忘记应该先看看这同样金属雕花生铁门里面是不是有一层厚厚的水晶玻璃。我探头探脑的伸着脖子去看外面的风景,结果最先伸出去的鼻子结结实实的撞在玻璃门上,“咣当”一声巨响。我吓呆了,一时也忘了痛,先去摸有没有把门撞破,再去摸自己的鼻梁是不是还完整。反应过来之后鼻子才开始酸,眼泪这才稀里哗啦的掉下来。大伟揉着我的鼻子闷笑到几乎憋死,又不能(其实是不敢)和别人说究竟发生什么事情。我一边忍着痛,一边忍着笑,一边又要装作没事人样大摇大摆的回到人群中东摇西晃,实在是非常辛苦。不过这样一撞,先前的悲伤情绪就都撞没了,又气又好笑又痛苦的结束了这十分丰富的一个夜晚。
至今为止,这大概是我撞玻璃最严重的一次。鼻梁整整青肿了一个星期才好转。如果这样的经历让我变得更加小心,那么我的鼻梁也就不枉费这一次痛苦的承受。可惜的是,我爱撞玻璃的状况丝毫没有得到改善。即使在没有玻璃的情况下,我也总会找到新的东西来撞。比如在姨妈家,每次网络掉线的时候弯腰去书桌下面重起陆游器,那必是百撞不挠。我可怜的脑袋,如果头发有一天都掉光,那么必然呈现出千疮百孔的一个个疤痕来。
不过,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艾小柯一个在撞墙这件事上面稀里马虎。表弟沙鸥翔似乎也被感染了这样痛苦的毛病,在某一天上电梯的时候结结实实撞上了电梯门。这个撞法,实在是比我的撞玻璃撞桌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撞到头破血流,半夜送急诊缝了六针才罢休。而给鸥翔挂号的一个美国阿姨,也笑着和我们分享了她头撞车门的惨痛经历。看来撞墙这件事,估计实在是人生从小到大不得不经历的一个过程了吧,说起来,每人大概都能表露一段心酸史呢。
这样物理撞墙的经历,虽然在撞的过程中疼痛剧烈,可事后大多并不会留下多么痛苦的回忆,反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去回忆那尴尬又好笑的瞬间。而生活中真正的撞墙,却往往是心灵中一段封闭了的,不愿触及回想的痛苦。
大二那年,不知怎的,我竟然被选上一个交换学生的项目,要去北京参加最后一道英语面试。战战兢兢的去了,学校里学来的哑巴英语到了现场真就变成了哑巴。我磕磕巴巴的回答不出来面试官的问题,双手抖的厉害,手心冰冷潮湿。出来之后就知道自己是撞墙了,参加交换学生的项目失去了任何希望。回家后心情郁闷的等待被拒通知,当真正收到的那一刻还是痛哭流涕难过了很多天。心中悔恨自己没有准备充分,痛恨自己不具备应变能力,竟然是个胆小怕事没用的家伙。
多年后被朋友出卖,那一时刻悲愤交加的心情是同样刻骨铭心。没有经验的我不顾在系主任面前的矜持,立刻变了脸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就那样任性的将一切抛在身后。晚上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抱头痛哭,怎么也佛不去心底那一抽一抽的痛,任凭这痛苦的滋味沿着四肢经脉如电流般传导至皮肤每一个细胞,让我淹死在悲伤的空气里。不过我终究没有被伤痛淹死,抓住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希望。终于浮出水面,又开始呼吸,开始又苦又乐的人生。
2005年夏天,世纪飓风Katrina来袭,抛弃家园踏上八千里逃难路,应该说是有生以来最最严重的一次撞墙经历了。在旅馆里的每一天都要计划明天究竟该向什么地方去,明天究竟还有多少钱可以花费在汽油与食物上面。两个月的生活,每一天都上演着无数的山穷水尽,又迎来一个个柳暗花明。希望与等待,这四个字就是伴随我们支撑下去的力量,所有的答案也都在这个过程中慢慢揭晓。墙,撞了一面又一面,每一次,都撞出一片新天地,一个新世界。
人生里的这些面墙,如果都能够拿出撞上玻璃门后又痛又笑的心情来对待,大概就没有解不开的死结,过不去的困难了。最痛苦的时刻,往往是给人以最深刻启迪最深刻记忆的珍贵瞬间,很多人生最宝贵的经验,甚至心灵的涅磐,都发生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秒钟里。忍过去,就是天堂,放弃了,才是地狱。
所以撞墙,实在是没有最狠,只有更狠。而人生,在每一面墙后面,都藏着珍贵的见解与提升。几十年后再回首,笑看风云,当年那些墙其实都是一朵朵莲花幻化,痛过,才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