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芦洼子

也曾酒醉鞭名马,从未情薄弃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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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近二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们还小,跟她住在不同的村子里,但在一个中学上学。这些村子的南边是一个方圆百里的沼泽地,名叫北大港。后来人们在那儿发现了石油,就成了现在的大港油田。我的回忆与后来的油田毫无关系,只有那之前的沼泽地的深深印记。记得两人爱得很深很深,却已经找不回那感觉了,好多事情都很淡薄了。可在灯孤影只的时候,梦绕魂牵地还常在脑海里浮现出下面情节。

...

记得后来,不知为了什么,我们开始讨论起人生这个我们两人都还很陌生的话题。也许是身在无边无际的大泽之中的原因吧,否则,劳累之余,谈这种题目的人,算个神经病是绰绰有余的。难怪诸葛亮老先生曾说,非澹泊无以明志。此断然是他老人家的经验之谈。

看到我一身泥巴,疲倦的样子,她眼里流露出一丝酸楚。以后,我常常想,为什么自己的汗还未干,就担心起别人的累?这可能就是女人的天性吧。

“你说你,玩儿这个命干什么?一百斤鱼又能卖多少钱?在家,还能复习功课,要不,到开学什么都忘了。”

“都记着又有什么用?清华的,北大的,不也是到这儿来教中学?”

她无言。

“你说古诗中哪首诗跟现在这大港里的景象相同?”她不甘心我的低沉。

“唉,谁还想得起来呀?也许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吧。”

“胡扯!那诗里哪有你这打鱼的?”

忽然,她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一贯只喜欢听故事的人,今天偏要开讲,也只好听之任之了。我侧过身儿来,故做精神集中地等着。

“有一年的冬天,大港里出了个蜘蛛精,专吃在冰上下箔逮鱼的人。他们夜里都不敢在大港里呆着,只有一个小孩不怕,晚上还一个人在窝铺里睡觉。”

听到这儿,我反而舒舒服服地重新躺下,双手枕在后脑勺儿下面。

“这天晚上,外面又刮风又下小雪,小孩儿刚睡着,蜘蛛精就从远处爬过来了。”

“这个蜘蛛精有多大?”我故意问。

“可能有你外面在石头上做饭的小铁锅那么大吧。”她用下巴往外面一指,然后接着说:“离窝铺不远了,蜘蛛精慢慢地变成了个小老头,手里提着一对红灯笼,那是它的眼睛。老头儿的肩膀上还扛着一捆白色的网,那是它吐出来的丝。蜘蛛精一边儿走过来,一边儿琢磨怎么才能吃掉小孩儿的心,还得吸去他得魂儿。

到窝铺跟前儿了,老头一扬手,就把网罩到窝铺上,小孩儿就是现在醒了,也没法儿跑了。蜘蛛精钻进窝铺就...”

“网罩在窝铺上,蜘蛛精自己怎么能钻进来?”我在挑错。

“蜘蛛精进了窝铺,见小孩儿还在呼呼大睡,心中暗喜。”她对我的提问不加理会。

“于是,它急忙伸出两只毛糊糊的前爪,看准小孩儿的心窝,就抓了过去。”

这是,她站起来,走到我的脚下,调皮地看着我,双腿叉开,头几乎碰到窝铺顶,伸出双臂,手指认真地弯成爪状,慢慢地向我抓下来,两只大眼睛充满威胁,也越来越近地逼视着我。

我本能地把手从后脑勺儿底下拿出来,盘算着如何表演小孩儿的挣扎和惊叫。

手指就要碰到胸了,忽然,那双眼睛的威胁有点儿潮湿,睫毛也闪动着温柔。当她扑倒在我身上时,我没能表演挣扎和惊叫,只是用手小心地抱住了她的腰。她静静地趴在我身上,用脸抚摸着我的脖子。当我感到她身体无力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身体里有种羞怯的冲动。不知怎么地,她就使劲推开了我手站了起来。我再看她时,她把脸背到另一边去,然后,缓缓地,像背书一样,又继续讲了下去。

“蜘蛛精,蜘蛛精在要吃小孩儿的心之前,忽然想起要抽一袋烟,”她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可他就是找不到烟袋,这时,小孩灵机一动,就把身子旁边的鸟枪拿过来,把枪筒伸过去。蜘蛛精忙把枪筒放进嘴里。”

“小孩儿还没醒呢!”我又恢复了往常的“机灵”。

她不理我,继续背下去。“蜘蛛精刚要抽,小孩儿就扣了扳机...”

“哪有这么傻的蜘蛛精啊?”我一边大叫,一边爬起来。谁知,她突然转过脸来,生气地盯着我说:“有!”

那天夜里,我真地梦到了蜘蛛精,这次,它变成一位古代淑女,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梳在头顶上,上面是黑色紧身衣,下面一袭火红的长裙,裹着她长长的腿,她是那样高大。她微笑着把网举到半空,再慢慢地洒下来,像一大堆雪团落在我身上。她声音颤抖着说:“我要吃你的心。”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怕,满不在乎地张开双臂,袒露出胸膛...

第二天,太阳快爬到天中央的时侯,我才起来。刚钻出窝铺,就见她从远处快步走来。

然后,我们在那三块石头顶着的小铁锅底下烤她带来的山芋。她歪着头盯着,用小棍拨动着燃烧着的芦苇叶子。我蹲在旁边,动也不动地,偷偷看她。漆黑的头发,留海浓密而略带卷曲,长长的剑眉,在妩媚时也藏不住隐含着的英气。睫毛也很黑,当眼睛像秋水般闪动时总有一种聪颖的光芒。只有仔细观察到她若隐若现的笑靥时,我才幻想,或许她也有温柔的时候。她那道貌岸然的正气则完全来自于有点儿男人气的鼻梁。在以后的短暂岁月里,我们耳鬓厮磨,我有过多少次冒失和冲动要亲那红润的唇,又有多少次被拒绝,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这时,她总双唇紧闭,脖颈高傲地直起,透出一种不可侵犯的高贵。我曾多次渴望那个高贵得样子能再到我客居异国的梦中来一次,尽管那意味着拒绝。

她一抬头,看到我的样子,闭嘴一笑,目光里露出了无可奈何的宽容。我若无其事地低下头,悄悄无言,眼神则随着她的手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纵身一跨,就跳到小锅儿另一边儿去取芦苇叶子了。动作的敏捷又让我想起在校门口被她追的一幕。

“给,凉凉再吃。”一块烤好了的山芋滚到我的脚边儿。

后来,我不沾边儿地说起昨晚上的梦,并把女蜘蛛精的残忍可怖渲染得淋漓尽致,当然,我描述说这个女蜘蛛长得很难看。她听着听着,突然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开始笑,后来竟然笑得前合后仰,连假装不问世事的舅爷这时也停住了从陷阱里往外捞鱼的捞网,她还是不停地笑。笑完了,她要走,两手拍了拍手上的土,站起来,手指指着我的鼻子,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笑着说:“你又骗人。”

人世间的事,端得十分复杂,岂能说清?一是事物的种类繁多,何止千千万万?再是变化难测,一时间,好像什么都不可能,再一时间,又似乎什么都可能的了。有些人,思路清楚,行动坚定,则成功,则战胜了人生。而有些人,意志薄弱,乏于进取,则终老无成,则受到了人生的嘲弄。

在万千事物当中,一个情字,又是人生中最复杂,最费解,且最牵筋动骨的。过来人多故做深沉地开导别人,说一些“到手的最有价值,失去的其实不见得珍贵”的话。而复杂性就产生在这里,因为你也可以说,“得到的也不过如此,失去的才有价值”,跑的鱼不也都是大的吗?

我承认,坚持绝对的观点是错的,但我还是坚信,失去的永远是最珍贵的。记得几年后,熟人们第一次看到她的新婚丈夫时,都不住声地叹息:“狼啊,倒霉的狼啊。”而我,对此则更坚信不疑。

那年的冬天似乎过得比往年快。

小河里第一次有春水哗哗地流过,草就露头,柳树就绽出绿芽。转眼又草盛盖地,叶密成荫,花开花谢,看看春又归去。几声沉雷,带来了阵雨,接着是漫长的夏。真得感谢那个夏天,感谢她的满地绿水,也感谢她的漫长。因为我始终认为,她是到了那个夏天才开始爱我的。

...

过去都快二十年了。她嫁到了一个非常体面的人家,育有一子一女。一直从事教育,学术颇有成就。丈夫是商海中人,也至少该有百万身价什么的吧。我呢,则琴剑天涯,孑然一身。曾趟过秀丽的小溪,也渡过壮观的大河,可总是忘不了那身在沧海中的感受。

又要回国办事了,依例,同学们又安排了聚会,不过这次人会很多,她也要去。我去吗?我该跟她说什么? 谁能告诉我?

Yuan 发表评论于
感动! 为狼兄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人也好,狼也罢, 活的就是一个心跳的感觉罢.短暂又碌碌的一生,曾经沧海, 拥有那份美好的能有几人? 狼兄惜福!

'琴剑天涯,孑然一身'也是生活的一种, 而且是相当不错的一种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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