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警察我怕谁
不久前去宾州探望儿子,他在那里参加一个少年写作营。刚停好车就听到一声大喊:陈九,你怎么在这儿!一抬头,原来是刘春宁,十多年前的老邻居。那时我们都是单身汉,住在纽约市的科罗那,一个西语移民聚集地。那里租金便宜,当年不少华人艺术家都在那儿住;诗人翟永明,杨炼,画家何多苓,艾宣,何宁,还有雕塑家魏天渝,钢琴家施壮飞,很多。我们大家常聚在一起开派对穷欢乐,借酒撒疯载歌载舞,共渡过一段漂泊生涯中的美妙时光。
老友重逢格外惊喜,忙询问分手后的经历。春宁说他在花旗银行工作,做项目主任。我说我在纽约市府一个部门分管数据,目前正协助市警局更新他们的数据系统。 ‘警察局’?春宁叫起来,我恨死他们了!来的路上刚吃张罚单,罚款不说还非给我记点,好说歹求都不行,美国警察真是惨无人道。惨无人道?我不禁莞尔。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听我聊几句和美国警察互动的经历如何?
乍到纽约警局还真有些紧张。这里出出进进净是人高马大之辈,个个腰间夸着盒子枪。这种枪是特制品,弹夹长装弹多。狭路相逢你比对方多一发子弹就主动。我的使命是帮他们改进数据库系统,以适应政府不断调整的作业规范。我刚到他们就张罗为我办工作证。我说急啥,可他们说要马上办,好像不办我就无法工作。工作证上有我的照片,还有警徽标志,虽比不上真正警察的金属警徽,但也看着威风八面。就这个东西让我从另个侧面见识了一把美国警察。
几个月前从佛吉尼亚州渡假回来,经过跨越哈迪逊河的瓦利桑诺大桥时,正赶上大堵车。儿子吵着要上厕所,他越叫我越烦,脑子一热,索性从旁边车道绕到前面插队,想尽快下桥。没想到有辆警车正在我试图插队的地方守株待兔,像约会一样等我。警察严肃示意让我停车。我真沮丧到家,恨不得把车倒回去,让一切重来。慌乱中太太提醒,你不在警察局工作吗,给他看看证件。你是说,给他亮证!没错,不亮白不亮,咱又不骗人,怎么处理是他的事。我于是把随身携带的工作证递过去,心砰砰跳,拼命想着该如何回答人家的提问,仿佛这证件是假的。
让我跌破眼镜的是,那位警察根本没说话。他把工作证还给我,转身跑回拥挤的车道,嘟嘟嘟吹着哨,无比神圣地拦下所有车辆,接着对我大喊,开过来开过来。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没敢动。他跑过来用力敲我的车头,啪啪作响,喊着,先生,跟着我跟着我。太太叫起来,走啊,人家给你开道呢,傻不傻呀你。我这才反映过来,原来他是优先让我下桥。我受宠若惊地开过去,后面有人对警察怒吼,凭什么他先走,这不公平。警察的回答干净利索:闭嘴,他是当班警察。
我是警察?嘿,我是警察了。一路上我把这情景重温一遍又一遍,生怕遗忘,怎么想怎么透着舒坦,都荡气回肠了。打那以后我食髓知味,总把工作证像护身符似地带在身上。有一次我在长岛铁路道格拉斯顿站附近发信,发完后想也没想调头往回开。那条路是双黄线不准调头,更有甚者,一辆警车刚好打此路过,被我挡个正着,嘎地一声来个急煞车。紧接着警笛就响起来,命我停车。这回我不那么慌了,把车停在路边。一位胖警察面带怒容走向我,你怎么开车?把驾照和车辆注册卡拿出来!听上去大有赶尽杀绝之势。我递上三张卡,除了他要的两张还有我的工作证,工作证放在最上面。他一楞,接着表情就变了。你小子真够呛,下次注意点儿。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兄弟,我的错。他挥挥衣袖,未留一片云彩,撤了。
一次两次算懵的,如果屡试不爽呢。这次更绝,是在与纽约一水之隔的新泽西州,连纽约之外的警察都护着同行。自被‘突击发展’为警察后,不免有优越感。平凡生活中的任何一丝特殊都可能让人陶醉。那天去新泽西的纽瓦克机场送朋友,走错了路,找不到高速的入口,却闯进一个安静社区。我急着摆脱困境,当车接近停车标志时,一踩油门就冲了过去。只听呜地一声,一辆警车魔术般跟在身后。我没在意,准备故技重演,给他亮证。谁知马失前蹄,那天竟忘了把工作证带在身上。这下可急出一身汗,拼命解释我在纽约警局工作,是你的同行云云。人家问,
证件呢?给我看。
忘带了,真的忘了。
对不起,这是罚单。
我还能随便胡说吗?
没说你胡说,有话对法官讲去。
他面带嘲讽地把一张黄色罚单交到我手上。交通罚单中,黄色最严厉,我必须出庭接受法官裁决。除了高额罚款,少则三个点,多则五个。问题是,点一多保险公司就涨保费。美国社会是个网,牵一发动全身,活得越小心网就缠得越紧。
这下我可傻了。心说活该,你算个鸟警察,顶多是临时工。证又亮不出来,还敢到外州撒野,看你今后还狂不狂!出庭那天,我还是带上工作证,外加我在警局这个项目上得的奖状,充满侥幸诚惶诚恐地走进法庭。排队登记的人们大多是少数族裔,法警对他们十分严厉。有位老兄说西班牙语声音很大,警察警告了他。过一会儿他又大声,警察转身就要拷他,他左求右求才算了事。轮到我,我把罚单连同工作证一块儿递给办登记的女秘书。她看着我的工作证,困惑地问,你是警察?我在纽约警局工作。你跑到这儿干什么?不是你们让来的吗?那你,跟我来一下。
她把我带到一位西装革履的绅士面前,匆匆对他说,搞错了,人家也是警察,这是友军误伤。那位先生接过我的证件看了一眼,马上面带微笑走上来,给我一个拥抱,吓我一跳。他边道歉边呼唤着,麦可,麦可,开他妈什么玩笑,瞧你办得这事。一位警察走过来。我一看,正是他给我开的罚单。当他闹清怎么回事后,尴尬地说,这不赖我,谁让你那天不带证件。我赶紧借坡下驴,对对,赖我。你做得对。那位绅士这时说,法官得签个字才能取消罚单,走,我去把他叫出来。
法庭上,法官正在审案。绅士把我和麦可带到法庭侧面,对法官不断做手势。法官让下边人等着,然后走过来。该死的,没见我忙着审案吗。绅士向他解释发生了什么,法官转身对我说,真对不起,让你还跑一趟。你住哪儿?道格拉斯顿。这么远跑过来,你知道什么什么人,那个乔治棒球队的投手,就是你们道格拉斯顿人。还有环球制片厂创办人原先也住那儿。可惜我不懂棒球,既没听说过更记不住这些名字,只顾装腔作势地与他周旋。对对对,一点不错。你对那儿挺熟嘛。
走出法庭已是满天星光,我有些月朦胧鸟朦胧的困惑。几天之内从老鹰变菜鸟,再由菜鸟变回老鹰,生活竟像一部峰回路转的轻喜剧。我在路灯下给家人拨电话,想告诉他们罚单的事已搞定,可占线。再拨还占线。嘿,你看看,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的滋味很难过,像烟瘾犯了摸不着烟。我恨不能对着路人大喊一嗓子,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或者,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要不干脆咱这么着,我是警察我怕谁呀!
没喊成,电话这时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