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押解路上遇冰兰 几天后金七桂、李杜鹃等十四人从大垄看守所起解了。动身的那天天阴沉沉地下著毛毛雨,当押送的专车开出看守所时,车道两旁站满了起解人的家属。七桂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嫂、戚兴、德勤,杜鹃的妈妈、弟妹、还有茉莉都来了,好多目光交汇,好多手举起来互相致意,无声地相送,无声地告别。车子驶入大路时加速了,两旁的人很快地消失在七桂、杜鹃等人的视野外,当车子驶入城东的郊区时,留在她们视野里的只是灰朦朦的细雨,家乡朦朦胧胧的看不见了。当晚宿在常杰看守所,金七桂和李杜鹃被关进了五号牢房。这牢房原来只住了一个犯人,金七桂和杜鹃打量著她,白白净净的瓜子脸,圆圆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看上去三十开外,与金七桂的年纪不相上下,她很热情地向金七桂和李杜鹃点头,并摆手示意她们不要讲话,并用手指指那几乎是一面墙的落地铁窗,那铁窗外不时的有大兵巡逻,其它号子不时地传出犯人被大兵打得尖叫的声音。金七桂看着这牢房坐北朝南,北墙三米高的地方有个半米见方的小铁窗,南边只有铁门和东墙间有一米宽的墙,那是放马桶的地方,门与西墙之间就是大大的落地铁窗,整个牢房除了放便桶的地方巡逻的大兵一览无余。原来住的犯人站起来拿了一本毛著,又在贴著的监规制度后面拿出了一根细细的铅笔芯,翻开毛主席著作用铅笔芯划著,划了一阵了后把毛著递给金七桂,金七桂看到她在字边做的记号,马上知道了在这儿不能交谈,抓到了要带刑具。并知道了她名叫柳冰兰,上海人,上海美术学院毕业,因写错毛主席语录被判刑二十年。金七桂和李杜鹃也用同样的方法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告诉了柳冰兰。三个人用毛主席著作一来一去的交谈著。正谈得投机,外面的大兵大声吼著:“柳冰兰,你们在写什么。”没写什么,我要五号得急了,待五号了我报告你。说着拿著毛主席著作和铅笔芯走到了马桶边,把铅笔芯藏到了监规制度的后边,用那球鞋底擦去了毛主席著作上的铅笔记号。回到床上在金七桂的手心里划字说:“他们要给我们倒马桶了。”果不其然,不到十分钟,那个大兵就带著一男一女干部来了,那女干部带走了三个犯人,男干部则和那个大兵把马桶拿出去了。她们三个人被脱去了身上的一切,连鞋子袜子都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次,检查过关后就是审问了。那女干部对著金七桂指著刘冰说:“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号子里监狱的墙上不是写著不准交谈吗?”这女干部又用同样的方法问柳冰兰知不知道金七桂的名字,柳冰兰说:“我从那儿知道她的名字呢?”那女干部看到杜鹃还像孩子一样,就问李杜鹃:“你说说,刚才你们在做什么?”“学习毛主席著作啊。”“学的哪一遍啦?”“记念白求恩。”“对照白求恩谈谈你的犯罪。”“对不起,不是不能谈论案情吗?”李杜鹃给她回了个软钉子。那干部意识到所提的这个问题有些不妥,但她看到柳冰兰轻蔑地一笑,使她很不自在。她对著柳冰兰说:“刚才武装问你干什么,你为什么跑到马桶边去了?”“屎来尿来,那怕你官来,这是古训。我本来就憋不住了,武装一来,我当然就报告方便去了。”“你把什么丢到马桶里去了?”“一泡尿。怎么了?我的尿有问题?”她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鼓鼓眼睛,瘪瘪嘴巴,接著说:“你们不是连马桶都端去了吗?我拭目以待,真的我的尿犯了什么罪恶,那我就是罪上加罪,罪责难逃啊。”金七桂真是大开眼界,她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她想到家禽家畜,山上的野兽碰到了同类也可以引颈大叫几声表示亲热。我们是人,连和人打招呼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禽兽要大小便不要经过谁同意,就会痛快淋漓潇潇洒洒地屙出来。而她们连大小便都得喊报告,简直连禽兽都不如了。她想哭,鼻子酸酸的,喉咙硬硬的,但就是哭不出来,眼泪生气了,它就是不出来。那位检查马桶的男干部和大兵进来了,那位女狱吏恶狠狠地说:“三个人先回号子里去,待我们开会后再和你们算账。”她把她们送回号子,杜鹃站在门后嘻嘻地笑了。 柳冰兰则取出了铅笔心在毛选上划了一阵递给金七桂,七桂看到了一首打油诗:畜牲把人不当人,不为兽恶气煞身,西边日头东边雨,人世终归有真情。金七桂和杜鹃到这儿才几个小时,就对这位文弱的难友刮目相看了。 金七桂和杜鹃还从柳冰兰那儿了解到这常杰看守所是湘西湘北去服刑犯人的中转站,进了这个中转站,在这儿短暂停留后,男短刑从这儿送往津市三面环水的三0三农场,女短刑犯则从这儿送到米江茶场。男长刑犯则从这儿送到省一监狱汽车电器厂,省二监狱汽车总装厂,省四监狱汽车油箱厂,五监狱汽车车厢厂。女长刑犯从这儿送到三监狱召阳制伞厂,有时也送男犯人去三监狱,但一般都是利用送女犯人空余的运力,一般不专门送去。金七桂问冰兰为何知道得这么仔细,她说她是原来在社会上,曾与省花鼓剧团到各个劳改场所去演出,每一个劳改场所她都到过。 到常杰的第三天李杜鹃就被送走了,金七桂则是在一个星期后由常杰专署公安局送犯人的专车送走的。囚车里坐了三个犯人,她们是金七桂、柳冰兰,还有一名少妇名黄金秀。她们从后面上了车,被单手铐在铁凳上,车后门就被锁了。这是一辆军吉普改装的囚车,驾驶室和囚座用铁栅栏隔开,囚室其实是用钢筋焊的一个四方铁笼子,两侧面开了一个六忖见方的小铁窗,在行进中有时进来一线阳光。就连这普世的阳光,对犯人都是那样的吝惜,金七桂和柳冰兰面对面的坐著,黄金秀则是背对驾驶室面对车后坐著。柳冰兰和金七桂在车子行进中贪婪地看着那六寸见方的小窗外,仲夏的田野,桃李已是满树沉甸甸的硕果,一望无际的稻田已经抽穗扬花,深绿色的谷穗已经沉甸甸的低下了头。荷塘那翠绿的荷叶,紫色的荷花在视野里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荷叶上的水滴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们用心灵在这原野上驰骋。 到益坊囚车停下来了,司机对女狱吏说:“你去联系一下,把她们送到后院,每次都是这样作的。”那女狱吏下了车几分钟就回来了。吉普车开进了后院。那狱吏隔著铁栅栏对她们三个人说:“在这儿吃早餐,这儿的饺子好吃,但价钱贵,要吃饺子就自己拿五毛钱,不愿拿钱就只能吃馒头。”柳冰兰没说话,她用那只没有铐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块五毛钱。一会儿那武装兼司机与女狱吏为她们端来了饺子。黄金秀边吃边说:“柳冰兰,谢谢你了,这饺子真好吃啊,我一分钱都没有,没有你的钱,我这一辈子是吃不上这么好吃的饺子了。”“为什么说一辈子都吃不上?回来了还可以吃吗。”金七桂不解地问。“我判了死缓,一辈子只能吃牢饭了。”“这牢饭还是袁荻给你吃的,不然你已经吃了花生米了。今天的饺子是你搭到金七桂吃的。”柳冰兰没好气地说。“袁荻是谁呀?”“袁荻是个美蒋派遣特务,关了三年没有办法判,后来黄金秀与她住一个号子,而政府给袁带了镣铐,特别把手铐带在背后,谓之为反铐,生活一点都不能自理了。再让黄与她住一个号子,黄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致,袁荻把自己的一切在黄的面前暴露了。后来袁荻判了死刑,黄金秀从死刑立即执行改判成死缓。”金七桂向黄金秀投下了鄙夷的目光。黄金秀说:“谁不选择生,会选择死呢?只要有一线话的希望,就要想尽办法为自己争取活的机会。”金七桂听到黄金秀振振有词的自我辩驳,看到了卑鄙无耻人性的血腥。柳冰兰更是一脸的不屑。她们已经吃完了饺子。那司机和女狱吏已经回到了车上,拿了铐子钥匙给她们开了铐子,要她们上了厕所后又上车铐上了手。车子开动了,金七桂看着坐在面前的黄金秀,不知怎么的,她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中午她们的囚车到了省会省看守所的传达室前停下,那女狱吏去联系,传达室的干部操著一口省会腔说:“很抱歉,每一个号子都超押人犯了,号子里的大铺晚上都是侧身睡得满满的,你们是否到市看守所看看。”“想想办法吧,就一个晚上,明天就走了。”“实在没有办法,刚才岳阳的车子才走,他们也是送人犯去三监狱的。”女狱吏回到车上,到了市看守所,传达室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他们打发走了。下午一点多钟才找到了一家治安指挥部,三人被投入到一间铺满稻草,充满了霉味、尿骚味的小房子里。三人打开了自己的被子,铺到稻草上,取了衣服准备去那厕所兼澡堂的屋里洗澡,路过一间大厅时,那里有二十几个女人在糊火柴盒子,听她们边糊边聊的话题,觉得她们对关在这儿满不在乎。“桃,几次了?”“五次。”“这次为什么?”“现事,出去了靠那事吃饭,为那事进来了有饭吃。”“说那事是丑事,谁人没做呀?”“你说得对,有人买就会有人卖......”原来是一群淫荡的女人,柳冰兰对金七桂说:“莫洗了,小心染上性病,这一群人看来都是性犯罪。”金七桂点点头说:“就脏一晚吧,明天到了再洗澡。”黄金秀问:“什么是性犯罪啊?”柳冰兰不作声,金七桂轻轻地说:“就是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她们就被送到了省会火车站,用的车子是那家治安指挥部的小面包车,她们背著自己的行李双手被铐著上了火车,她们三人坐一张凳子,那大兵和女狱吏坐一张凳子,五个人在一个格斗里面对面地坐著。那大兵给她们三个人把行李放上了行李架。女狱吏买来了盒饭,五个人都吃着饭菜,金七桂觉得那辣椒炒酸菜吃起来很有味,可是柳冰兰却辣得头上直冒汗,她不得不把菜夹到一边,一口口吃着白饭。正在这时来了卖报的,她买了两份报纸,吃完饭后,她与七桂把报纸摊开盖住了手上的铐子,她们并没有专注地看报纸,而是把目光投向窗外。晚上七点钟火车才到召阳站,女狱吏给她们打开手铐,让她们背上行李后又带上了手铐。她们一行五人最后下火车,最后出站。已经是傍晚了,从火车站走了半小时才到三监狱传达室。大兵和女狱吏向监狱办了交接后她们连同判决书一同被送到女犯中队。这女犯中队是一个四合院,东南北三面都是监房,西边是干部的办公室、小监和老年犯的厂房,西北角是厕所和浴室、烧水房,东北角是厨房。她们三人来到了办公室,一个眼力不太好的女狱吏接待了她们。她抬头看了看她们三人问:“谁是黄金秀?”“报告队长,我就是。”黄金秀站起来了。“哪个是柳冰兰?”“是我。”柳冰兰站起来了又坐下。“哪个是金七桂?”“我是金七桂。”站了一下坐下来了,黄金秀看她二人坐下了,她也小心异异地坐下来了。那狱吏说:“今晚你们睡到接待室,明天洗头、洗澡、洗衣服被子,大搞三天卫生后才能进监房。你们还没有吃晚饭,等一下给你们送到接待室去。我姓山,以后就叫我山队长。希望你们遵守监规制度,努力学习,立功赎罪,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群众中去。”说完她站起身,她们背著行李跟在后面走进了接待室。接待室约五米见方,有一半面积是一个大通铺,她们三下两下的就把铺打好了。山队长带著厨房的犯人给她们送晚饭来了。今晚的晚餐真丰富,有红烧肉、粉丝、蔬菜、米饭,还有两个粽子。山队长告诉她们:“今天是端午节。”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就听到了起床号,天井里人头窜动,唰唰唰的刷牙声,哗哗哗的泼水声,她们三人走出接待室看到天井的西北角有人拿著脸盆排队,那一定是打洗脸水的,三人都拿了洗脸盆加入了打洗脸水的行列。打到洗脸水后她们很仔细地洗脸洗手,还是在常杰洗了的,她们都留下了一盆浑浊的臭水。哨声响了,有很多人在狱吏办公室前的天井里排队,一个年轻的狱吏站在四合院西南角的大门边说了一句出工了,队伍成单列报数出去了,金七桂看到出去的人身上衣服都血迹斑斑,对柳冰兰说:“这儿不像你说的制伞厂呢?看她们满身血迹,是不是屠宰厂啊?”“那不是血迹,是柿子水,浸皮纸要用柿子水。”金七桂想起来了,在家里母亲用纺的线给爸爸织鱼网,白白的鱼网要用柿子水泡了晒,晒干了又泡,反复几次,鱼网就红了硬了,安上铅脚就能打鱼了。她说:“我懂了,柿子水我们家浆鱼网用过,和血的颜色一样。”出工的犯人都走完了,最后一个报的数是二百五十三。接著又听到了哨声,在同样的排队地点又有一群犯人排队,这一群犯人都比刚才出去的人年纪大,那年轻的狱吏在队列前说报数,就开始报数了,一共是九十四人,报完数后都进入了西边的厂房内,拿出了碗筷,有的还敲打著碗筷,站在厨房前的几个窗口前打饭菜,一个高高大大的老犯人对她们说:“痴著干什么,拿碗筷打饭啊!”“请问怎么称呼您?”“这儿不准称呼,我姓瞿,单名瑛,按监规该叫我瞿瑛或瞿同犯,我不喜欢那个犯字,我希望叫我瞿同学。”她们正准备去取碗筷,山队长走到她们面前说:“这几天你们就和老年犯一起排队集合,一起吃饭,你们要在三天内把卫生搞彻底,三天后就要到入监学习班学习了。洗澡洗衣用的热水到烧水房去提,天井里的大水池旁有洗衣台。金七桂到办公室来一下。”金七桂随山队长来到了办公室,山队长问她:“你是大垄天门小学教书的金七桂吗?”“是的。”“我昨晚就认出你来了。你也认出我来了,是吗?”“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认识我呀,奇怪。”金七桂昨天晚上就认出了她是当年曾武的秘书,但她在心里只是暗暗的希望对方不要认出她来,她怕惹出麻烦来。“我原来在大垄工作过,在公安局当过秘书,因曾武的事我对你的印象比较深刻。为什么事判了那么长的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要真的知道,刑都判了,那能不愿告诉你呢。”“在犯人中不要说认识我,不要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来的,其它干部问你你可以如实的说你受了冤枉。但也不要说认识我。”“山队长,你不找我谈话,我也不会说认识你的,我的确不认识你,经你提醒,我才慢慢地想起来,像我这样的人,未老先衰,记性丑得很。”“不光这两件事在犯人中说不得,什么事都不能在犯人中说,监狱是恶人坏人集中的地方,很复杂,要注意检点自己。吃早饭去吧,以后再谈。”金七桂认真地听著她的每一句话,细细揣摩著对方的话,觉得山没有什么恶意,她找她谈话也是为了她好。她看到山已经不再讲话,于是她退了出来,和柳冰兰黄金秀吃早餐去了。吃的是一个高粱粑粑,黑不溜秋的,这东西难看并不难吃,她们三个人都吃完了,还有一碗小白菜汤,她们三个人都喝完了。从澡堂里各人拿来了一个大澡盆,把带来的衣被用热水泡了一澡盆,监狱用的洗衣粉是供给制。肥皂每人每月半条是定额的。她们放了洗衣粉后用脚踩,这是柳冰兰发明的脚洗衣法,比手洗得干净,也省力一些。她们把洗好的衣服和被单晒在向阳的地方,晒完衣服就吃午饭了,午饭吃的杂豆饭和包菜,杂豆饭很香,金七桂和柳冰兰都吃完了,但水煮的包菜确实难以下咽,给几个老年人吃了。大家坐在天井里休息,突然从小监牢里传出了凄厉地叫声:“给我一颗枪子,我愿死,不愿活。”瞿瑛走到小监牢前说:“罗竹青,别喊了,我们这些人都没有枪子,有枪子的人要给你,不要也得要;不给你,要也要不得。”瞿瑛给金七桂说:“也怪可伶的,三个孩子都死了。”“怎么死的?”“是她在文革清队时被揪出来了,她想不开,想到自己再无颜见自己的学生们,想一死了之,怕自己的儿子们被歧视,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拖著自己的三个儿子去投河,自己被人救起来了,三个儿子都淹死了,她的三个儿子分别是六岁、四岁、两岁。她犯了畏罪自杀罪和过失杀人罪,被判了死刑,缓期二年,以观后效。”“瞿瑛,莫谈案情。”有一犯人要瞿瑛不要说了。瞿瑛说:“这是干部公开过的,在大会上说的,别积极了,这不是稻草。”罗竹青凄厉的哭声震颤著人的心灵,金七桂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了,她与罗竹青都是小学教员,都是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整,都是出身不好,她想像著三个孩子淹死时的情景,不寒而栗,儿子是娘身上的血和肉啊她被撕裂了三次,四分之三都不在人世了,她能不狂嚎著要去和那四分之三汇合在一起吗?正在大家议论著罗竹青的时候,金七桂听到有人说大理石来了。大家的讲话嘎然而止金七桂对著铁门望去,一位四十开外的女狱吏进来了,金七桂在心里纳闷,这队伍怎么姓得这么巧,名字取得这么怪,但当她走进大家的时候,都叫她彭指导员,柳冰兰看出了大理石和彭指导员的连接点,这彭队长随时随地都铁青著脸,脸上不笑也不怒,随时随地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这个取浑名的人不是入木三分,而是刻石三分。彭队长吹响了哨子,老年犯人都进厂房了,天井的水池边又只剩下金七桂三个人了。她们商量先去洗澡,走到澡堂里看,有十几个澡盆放到那儿,澡堂里有冷水龙头,柳冰兰说:“不要用这盆子洗澡,这么多人,难免没有患性病的人,那种病上了身是很麻烦的。金七桂、柳冰兰、黄金秀各人在烧水房提了一桶热水,用脸盆对著冷水洗头洗澡,两天没有好好洗过澡,她们都痛痛快快地洗了一阵,因考虑再洗了就晒不干,她们收了上午洗的衣被回接待室去了。到接待室里她们补了补衣服裤子,想睡一会儿,只打了一个屯就听到外面哨子吹得唧唧叫,是一位队长喊全体犯人集合,等队伍站成队形后,队长喊大家坐下。开始点名了,点到谁,谁就站起来应一声到。点到第二十三个的时候,队长喊了几声张野,无人应答,那队长慌了手脚第一天值班就少了犯人,怎么得了,她赶紧给管教股打电话,说有一个犯人找不到。几分钟后就来了两个大兵和几位队长。山队长问新上班的队长是那个人找不到,新来的队长说张野找不到,山队长说:“好像没有一个叫张野的犯人。”新来的队长把名字指给山杜鹃看,山说:“那不是张野是张墅。”山杜鹃把点名册拿到手中从办公室出去点名,点完了名对大家说:“这是新来的刘队长,大家以后一定要服从管教。”新来的队长也作了自我介绍:“我姓刘,名月娥,解散。”大家蜂拥著去到厨房窗口去打饭。吃的是米饭和猪婆菜,大家都坐在小凳子上端著饭碗,用两腿夹著菜碗吃着,嚼不动的猪婆菜梗子、猪婆菜花丢了一天井。夕阳西下,犯人们都坐在天井里,有的补衣服,有的打袜底,也有看书看报的。柳冰兰走到一位看书的老人面前,礼貌地说:“老人家,你好,书从那里得的?”“图书馆借的。”“你能陪我去借书吗?”“我要问问三人制。”“三人制是谁呀?”“新来的,你不知道,等你分到劳动小组就知道了。三人制就是三个人为一个行动小组,吃饭、睡觉、上厕所、劳动都在一起。如果我们三人制愿意陪你去借书,就是三个人都陪你去。”“知道了,太麻烦,等我有了三人制再去借。”但她心里想这儿有图书馆借书看,单调难熬的监狱生活有书相伴也许会轻松许多,对金七桂说:“有图书馆倒是一件好事,看来还给犯人订了报纸。” 夜幕降临时大理石来了,后面还跟著年轻的管教科付科长,他是一个威风的道貌岸然的小伙子。哨声响后大家都在天井里面对著办公室排好了队。大理石和那小伙子走进办公室后办公室的灯亮了,天井四周的灯也亮了。犯人们有的看书看报,但绝大多数都是在闲谈。当大理石和那个小伙子走到队列前的时候,全场鸦雀无声了。有犯人从办公室抬出了两张桌子,搬出来了两张凳子。大理石坐下了,那小伙子也坐下了,首先是大理石讲话,她简单地讲了一下目前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和监狱犯人改造的大好形势,接著话题一转,就咬牙切齿地说:“但阶级斗争还很激烈,阶级敌人还在作垂死挣扎。如我们中队的瞿瑛就是典型的顽固不化的阶级敌人。她是伪国民党国大代表,伪省政府参议员,临澧县伪县长。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人民政府给她重新做人的机会,她不思悔改,恶毒地攻击无产阶级司令部,攻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把历史反革命份子加现行反革命份子瞿瑛揪出来批判斗争。”瞿瑛站起来往前走,那小伙子大声地吼著:“装什么死,走快点。”瞿英不快不慢地说:“乳臭未干,耍什么威风?比我孙子辈还小呢。”金七桂听这老人讲话底气十足,但背已经岣偻了,走路摇摇晃晃的。“走快一点。”那小伙子仍然吼著,但声音没有原来那样大了。瞿瑛不卑不亢地说:“我是小脚,只能走这么快。”瞿瑛终于步履维艰地走到了犯人队伍的前面,转过身来面对犯人。大理石说:“瞿瑛,通过这几天的批斗,你对重新犯罪有了那些新的认识?”瞿瑛说:“我没有重新犯罪,我今年七十七岁,比毛泽东大一岁,比蒋委员长小五岁。我们在国共合作时一起开过会,他们都在世,可以调查的。我从来没有说我万岁万岁万万岁还要加一岁,是那些渣滓们说的,她们才是真正的罪人。”那小伙子说:“什么是渣滓?你就是渣滓。”许瑛涨红了脸说:“杀人放火、坑蒙拐骗、偷盗扒窃、贪污腐化和危害人民与社会的人是渣滓,我瞿瑛不是,我再说一遍,我瞿瑛不是。”那小伙子瞪眼看了看这岣偻的老妇,口角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大理石说:“对这样一个死硬分子,要她低头认罪只有狠狠地批判,大家开始批判吧。”有十几个犯人举了手,大理石指著一个杀气腾腾的犯人说:“先由易得秀发言批判。”那易得秀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队前,把脸半对犯人半对瞿瑛,翻开了毛主席语录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瞿瑛这个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反动透顶,头上长疮,脚板心流脓,她恶毒地攻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妄想万岁万岁万万岁还加一岁,妄想取代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癞蛤嘛想吃天鹅肉。我还检举一件事,瞿瑛天天要洗澡,摆那资产阶级臭架子。”瞿瑛说:“洗澡是资产阶级臭架子吗?不洗才臭呢,几天不洗,臭不可闻。”在犯人中有切切私语的,也有转过头去笑的。柳冰兰坐在最后,她把头靠近金七桂的背说:“有水平。”“是。”金七桂轻轻地答。接著有三个人发言了,差不多都是现话。瞿瑛把脸对著大理石说:“报告政府,瞿瑛站不起了,想坐下来。”大理石说:“给她凳子。”瞿瑛的三人制给她送去了凳子,瞿瑛坐下了,她长长的马脸显得有些苍白,但一双大眼睛却炯炯有神,后面又有几个人发言了,她好像没听到一样,有时甚至把眼睛闭起来养神。大理石宣布:“今天就批判到这里,瞿瑛回到队列中去,现在开始晚点名了。”当她点到张墅时她说:“张墅,你要注意你的身份,不要对抗。”“我对抗了什么?不明白。”“收工点名时你为什么不应到。”“刘队长点的张野,我怎么应啊?”全场一阵哄笑,“安静,安静,有什么好笑的?”金七桂心里想,监狱虽不像看守所那样森严,生活也稍微好一些,但这个地方比看守所更可怕。她感觉到生存环境的恶劣,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呆二十年,她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