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章 儿子登报不要娘
谢君秋跟著大理石来到了办公室,她的心里总是以为有什么好事,但走进办公室后,大理石递给她一张报纸,指著报纸的中缝对她说:“谢君秋,这是你儿子登的报,他从见报之日起和你脱离母子关系,政府有责任告诉你,从今天起,他就不是你的儿子了。”谢君秋看到那一则脱离母子关系的启事:谢君秋是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现押省三监狱改造,为了更好的工作,为了烈士后代的形象,从登报之日起,与谢君秋脱离母子关系。谢君秋霎时觉得天旋地转,她用尽全力地喊:“是假的,我不相信。是假的,我不相信。”“你是聪明人,你儿子当官,谁敢造这个假?造这个假有什么用?有多少人知道你谢君秋?即使知道你谢君秋,又有谁知道你的儿子叫这个名字?”大理石的几个为什么把谢君秋问清醒了,她开始痛心疾首地大声嚎啕大哭。“你儿子给政府写了信,他也是出于一种无可奈何啊?你想想,一个县委书记,怎么会有反革命分子的妈妈呢,你想想,你给他们带来了多大影响啊?你儿子如果不与你脱离母子关系,爱人也要和他离婚。你想想她们离了婚,你的孙子孙女们怎么办?你们这些反革命份子就是要众叛亲离,就是要成为孤家寡人。......”“够了,够了,我不要听了。”谢君秋用两只手捧著自己的耳朵走出办公室,又走回办公室,来回地走了几次又在狱吏办公室坐下来了。“你要哭就在这儿哭吧,别在犯人中扩散,影响不好,人家都在做事。”谢君秋此时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来,既不大声吼叫,也不说话,真是悲泪无语啊。眼泪鼻涕流了一地,她抬眼看到大理石在打瞌睡,她轻手轻脚的走出了办公室,走进了那犯人生产办公室。金七桂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大儿子没了。“怎么会呢?半个月以前还来看了你,怎么会没了啊?发生了什么事啦?”“他登报和我脱离了母子关系。”“啊,就是这样的事啊,没事,那是出于无奈呀?你想一想,我们九十多个政治犯除廖美秀外都离了婚,有几个是真离啊?别难过,她是你身上的骨肉,这是怎么登报都否定不了的。现在你在这儿,有这母子关系又有何用呢?到时候你出去了,母子还是母子啊。”“我真的弄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呀?我这一辈子容易吗?他是我十六岁生的第一个孩子,为了他们我改嫁再改嫁,为了他们我节衣缩食,自己不吃让他们吃,自己不穿让他们穿,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回报过妈,他就这样回报我呀。”那已经收敛的眼泪又如泉涌。“别哭了,我们一起去画图表吧。”柳冰兰从外面进来说。她不问发生了什么事,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家总是神秘熙熙的。她既少言寡语,又料事如神。她们三个人,谢君秋因写得一笔好墨笔字,不管大小都写得刚劲有力,当车间宣传员,经常出刊写黑板报;柳冰兰是统计员,因她会画画,经常在公布栏里画画图表。画图表是柳冰兰的事,也许她就是把谢君秋喊出去在外面散散心。“去吧,小事一桩,政治游戏,闹著玩的,不要当真。”金七桂怂恿著,谢君秋和柳冰兰一前一后的走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的上午,谢君秋又被喊到队长办公室去了,今天是山杜鹃喊去的。等谢君秋坐下了山说:“今天喊你来是你的最小的儿子来看你,母子相见,多说些鼓励的话,少伤感。多问问家人的情况,你已经是儿孙满园的人了,你还不老,令人□慕。你和万队长去吧。”谢君秋很高兴,她今天可以看到自己的断肠儿了。谢君秋的小儿子本应姓肖,但他跟著体育老师姓魏,名铁塔,体育老师名魏常青。他常对人说是魏常青的儿子,那里知道这是妈妈没对他说实话。谢君秋心里很激动,在万队长的前面走得很快,几分钟就走到了接见室。铁塔站起来一把抱住了妈妈,他连声喊著妈妈,谢君秋仰望着儿子那张幽暗的脸,那毡毛一样的头发上怎么会有稻草穗呢?儿子看出了妈妈的疑惑,对妈妈说:“我从冷水滩到这儿是搭的便车,睡在稻草里来的。从株洲到这儿是混上车的,一路上躲查票很累,到冷水滩一上运稻草的车就睡著了。”儿子俯视著妈妈的脸,他看见了妈妈一双泪眼血红血红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又添了好多皱纹,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滴到了妈妈的脸上,母子俩用手为对方拭泪。万队长为了缓和她们的情绪,指著凳子说:“娘儿俩还是坐下来谈吧。”谢君秋先坐下了,铁塔也坐在了原来坐的凳子上。“铁塔,你现在在哪里?”“下放的时候我投奔了大哥,下放到石门县知青林场,我来时大哥给了我一百块钱作路费,还给你带了五十块钱,要你营养身体,大嫂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绿豆糕,从石门到株洲是大嫂买的汽车票。我想在株洲找找二哥,找到市委说是他调到省会去了,我怕耽误时间,就在株洲爬火车来了。”“你不是说大哥给了你路费吗,怎么又爬车呢?”“我在株洲听到知情人说监狱不兴烤火,怕你冷脚,就给你买了一双最贵的高统毛皮鞋。没什么行李,躲躲查票的容易,爬爬车也不费劲。”谢君秋把儿子全身打量了一番,她看到儿子的解放鞋的前面已经有了破洞,那单裤的下脚已经磨虚了边,上身穿得也很单薄。她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心痛。已经到成家立业的年龄了,可是竟是这般的潦倒。“知青场也有人回城吗?”“有哇,有人上了大学,也有人参了军,还有人招干招工,大哥答应帮我的。”“报告万队长,我儿子可以在招待所住一晚吗?”“按规定是可以的。可算是远道而来的了。”谢君秋对儿子说:“说了一阵子话,还不知道你吃了早饭没有呢?”“一下车我就吃了。”“那我们能去招待所吗?”谢君秋问万队长。“你们在这儿等一下,我去管教科给你们办个手续。”“好,那我们就在这儿等著吧。”万队长去后,谢君秋问儿子:“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好吗?”“大哥那儿比较复杂,造反派要夺他的权,几次都是他岳父保了他的驾,这次还不知道过不过得了关。二哥调到省会据说是平调,到新的地方没有好多恩恩怨怨,问题还会少一些。三哥还是在石门当林业局长,他会随大哥升迁,大哥倒了他肯定倒;大哥站稳了脚他也会站得稳稳的。其他的姐姐哥哥都是逍遥派,都是一般干部或工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就我一个人当了知青,我也争取尽快地跳出农门,我要趁自己年轻,把目标定得高一点争取上大学。”正说着,万队长来了,她带谢君秋母子俩去了招待所,母子的午饭是八中队送来的,铁塔从胯包里拿出了一个搪瓷缸子,里面装著红烧肉。他说:“妈,这是我们知青场过元旦的肉,我舍不得吃,给你老人家带来了。我进来时看到那儿有一个烧水炉子,我们把两个菜碗转到一个碗里,我用开水把这红烧肉热热。”他换了几次开水,还真的把肉热好了。母子俩把饭菜摆好边吃午饭边说着话,吃完饭铁塔要妈妈把皮鞋穿得试试看,谢君秋穿得很合脚,也很暖和,对儿子说:“这是儿的一片孝心,暖脚也暖心啊。回去妈给你路费钱,只是妈用的是狱币,今天下午就要兑换好。”“妈,这年头可混则混,回去更好混,我一无行李二无钱。爬车混票更方便。你把钱留著买营养品补身体。对了,大哥给你的钱我这就给你。”他拿出五十块钱给谢君秋。谢君秋说:“这钱正好你回去做路费,你不用给我了。”“妈,我说不要就不要,留给妈用,你年老了,又在坐牢;我一个年轻的男子汉,又有自由之身,混票抓著了也顶多要我打打卫生,对我来讲算不了什么。说什么我都不会拿这个钱回去的。”推让了一阵子后谢君秋说:“票就算可以混,吃的呢,吃的可不能讨吧。”魏铁塔说:“那我顶多拿五块钱,我看了里程碑,这儿到冷水滩五十里路,顶多三小时就走到了,运气好碰到了货车就更快,到了那儿我混上火车了到省会去找二哥、大姐,她们会送我路费回去的。”说着他从那一它钱里拿了一张五块的。把剩下的全部装进了妈妈的上衣口袋里。谢君秋猛然想起儿子来后怎么一直未说婆婆,忙问:“铁塔,怎么没听到你讲婆婆呀?她老人家还好吗?”铁塔未开口就眼圈红了,他伤心地说:“她听你进了监狱就一病不起,快不行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人,还有姐夫和嫂嫂们,孙辈们一个不少的都到了她老人家的床前,清醒的时候她对我们大家说:‘你们大家都来了我很高兴,但你们的妈妈不能来,我心里很难过,因为缺席了一代人啊。你们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好人啊。’临终时没有遗言,大概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不放心妈妈。”谢君秋泪流满面地扑通一声向北跪下了,叩了几下头说:“妈妈,安息吧,在天有灵的话您老人家一定看到了听到了。您一定要保佑您的孙儿孙女们平平安安。”谢君秋所享受到的母爱都来自于婆婆,几十年来祸福相伴,风雨同舟,婆婆给她慈爱,婆婆给她担起了家庭的重担。想起这些,她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她失去了一位可敬的长辈。“大哥要我不要告诉婆婆去世的消息,怕你难过,还是大哥想得对。妈,婆婆活到了快一百岁哎,高寿啊,您也不要太难过了,我们热热闹闹的把她送回了老家,与爷爷一起合葬了。”“你们的婆婆一生辛劳,没过几天好日子。”
第二天早晨,谢君秋把铁塔送到招待所的门口,所长说不能往前送了,儿子说了声妈妈保重,就走出了大门,一转弯就看不到了。谢君秋被送回了八中队,她的心好像被儿子带走了,心里空荡荡的。她取出了绿豆糕给金七桂和柳冰兰各人一块,对她们说:“我么儿子来看我了,让我们在招待所住了一晚。”“感觉好吗?”“说不清楚。”金七桂说:“那是心灵的一次震撼。”“是,是,金七桂说对了,那是心灵的一次震撼,也许好久心灵里还震荡著余波。”三个人正讨论著接见的感受,万队长进来了,她说要谢君秋到办公室去一下,她在办公室坐下后万队长送到她面前的是一张报纸,谢君秋朦朦恫恫地说:“报告队长,我已经看过了。”“这是刚来的报纸,你肯定没有看过。”谢君秋向报纸的中缝看去,她看到了她的二儿子登了和大儿子一样的启事,从见报之日起与她脱离母子关系。她的头脑里嗡嗡地响,这世界怎么啦?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转念一想,没脱离母子关系还不是和脱离了一样的,如果登报能让他们当官,能让他们平安,登就登吧。她对万队长只是淡淡地说:“登就登吧,只要他们好,我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