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答应老婆今天早些下班去学校接孩子,阿材工作效率就很高,把该作的工作处理完了,时间还早,打印了一份别人在自己网络灌水贴后的跟帖,准备在地铁上读读。离开办公室,晃进一个小咖啡馆,靠在柜台上,一边呷着意大利咖啡,一边胡乱翻动>报,好久没这么惬意了。
忽然一个满脸杂色胡子的家伙,叼着雪茄从外面进来,拍拍阿材的肩膀:“嘿,爷们儿,还喝呢,你老婆在外面让汽车掀翻了!”阿材一惊,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口又站下了,回头看那头颅和肚子都巨大的杂色胡子:“胡说,我老婆怎么会在这里?”
是的,阿材的妻子此刻正在巴黎的办公室中,怎么会无端出现在这个郊区小城呢!这么想着,他还是走了出去,街上,往左一百米的地方果然围了些人,阿材刚刚走近些,就听到有人说:“好了,他家里人来了。”人群于是闪开一条通道,阿材就看到,距离他大概两米的地方,一个亚洲女子半仰在地上,旁边还蹲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中年男人,显然是两位好心人。阿材立刻做出判断,杂色胡子的话有一半是错误的:这个女子不是自己的老婆,阿材没敢娶这么性感的老婆,且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看上平庸的阿材;但杂色胡子的另一半话是对的:她确实被车掀翻了。
阿材松了口气,想走掉,可是自己被闪开的人们直接晾在那女人面前,很不自在。他犹豫着,想,即使是外人,路遇这样的事故也该管一管的,于是走过去,问美女说:“伤得重吗?”旁边蹲着的两个人回头看他,老太太站了起来。 “不知道,很痛,动的时候钻心!”,口音很糟糕,法语说得全不是味,也没有语法。这时,根据她的模样、打扮的风格以及口音,他可以断定这亚洲女人是位同胞。她看来确实很痛,伤势如何不知道,但杏眼柳眉樱口什么的都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一条腿半蜷,一只鞋子落在一米以外,阿材注意到笋指啦玉腿啦等等等等的在微微发抖。
阿材试着用汉语说:“肇事者呢?” 女人回答:“丫的跑了,颠儿特快。”不是通常海外华人那种生涩难听的国语,而是地道京片子。 站在边上的老太太把手放在阿材肩膀上安慰他,讲述着自己看到的情景,并且抹起了眼泪;那个原本蹲着的男人也站起来附和她,并拍拍阿材的胳膊,说:“我看不要紧,您别担心,已经通知了急救,马上就该到了。”阿材被老太太感动了,眼眶开始湿润,他言不由衷地说着感谢的话。老太太把手拿开以后,阿材闻到肩膀上留下了呛人的香水味,而右胳膊上那男人拍过的地方感觉隐隐地不自在,散发着棕色烟丝的味道,烟鬼阿材从来不抽那样的烟,气味太臭。
在他感谢两位帮助他“妻子”的时候,他注意到半仰在地的女人抽空用因疼痛而扭曲的美丽嘴角笑了一下。刺耳的救护车警笛声在远处响起。 他蹲下身,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手机、粉底霜、小本子和各种小玩意,塞近那只小巧的手包,放在女人旁边。这时候,消防救护人员的红色车子来到,几个救护人员从车上背了许多阿材看不明白的东西下来。 三个救护人员检查了一下,采取了些临时措施,将她抬上急救车,然后对阿材说:“别在这里发愣!还好,您夫人伤的不重,右脚踝骨骨折,我们现在送她去医院作个小手术,上车吧!”阿材张张嘴巴,没说出什么来,就被高个子推上了消防救护车,那个老太太和那个热心的男子从车门外伸过手来,阿材急忙感激地握住,连连说着“多谢多谢多谢,多谢你们为我妻子叫了急救车,我太感激了。”老太太大概是那种遇到点小事情就激动的人,居然拿出块纸巾来擦眼圈,而那个男人却朝阿材把左眼挤了挤,说:“别客气,好好照顾您的漂亮夫人,她可真美丽。不过,她受了伤您可得忍两天了!”阿材红了脸维维诺诺的时候,车门关了,车子启动。
在医院,消防救护人员将伤者交接给护士以后就准备离开,要阿材签个字,阿材支吾着,那女急救员便说,不至于吓成这样,没什么大问题,于是阿材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女人进了急救室,阿材想是逃脱的时候了,犹豫时,出来个微胖的女护士对他说手术已经开始了,请他办理一下例行的手续。阿材憋红了脸,终于说:
“夫人,我不能办,她不是我妻子!”
护士愣愣地看着阿材,然后笑了:
“是不是她没有合法身份?没有社会保险?没关系,先自己付了诊废,回头我帮您找一下,有专门的慈善组织帮助处于您夫人这种情况中的人!”
“不,不!我是说,她根本不是我的老婆!”
这次那女护士笑了:
“我说妻子是泛称,反正是您的伴侣,如果您有社会保险,没有结婚也可以将伴侣登录在您的名下。” “不,夫人,不是我们没有结婚,而是......”
阿材还没说完,护士有些不奈烦了,她大大咧咧朝一间办公室走,说:
“跟我来吧!”
阿材只好跟上,嘴里还唠叨着:“其实我不熟悉她的......。” 说着二人已经走进了办公室,护士边作手势让阿材坐下边说:
“好吧!就算是假婚骗取合法拘留的也不关医院的事,我们可不是警察,先生,把社会保险卡给我!"
阿材真急了,他想,这次我要一口气说清楚,不能给这个护士打断我的机会。于是深呼吸,然后说: “尊敬的夫人,这个女子确实不是我的妻子,也不是未婚伴侣,她是否已婚我不晓得,但是我已经结婚许多年了,我有老婆孩子。我的社会保险对她没有任何用处,她或许应该有自己的社会保险卡,您最好去她那里取来!”
说出了这些话,阿材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开始准备离开了。那护士这时候反倒有了耐心,居然从桌子下面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阿材,诡秘地笑笑说:
“OK,我懂了,嗨,处于您的境地也难啊,您不觉得您的夫人早晚都会发觉她的存在么?我告诉您,我们女人嗅觉特别灵敏,相信我!”
阿材糊涂了好一会儿才有点明白护士的意思,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
“是啊,您看,恐怕马上就会暴露了,今天本来答应我妻子去接孩子的,可现在已经太迟了。拜托您照顾我的......,呃......,我是说我能不能现在离开呢?”
护士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脸同情地说:
“我理解您!其实,也许是文化不同吧---抱歉这样说,希望您不介意---其实我的一个女友就每周末到她情人家里跟情人的妻子共进晚餐,彼此很融洽的!”
阿材站起身,一边搪塞地说着谢谢之类的废话,一边告辞,护士还是死活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回到家里自然免不了劈头一阵暴风雨。阿材妻子倒不是那种苛刻的人,平常他回家早晚她并不在乎,可今天是说好由阿材去接孩子的,学校将电话打到孩子妈妈的办公室,搞得她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不由她不愤怒。阿材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可是把事情原委说完了,妻子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蔑地笑笑,不再吭声,阿材自己也觉得这故事难以让人相信,于是说:
“我知道这事太荒唐,难以置信。”
妻子冷冷地回答:
“我当初没看错,你是个诚实的人,瞧瞧,好不容易撒一次谎,编的这水平,那叫矬。”
阿材只好依然无奈地摇头。
第二天下班时候,走到街上的阿材下意识地朝昨天出事的地方看看,又仰头看看天,天气在这个季节里反常地好,就让他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便怀疑起昨天是否真发生过那样一件事情,想着好象是做了一个梦。这样,他又稀里糊涂坐上了开往医院方向的地铁。 到了医院直奔昨日那个办公室,胖女护士哈哈大笑,不等发问便指点他上楼去123病室。
那女人半躺在床上在翻一份花花绿绿的杂志,她从杂志上方露出半闭含笑的美丽眼睛,看着阿材犹犹豫豫走进来,将杂志一甩,大声用法语喊咿哩哇啦咣当。阿材勉强听出她在说:“亲爱的,等了你一天。”看着她伸出的右手,阿材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慌慌张张也伸手笨拙地握了握那玉手,然后缩回来却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旁边床上那北非女人一直看着他们,此时多事地说:
“亚洲人果然比较害羞,您就当我不在这里。对了,给您个建议,下次来看夫人戴一枝花啊!”
阿材看了看北非女人,客气地说谢谢您的建议,然后对那美女说:
“杜马努瓦尔太太,哦,我是在门上看到您的姓氏的,您怎么样,问题不大吧!”
那美女依然用十分不合规范的法语说:
“不严重,亲爱的,你坐下!”
阿材鼓了鼓勇气,说:
“您最好别这样开玩笑,我,我不太适应。下班顺路看看您,如果没什么事我也该回家了。”
女子这次终于用字正腔圆的中国话回答他了:
“着什么急啊,我在医院,你自己回家不冷清么?”
阿材怀疑自己听错了:
“您是在说汉语吧?”
女子故作嗔怒:
“开什么玩笑,有这么好听的外国话吗?”
阿材就有些震惊,她用法文说话,自然是说给旁边的病友和那个跟进来的护士听的玩笑,可是用汉语说就不同了。他盯着她看,想从她的表情上找出些玩笑的意味,可是她的表情却让人难以琢磨。
阿材这时忘记自己原本是腼腆的人,有些愤慨地说:
“您如果不是在开玩笑,那一定是精神有问题。”
那女子一本正经:
“我不就是住院给你添点麻烦嘛!也不至于说我精神有问题啊!想走就先回去吧,自己认真做点饭吃,别胡乱对付。没事不用来了,过两天来接我出去就是了。”
阿材彻底糊涂了,他说:
“喂!接您出院应该是那个姓杜马努瓦尔的家伙的事情。我跟护士解释过,我们不认识!”
女子笑笑:
“我跟那个姓杜马努瓦尔的混蛋没什么关系了,而且,你以为护士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她们信我的。”
阿材嘴里说着“莫名其妙”,朝她摆了摆手,转身。胖护士正跟旁边的北非女人说话,阿材对她道了再见,走出了病房。
第三天,胖护士打来电话,通知阿材那个杜马努瓦尔太太三日后出院,并说太太让他来接。阿材就觉得这胖女人真得很多事。这次真的下定决心不再理睬此事了。当日,犹豫再三,终于没有再去那可恶的医院,到了下班时间,没忍住打电话去询问,得知那女子独自叫了计程车已经出院多时了,阿材便又内疚起来,骂自己小气,开车子接送一个不相识的人有什么不可呢?
又过了许多天,尽管他努力不想它,可忘记这件蹊跷荒唐的事情却不容易。这天阿材破例开车去上班,原因是中午要利用吃饭的时间送一个住在公司附近的朋友去机场。 已入深秋,法兰西岛地区的天气在这个季节永远是阴沉的。本来不算特别冷,可是晚上下班的时候落了雨,所以走出办公楼的阿材便打了个冷战,他加快步子向停车场走去,离车子还有段距离便迫不及待地按了一下钥匙上的遥控器,汽车欢快地叫了一声并眨了一下眼,表示车门解除了封锁。阿材还没有走近车子,就见车的那边迅速闪出一个人影,拉开那一侧的车门坐了进去。阿材从那急走时不太平稳的步态上看出那人是谁,他愣了一会儿,知道此时请她下车是徒劳的,便只好也坐了进去。
隔着雨中的挡风玻璃,阿材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朦胧的城市风景,然后燃了一支次冈女猛吸一口,长长慢吐了烟雾,问:
“您到底要作什么?”
杜马努瓦尔太太回答:
“作我正在作的事情。”
阿材重新沉默,吸烟,空气有些凝重。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说:
“开车吧!”
阿材声音很低:
开车?开到哪儿?
她说:
开到家啊!
阿材这才扭脸看她,她在笑。客观地说,那是一种摄人心魂的微笑,阿材也笑,是苦笑,他在想,活了这么多年,怎么总是在最不迷人的时刻有人送给我这么迷人的笑容呢?
“什么家?好了,您瘾头真大,这游戏不能玩了,我有我的家。”
“就是去你那个家嘛!"
”您跟我回家算什么呢?“
”难道那天围观的人、还有护士没有告诉你?“
”笑话!您跟我什么关系怎么用他们告诉?“
“那么你自己知道!好了,走吧,我会跟你家里人解释我是谁的。”
“先说给我听听!”
“好吧,我是小丹,你十八年前的情人。”
阿材着实吃惊不小,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的笑越发妩媚了:
“这些年你一直在自己心里某个角落里藏着她,难以忘怀,对吧!?我自信地说,从容貌来讲,我肯定不会比你的小丹差的。我想你没有对身边任何人谈起过她,因而,关于你们的过去,细节可以忽略了,而大致线索我都了解,我就是她,你念念不忘,我旧情复发!如何,这故事站得住脚吧?!”
阿材脑袋彻底乱了套,感觉到天气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他抹抹额头的虚汗,定定神,张开嘴巴正要说什么,女子却用那只美丽的右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脸,温和地说:
“傻孩子,这么些年的苦痛憋得够呛吧!?终于发现了互联网,以为网上之人,都是些符号,谁也不识谁的真身,于是乎你忘乎所以,将自己那点破事儿都端了出来!唉......!”
阿材猛然想起,自那天从医院回来,没有再见到自己在办公室打印的那几页论坛贴子。
“天快黑了,走吧!我们回去,没事的,一切有我解释!”女子催促,阿材发动了汽车,离开停车场拐上大街时候,对面正驶来一辆市政府收垃圾的庞大的绿色卡车,那一刻,阿材几乎真的想朝左猛打舵轮,朝那卡车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