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活

·鲁　鸣·

　　最近，侄女离开其父母，一个人到日本去留学闯荡。往后的一段日子里，她将过的是一个人的生活。这篇文章，算是我送给她远征的礼物。

　　　　　　　　　　　　　　　　　　一

　　今天的时代，是一个物质极为丰富的时代，一个鼓吹自由民主和我行我素的时代，个人主义文化席卷全球。如今人们，以车代步，有很多享乐和选择，但完全处在媒介、时尚、潮流和广告的包围、强大暗示和即定的规则之中。即使很多在美国生长的年轻人，并不真正了解自己到底有多少个人的自由民主，并不真正了解金钱和权力乃至家族对社会和他人有形无形的主宰。虽然，他们极力追求个人的快乐和热闹，但他们很可怜：在这样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时代里，很多人却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一个人的生活。

　　所谓个人主义原则及其文化精神，就是在尊重保护个人自由民主的权利和生存的基础上，提倡个人的独特和重要性。然而，物质的东西太多，人往往可能会忽略自己内心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太热闹太精彩，人很易随波逐流。虽然，很多人动不动就是“ＳＯ　ＷＨＡＴ（这又怎么样）”和“ＷＨＯ　ＣＡＲＥ（不在乎）”，总想标明自己是多么独特，并不在乎别人如何。可是深入交往时，你会发现这些人其实不但很在乎别人的看法，而且他们所做所想的全是追求时尚，包括买什么样的房子、穿什么名牌的衣物和去哪里游玩，彼此都很相像，毫无个人特色。

　　同时，很多人没法自己一个人去欣赏生活，比方独自去旅行、一个人待在屋里看一天书。如果你告诉别人，你一个人去吃了一顿美味佳肴或独自去看了一场风趣的电影，对方很可能会惊奇或认为你身边没有亲朋好友。现代人对自己没有耐心，忍受不了一点寂寞，其娱乐消遣都是集体或需要借助他人的，一起去吃饭，派对聚会，唱卡拉ＯＫ，煲电话粥……这些无可非议，人是社会性动物，需要社交。问题是人作为个体，不借助他人能不能使自己快乐。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人是很可悲的。

　　　　　　　　　　　　　　　　　　二

　　一个人的生活能不能快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个人素质。不管一个人干什么职业，如果一个人想使其生活充满乐趣，有三个基本修养是非常重要的：体育、文学、音乐。

　　没有好的身体素质，一个人很难欣赏自己的生活。一个人身体不健美（不是说你没病就是健康了），会影响他的心理和生活乐趣，情绪和自信都会降低。所以，不管多忙，一定要加强锻炼身体，那怕每天深呼吸５五分钟都是好的。中国有个现象：到处都可以看到老年人锻炼，中青年却相对很少。最近有研究表明，４２％以上的中国中年人有各种慢性病。在美华人同样有类似情况。

　　文学修养是一个人生活的基础。哪怕写一封情书和求职信，都能看出一个人的文学修养。有良好的文学修养等于得到了一把人生的钥匙，起码帮助人从文字内容及其结构上，理解问题的所在。更重要的是，读文学书籍是一种人文素质的操练，因为好的文学著作告诉人们的绝不仅仅是故事或某个道理，而是内在的人文关系和社会背景，作者总是把其看到或想到的，公开或隐蔽地说出来。况且很多散文随笔，作者直接谈的是其人生经验。读书，不要仅仅追求故事情节而忽视作者如何表达以及文字的美，否则对修养帮助不大，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读了无数的小说，写起东西来干巴巴的。我小学时有个很好的语文老师，他经常要求学生用作文复述课文或故事，用此方法训练文字表达，效果很好。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读文学评论，因为好的评论文章或著作包含了政治宗教、社会学、心理学、历史、文化人类学和经济等多方面的理论观点，这会让人读出很多乐趣来，同时又提高了修养。

　　音乐欣赏，如今容易得就像张口吃饭，买些唱片就可以做到，音响也很便宜。一个人生活，也许不用顾及他人，可把音响调大到如在音乐厅里。现代年轻人，喜欢古典音乐的很少，这很遗憾。现代社会节奏加速，人们追求快感刺激，却没想到古典音乐是培养耐心和安静的良药。不妨试一试，晚上打开音响，把所有的灯关掉，在黑暗里躺在地板上，吟听古典音乐（如：贝多芬的《月光》），你会发现自己犹如在梦境里一样，感觉很美，大脑和神经都会放松。

　　音乐，作为声音中的抽象，是艺术中的数学。人一旦懂得音乐，很可能帮助人在其他艺术里得到更多乐趣，因为舞蹈、歌剧、电影等许多艺术都要借助音乐的力量。道理很简单，抽象的东西被运用得广泛，就像数学是其他理工学科的基础。

　　显然，这些素质提高了，会带动人的整个素质和心理面貌，培养人的业余爱好。就一个人的生活而言，这无疑使其生活丰富多彩，有空时不会无聊。最重要的是，这些素质会促使一个人注重自己内心的生活，即在眼花缭乱的时事纷飞之中，有自己的独立思索、高雅情趣和精神追求，选择适宜自己的生活方式及其内容，而不是人云亦云。

　　　　　　　　　　　　　　　　　　三

　　一个人有时很寂寞。这种时候，不妨上街走走，看场电影，听场音乐会。如果赚了钱，给自己放个假。不要在乎自己是个穷学生就放弃了这些享受。１０年前，我也是个穷学生。我一个人游玩西欧９国名胜，旅途历时１个月，我住了６个晚上的旅馆，其余晚上除了在英国睡在老同学家里之外，我是在火车上、车站、海滩上和野外度过的。当我有话要说，我就写下来。我压根儿没想到那次旅行回来，我在途中写的两首诗在刊物上发表后，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诗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一个人出去旅行，既磨炼意志大长见识，又可能有意外收获。

　　面对孤独，一个人需要有战胜自己的能力。昨天，跟国内老同学通电话，她对我说国内现在强调素质教育，却不知道其具体是什么。我认为，应从一个人生活的能力着手。两种相反的基本能力是素质教育中不可少的，即社交能力和孤独能力。学校和华人家庭往往强调孩子的学习成绩而忽略了一个人生活的基本能力的培养。如果人的素质教育不围绕着一个人生活的基本能力的培养，有可能事半功倍。我们有体校、音乐学校、写作班和读书俱乐部等五花八门的设施，却没有一所强调或侧重培养人的社交能力的学校，更别说培养人的孤独能力了。

　　当中国１９７８年重新打开国门后，我们发现我们的社交能力普遍不如西方人。这里面有各种因素，长期政治气氛的压抑、传统文化甚至基因和缺乏亲近的身体语言如拥抱亲吻（有关这方面的论述，请见本人拙文“缺乏拥抱的中国人”，《美国文摘》２００２年１２月号），都可能影响我们好几代人的社交能力。不过，无论来自何方，华人就整体而言，普遍运动量大大不如西方人。身体素质不强，精神面貌就差，没有朝气，势必影响个人心理，社交能力无形中易被束缚住。

　　我们和外国人交往，通用他们的语言而不是我们的中文，这当然有碍我们的社交能力，直接影响在国外的职业。出国留学，除了打工赚钱为生存，精力应放在语言上，更不要为了省钱和中国人住在一起，这样日常生活中都说中文，很难提高外语。一个人在国外生活最大的好处，是不受家庭拖累，多往公共场合跑多交外国朋友，练习自己的外语。

　　当然，不同的文化里的社交形式和内容都会有一些不同，但随着世界全球化和东西文化的交叉碰撞越来越频繁，社交能力或公共场面的礼仪会越来越重要。欧洲一些贵族学校和日本女子大学，社交能力和礼仪方面的课程成绩很重要。美国文化是个外向文化（见《美国文摘》，同上），鼓励人们畅所欲言，注重交流（ｃｏｍｍｕｎｉｃａｔｉｏｎ）和人际技巧　（ｐｅｏｐｌｅ　ｓｋｉｌｌｓ），对美国孩子社交能力的培养，无疑是很有益的。然而，不管在哪里，学校教育毕竟是成批生产，是程式化的。教师不可能照顾到每个学生，学校教育大多只是教导知识技能，不可能教你怎么具体对付一个人的生活，更不会培养孤独能力。把孤独作为一种能力来培养，是全球教育的忽略。

　　　　　　　　　　　　　　　　　　四

　　孤独寂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内心空虚。尽管，整个世界现在热闹极了，沸沸腾腾，但人总有孤独的时候。现代人推迟婚姻，很多人选择单身生活，离婚率直线上升。即使已婚，也会有独自一人的时候，况且夫妻总有一人先离世。一个人的生活在生命中占了很关键和很长的一段光景。因此，如何在孤独中欣赏自己、欣赏生活，应该和培养社交能力双管齐下。两者缺一，都可能对人的生活乐趣和素质的发挥有碍，甚至毁灭性的打击。

　　心理学和精神病的无数例案表明，性格内向的人更容易忧郁、狂想甚至幻觉。同样性格内向的人，为什么有人安然无事、自得其乐，而有的人却不行，后者除了遗传基因、周围环境的促进或遭遇，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孤独能力差。孤独能力差的人，没法在一个人的生活里对付寂寞，茫然失措，不知干什么才好，倍感空虚无聊。最主要的是，这个世界对孤独的看法多半是负面的。当人在这样的信息里生活，碰到孤独的时候，就容易不欣赏自己、忧郁、烦躁甚至病态。即使素质很不错的人，也会由于此原因而心理受挫，不能自得其乐。

　　其实，孤独是一种美丽。人孤独时，会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更容易面对自己的灵魂，面对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人极容易受他人影响和感染，在群体活动中，那怕是夫妻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受对方支配，促使心理变化。只有孤独时，灵魂才完全是自由的，思想是随意的。如果说思想的火花常常来自他人的话，那么，要想燃起熊熊火焰并使它铸造出锋利的武器，则更多的是在孤独的时候。科学研究、知识技能的炉火纯青包括写作，都是如此。遗憾的是，人们在强调社交能力和外向活跃的同时，把孤独这种非凡的伟大忘得一干二净，更从来没有想到把孤独作为最基本的能力来培养，这是人类的一大过错。

　　请非常坚定地对你自己说：孤独绝不是无能或负面的！负面的是没有孤独的能力。不能在孤独中欣赏自己、欣赏生活，才是真正的无能。孤独中，能把自己的素质、爱好和情趣调动起来，这种能力或许比社交能力更重要。因为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热闹、有多少聚会和在群体里，人最后面对的还是自己的身心。所以，关注自己的重心是如何做一个人，如何使自己生活得有意义、兴趣广泛品味不俗，而不是是否出人头地——这样，一个人的生活虽然有挫折和不开心的时候，但会丰富多彩大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