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不堪言——爸爸的年龄

爸爸比我大44岁。

我刚懂事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去散步。那时他个子虽然很高，可头顶已经有些秃了，背也不再很直；而我因为在农村五七干校生活了四年，长身体时没有得到良好的照顾，大家都说我发育得六岁如同三岁一样。于是总有陌生人猜爸爸和我是祖孙关系。不知道爸爸心里会怎么想，我当时总以为人家都是嫌我没长好，颇有些自卑感。

真正开始意识到爸爸和自己的年龄差是因为翻看父母的像册。看到他二十来岁时剃着光头，目光炯炯，朝气蓬勃；三十来岁时清秀文儒，粉面红唇，英姿勃发；四十来岁时沉稳潇洒，高大健壮，年富力强。我内心暗流着一股遗憾与失落。我记得我那时感叹过，爸爸你现在要是只有二十多岁该多好啊！那话里的意思只有现在的我才能解释得清楚：我多么希望父亲和我一起玩得有朝气，有热情，有精力，有心情！小时候，爸爸最喜欢我自己玩耍，只要不纠缠他就好，好象也不屑于和我同乐。教我读书写字时也是规规矩矩的,不苟言笑，不满意时还会劈头一巴掌,让我心生惧怕。而我在大街上被他拉着散步时，只听他嘴里常哼哼叽叽地唱着不知哪个年代的乡野小曲，在当时文革激昂亢奋的气氛里显得格外怪异。他神情悠然自得，我却在旁边常有无地自容的感觉，生怕被人嘲笑我们爷俩是外星人。

小时候，我常常向爸爸问起关于死亡的问题。他告诉我，他的爷爷在他父亲年幼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他自己的父亲又是在他十岁时去世了。他还说，自己如果命大，可能能活到60岁。我暗自一算，妈呀，我十六岁就可能没爹了，从此一直在心里存下不安全的疙瘩。爸爸六十岁那年,我画了一张生肖图送他做生日礼物,并且十分释然地说,“今年你六十了,身体健康。证明从前你的预言是错的了。”哪知，爸爸接过我的话说,“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哪天会死掉。我已是大半截入土的人了,也看不到多远的明天。能再活十年都难啊!”或许,他表现出了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的精神,但我的心头却感到格外地压抑。七十岁时,他依然故我,只不过把时间期限定为五年。八十岁时,他的预期又缩减成一两年。

当然，他的说法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是警告我们。前年回北京看到八十一岁的他时,我几乎都无法接受面前那个老翁是我二十多岁时所熟悉的父亲!他已经不能顺畅地行走,满口漏空的牙床,瘦小枯干的体型,显得衣装从未有过的宽大……只有眼神还是炯炯发光,是一种老人的狡猾，智慧,和尊严，象极照片上印度民族英雄甘地的暮年。我的心在哭。我痛恨爸爸和我年龄的差距！为什么在我刚刚稳定的时候,他就到了风烛残年,不能感受了解体会子女一代的生活内容,一起看看外面的世界!而他老得思路常常仅剩回忆,回忆他的年轻时代,回忆往日的人情世故,他甚至都无心了解孙子辈的喜怒哀乐。父亲同龄人的子女很多竟然是我的阿姨叔叔辈,现今60岁上下的人.我想交流感受,却和人家的生活天地相隔十万八千里。他们已经在体会做爷爷奶奶的乐趣了！

痛定思痛，父母是子女无法选择的，父母和自己的年龄差也是子女无法选择的。这份无奈的年龄差，会影响与子女一生的关系和交流。晚生孩子的人更要注意给子女营建安全的形象与彼此和谐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