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人世间(38 - 40)

本书讲述了作者(我)在半个多世纪的人世间所经历的种种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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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后来我才逐渐认识到,我当的这个副社长主要为了让我去应付开会,回来能够一二三四把开了什么会说得清楚。我之所以也愿意去当,因为我实在感到吃干农活,几个月下来早已吃不消了,内心里图个轻松。

不过,开会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可以轻松的事情。

这一年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尤其在早晚。区里下了通知,开区、乡、村(农业社)三级干部会。我背了铺盖卷同社长一起去了,四十多里走了差不多大半天,擦黑时分才到。放下铺盖,贴补一下肚子,连一口气都来不及喘过来,就去开会。会场里三汽灯,刺得睁不开那用惯了煤油灯的眼睛。

一位穿黑中山装却敞开衣扣,卷了裤腿,看来是区里的领导在台上做报告。我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开的是动员跃进的会。他一直讲到深夜十一点,实际上只需十来分钟便能讲明白的事,他总怀疑底下听他讲话的人不能听明白,而用颠来倒去的车轱辘话讲了三个多小时,他在最后用高八度的嗓门喊道:“我们要跃进,就应拿出跃进的精神,跃进的劲头,跃进的实际行动。今天我们立刻把它拿出来,大会以后不休息,马上进行以乡为单位的分组讨论,由你们大家谈各乡各村的跃进计划。”

我们即使哈欠连串,还是乖乖地走进分组会场。夜已深,天很寒凉,人们不期然地将头缩进脖子里,把两手插进袖子管里。我和社长蹲坐在靠墙的砖头上,身子有个倚靠。我轻轻地问社长:我们怎么发言?”社长反问我:“你说呢?”我说:“我是外乡人,说不来。”社长说:“沉住气,先听听别的社咋样说。”

谁也不肯先发言,会场陷入一片沉默。乡书记东看看西望望,不知如何是好,却住焦急万分的心情,装出和蔼的样子说:“谁带个头。”无人响应,过了好一晌,他按捺不住,开口道:“老李,你先说,算我强迫命令。”

老李是乡政府所在地的农业社社长,同乡书记来往多,乡书记用他来打破僵局。

老李一只手拿着一根短粟杆在地上划着,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又干咳了几声:“我说说吧,下个月把猪场建起来,上百头猪娃,五头老母猪,一头种猪,自产自养,到年底发展成三百头。还建一个果木园,五百核桃,五百棵柿子,就这。”

乡书记问:“粮食产量你不说啊?”

老李说:“你等着啊!……也来个大跃进,小麦产一百六十斤,棉花一百斤。”乡书记问:“皮棉还是籽棉?”老李说:“当然是籽棉。”乡书记摇了摇头说:“这叫什么跃进?”老李说:“这我还是狠了狠心努了努说的,支书没来,我们还没有商量,也不知道社员们心思,我一个人得起来吗?”乡书记没有话,过了一会儿,他说:“反正这数目报上去让人笑话,像个跃进样子吗?这样子得了共产主义吗?”

又冷场了好长一会儿,突然,不知哪个农业社的人举起手来,他大嗓子说:“我们村坚决响应号召,来个大大的跃进,绝对有信心今年把猪场建造起来,到年底存栏猪达到一千头,果木园核桃千株,柿子千株,小麦亩产千斤,棉花皮棉百斤,都凑个整数。”乡书记听了高兴得咧开嘴,说:“这才像个跃进的样儿,向区里汇报,也拿得出手。”

又有三个人开腔,都是千斤千株凑齐整数的说。

蹲坐在我身旁的社长闷着头听其他农业社的发言,他转过脸对我说:“我不敢吹这个牛。咱村的地,大多为旱地,今天我们两人一出门就走在山岗上的一段路,都是咱村的麦地,你看到了吧,到现在才长到八九寸高,快抽穗了,产也就三四十斤,能收回种子就不错了,怎么吹也吹不到千斤,南头二十来倒是水浇地,产也就二百来斤,也不敢吹到哪儿去。”

乡书记点了我社长的名,社长躲不过,只得起,拍拍屁股上的土,平和地说:“咱村有点特殊性,地太了,都在岗上,靠天吃饭。我们很想同大伙儿一块儿跃进,保证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你也不学习,报上早说了,人定胜天,你还靠天吃饭,脑筋太古旧了。刚才区长的动员,你听了,没有一点儿跃进的精神,该帮助帮助。”

社长仍旧闷着头坐在墙根的砖块上,没有吭声

其他的农业干部都附和乡书记的意见,我觉得社长太孤立了,太可怜了,但是,他还是不吭声其他人把附和的话说完了,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了。

此时,我很觉得窗外一股寒气了进来,大家一个个像遭霜打的秧,把头埋在脖子里埋得更深,双手更紧地插在袖筒里,先是闭上双目假睡,一会儿便臻于真,出现此起彼伏的呼噜。书记见此情景,同乡文书一起走了过来,轮着个儿喊:“你的暮气!”“你的暮气!”倒是能把一个个扫醒,嗯嗯了几声,待扫下一个去了,便毫不迟疑地又作呼噜声,可能他们是在梦里起劲跃进,回转不了这疲惫的现实世界来。

当乡书记宣布讨论会暂时开到这里时,天已经放亮了。

开了区三级干部会,大概过了半个来月,乡里摇来电话,通知县里要开四级干部会(县、区、乡、村),支书还是指定我和社长参加。

四级干部会在县礼堂开,礼堂外是一操场。我走进操场,不由得记起并不久远的往事。我们在村里劳动一个来月了,可能县里体察到我们这帮城里干部吃得太苦了,召我们来县里过春节。年三十下午,我们陆陆续续从四乡赶到县城,也都是坐着牛车来的,一个个看上去面呈锈色,有的泡泡囊囊显而易见的浮肿。大家对于县里让我们回城过年深为感激。

县招待所接待不了这许多人的食宿,虽然只有三天。我们就打地铺睡,三顿饭蹲在操场上吃。年三十这顿年夜饭鸡鸭鱼肉甚是丰盛,操场上八大碗一地一地的摆起来,我们八个人围住八大碗,个个瞪着绿莹莹如饿狼般眼睛,恨不得能长出两张嘴四只手,连“吃吧”两个字都顾不得说,八双筷子一齐指向八碗佳肴,七吞八咽,别说八碗,再来八碗十二也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此时,我们发现每个人的腰弯不下去了,手中的碗筷如何放置于地上成了困难的动作,只得直着腰,直着胳膊,慢慢把膝盖骨弯曲了,才把碗筷平安地置于地面。

那天晚上,厕所成了闹市,三十来个蹲坑,没有一个能够获得片刻的闲暇,,吐的

说你们没出息,你们该服气了吧!

四级干部会有五六百号人,把个礼堂坐得满满堂堂的。县里的领导在台上讲话,虽然扩音器的质量难以让人恭维,噪音常常掩埋了讲话人的话语,还时不时来一声悠长的尖叫,刺得我耳朵无处躲藏,但只要我侧耳用心去听,也能听个三四成,他大概讲了什么叫跃进?跃进就是快马加鞭奔向人人向往的共产主义。这位领导很有鼓动的才干,讲到这里,他高声地问台下:“共产主义好不好?”台下齐声答喊:“好!”然后他讲到这次四级干部会的重要性和及时性,虽然当前春耕春种繁忙,还是把大家召集来贯彻跃进精神,这是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他又一次问台下:“我们要不要政治挂帅?”台下一齐喊“要!”“我们要不要思想领先?”台下又一齐响了一声:“要!”

我是认真聆听这位显得激奋异常的领导的讲话,并也随声附和地喊:“要!”同时我也看见会场内各种各样情形,有位仁兄把裤腿到大腿根,蹲在椅子上,一面抽着旱烟,一面与人谈论牛家庄某某和上马某某两儿女家闹意见的事。那边有人摇着头议论乡里要开一条水渠,正好流过村南头的几亩菜地,村民担心今后吃菜没有着落。有人进进出出,有人低着头想自己的心事,也有人拿着干粮。总之,一片嘈杂,但是,对于台上讲话人的突然问话,都会喊出符合台上意愿的回话:“要!”“中!”

这位县领导讲完后,从戏台右边“出将”这厢轮着走出一个个发言人,他们讲他们的或他们的打算今年如何铆足劲来个大跃进,同时从戏台左手“入”那走出几人,他们端着椅子,拿着二胡、板胡、高胡、三弦及响鼓等乐器,拉开了,唱开了。

这边厢一人说亩产五千斤,紧跟着另一人翻上一番来个一万斤,他说存栏猪一万头,另一人表上二万头不是吹;那边厢一会儿激昂高腔,唱的是梆子戏《穆桂英挂帅》,一会儿换了角儿,哀婉低,唱的是《卷席筒》。

一个戏台唱的是两台戏。

四级干部开了三天,我看够了三天的双簧戏。

在回村的路上,我探问社长:“回去怎么办?”

“有啥怎么办,跃进呗!”社长不经思索,回答得干脆利落。大概听了两台戏后,社长自信也能够演戏了,我这么猜想。

 (39)

穆以芬得知我下放劳动回来了,要约我一谈,地点由我定。

我猜想一准是谈与国乐有关的事,可是我并不知道国乐去大兴安岭后这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之间继续联系下去了还是断掉了。我当然不好直截了当去问,就等她约谈时怎样的谈。

地点我定在天坛公园祈年殿前,离她上班单位和我宿舍都不远。

晚饭后,我从北门漫步进去,她应该从西门进园。在祈年殿碰头时,天还亮着。

在祈年殿西边古柏下的一张长椅坐下来,我不作任何转弯抹角,直奔我最想了解的主题,“老国在那里好吗?”我当他们仍联系着,这样问道。

“还行,就是天气太冷,他走的时候,正是三九天,他后来来信说,都到了零下四十多度。”小穆回答说。

这无异于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他们人分离了心并没有因此分离。

“这么寒冷的地方,实在难为了老国。他穿皮衣去吗?”

“走的时候,我知道那儿纬度属于寒带了,帮他买了一件皮大衣。到了那儿,又置备了皮帽,皮裤,皮靴。主要是出门冷,屋里烧火墙,比这里的暖气更热。”

“他走的时候,正好我也下放,没有顾上去送他,但心里头一直惦着。”我说。

“我也没有送,他不让我送,他说他不想连累我,不肯告诉行期和火车钟点。那几天,我整天无着无落的,干什么都没有心思。我想一个人关在屋里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可常常好不呆样地流泪,我真成了精神病。我不该不去送,行期和钟点怎么也能打听得到。不管以后会怎样,送了会让我心安些,他说是不送,送了对他心情总会好些。”

我侧耳听着,听她细声缓缓地说。这是她的心路,因为我是老国的知心朋友,才把我做了她的知己,这样的话只能同知己才说得出来。

“索性永远不知道老国去了哪儿,我兴许会随着时光的逝去渐渐地收住这心,偏偏老国走了个把月给我来了一封信,告诉我他的情况他的地址,我又回复到一个多月前收不住心了。

“他来信说,除了天气太寒冷以外,其它都适应。本来他以为,他是戴着右派帽子下去的,对于将会受到歧视是有精神准备的。可是他感觉不到这种歧视,有些场合他都自觉地避开,也省得人家为难,可是仍热情邀请,他们似乎并不在乎右派不右派。生活上照顾也很周到,林区木料多,一冬烧火墙的煤和木头都给备足了。

“再隔了个把月来了第二封信,那儿的邮件走得慢着呢!他说他分配在一所林业中学当语文教师,这所中学是林区的最高学府。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右派还能上讲台,可是那儿不讲究,还有人说,能够当上右派的说明他是个大知识分子,小了的恐怕难以当得上,所以对老国不仅不歧视,相反,加倍的器重。这是多有意思的事情,右派这顶帽子反给老国提了身份,提了声誉。”

我听到这里不自禁地咯咯大笑起来,笑完后,自觉还有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头。

小穆继续说她要说的,“老国信上写得多逗,他说,他为了不太给右派丢脸,拼命地备课,每天夜晚,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作模拟讲课演习,光穿一件衬衣也讲出一身汗来,当然,火墙烧得太烫也有关系。

“老国要我在这里书店选购几本高中语文教学参考书,还要我寄英语书,我都给寄去了。

“从老国每次来信,可以感受到他的情绪的确相当好,他甚至说到这样的地步,他终于在大兴安岭为自己找到人生的价值,他要感谢组织上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破例定他为右派。他这个人要么不说,一开口就这么‘损’,凭这点,打成右派也活该,不知何时能改掉这臭毛病。”

我只听小穆说,没有插嘴,也插不进嘴。

她接着说:“老国每次来信总要说起他讲的课如何的受到同学的欢迎,我都能想像得出他那洋洋得意的‘德性’,我便写信去敲打敲打,叫他别忘了摸摸头顶上那顶可以压死人的帽子,我了解他。”

我插上嘴了:“老国有你,是他的福气。”

小穆不好意思了,停了一会儿,撇了撇嘴说:“还福气呢!我正要找你谈的,你说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是跟去不跟去这事?这主意得自己拿。我听你的话音,主意已经拿了起码八九分了。”

她笑了,“说哪儿去了,没有。我是这么想的,别看那儿对右派这么的不在乎,那是个别,到了儿还得照红头文件办,扣上这顶帽子,敌我性质好多权利剥夺了,一辈子翻不了身。我家里和我的亲戚一致反对我跟去,说有什么值得我去的,人是右派,地处僻远,拉倒吧。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两难。”

于是,我说:“什么翻得了身翻不了身,翻得了怎么样,翻不了又怎么样,这倒反让你淡泊名利,索性以此为契机把这红尘彻底看破了,只顾踏踏实实去做人就是。我看老国是个知趣的老实人,做不出出格的事情,大兴安岭的人和环境听你的介绍,我觉得很适合他的生存,他在那儿会把人做好的。你决定去的话,这个决定已使你在人格上得到提升,摆脱了世俗对你的羁绊。”

小穆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不在乎世俗的眼光怎么看我,这也难怪的。我也不留恋大城市,我是舍不得母亲的亲情,她养大我们几个姐妹不容易,我父亲死得早,我小妹妹还是遗腹子,她只希望一家人不要离得太远,就怕分散在外地。”

“这工作只能慢慢的做,多同她谈些母女间的闲话,多说说老国到那里后的情况,让她理解你,生发悲悯之心,我相信她最后会默许你去的。”

农历正是月头,上弦月已斜西,公园也快清园了,我起身道:“再见了,写信代问老国好,过几日我也会写信给他。”

“先别提今天约你谈话的事。”小穆这样嘱咐我。

40

我有星期天逛逛书店的习惯。

这个星期天,我在大街上邂逅同我一样喝当街那口甜水井长大的江在理。十多年不见了,彼此相貌形体都有了大幅度的改变,如果不是她在糖葫芦摊前露了她离土不离腔的太平口音,我是绝不敢与她相认的。

江在理我同她一起去看望她的婶婶林碧如先生。反正我单身一个,无牵无挂,去就去吧!

其实,林碧如先生我早就知道的,我刚来京都在那个起先要我后又不要我的单位时,我父亲写信一定叫我去拜望这位留过洋的前辈,是想让我在外有个照顾。林先生也来信约我在星期天去她家玩,可是在前一天,即星期六的晚上,我的领导突然找我谈话,这是以往很少见的,他以严厉的面孔严肃的口气问我:“明天你打算进城上哪儿去?”我实言以告。上司用必须服从的强硬口吻说:“你暂时不能去,等组织上对这人进行了解后,再告诉你可去不可去。”

那时,京都的电话普及率极低,几乎没有家庭装有电话,除非高官达贵,因此,我无法告诉林先生我明天不去了。大概过了个把月,上司才告诉我可以去。我想,上次人家热情邀我去,我给人的印象却是不予理睬,还好意思去吗?

这差不多六年前的事了。

我和江在理一起坐上去林先生家的无轨电车。

江在理在车上问我:“我见过我婶婶吗?”

我说:“好像小时候见过,那时可能只有五六岁,你婶婶来我家,我躲在门背后,不敢出来。”

江在理说:“那时可能她已经从德国留学回来。听我父亲说,她留学学的药物化学,回来用不上。当时正值抗战前夕,国,她有工业救国思想,建议我父亲办个酸碱厂,发展民族工业很需要酸碱,而那时全靠进口,钱让外国人赚去了。于是,我父亲卖了田产去投资,由她张罗酸碱厂办了起来。她一直当厂长,当厂长那阵子她回过几回太平,我那时也很小,不怎么记事。”

“我只听你提婶婶婶婶的,你叔叔也在这儿吗?”我把我的疑惑提出来。

“她已经同六叔离婚了。”

“离了婚,与你江家没关系了,怎么还来往?怎么还叫婶婶?”

“她脑筋开通,心胸开阔,心地善良,同六叔离婚后,与我们江家来往,把我们仍看做她的晚辈给予关心,我们也仍旧叫她婶婶,我来京都,对我照顾很周到。”

“那她为什么同你六叔离婚呢?

这我就说不来了,当小辈的哪里知道。不过,我也从大人那儿零零碎碎听来一点。婶婶这人很刚性,很自主,她是个遗腹子,是她母亲守寡将她抚养大的,还上了师范学校,当了教师,成了职业妇女,这在那时在我们偏僻的海,是凤毛麟角。她嫁与我六叔后,不肯过少奶奶的优裕生活,还要继续求学,到省城医科学校,读完后留校任教,三十四岁获得红奖学金去德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她自主自立干事业,日日在外,与我六叔思想上越来越疏离,南辕北辙合不上一块儿,闹起了离婚,婶婶的母亲,我们称呼为外婆太的,老脑筋想不通这事,竭力阻止,闹了好几年的风波,最后还是各走各的,分手了。”虽然在理是零零星星听来,已经在她的整合下,成了比较完整的人物故事梗概。

王先生住在一栋筒子楼里,她和她的八十多岁的老母住了套着的内外两间,厨房厕所都是七八家合用的,

江在理一进门便说:“婶婶,我给你带来一位小老乡,刚才在街上遇见的。”

林先生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戴着宽边花镜,在从南窗户进来的阳光下,专心缝补袜子。

我在江在理的引见下,报上我父亲的名字。林先生摘下花镜,抬起头来,望着我望了一会儿,记起了什么事似的,说:“你爸爸来过信,说你分配到京都工作,你也没有来。”

我脸红了,没有敢说为什么那次没来,真正的原因不好说,却又不会撒个谎编个理由,所以一时做不出回答,也找不出其他的客气话,只坐在那儿白着眼珠子,看没有任何可看的天花板。

林先生拿出一个用两块手帕缝成的布袋,伸手进去抓了两把白瓜子在桌上,让我们随意嗑嗑。我捏了一粒放进嘴里,由于我唇、舌、齿三者相互配合的灵动性很差,不能利落的出瓜子仁,只得单单劳驾牙齿,谁知一上,便将瓜子咬得粉碎,与皮混淆不清,也不是,吐也不是,更显了我在生人面前的尴尬。

还是江在理见话题,她问道:“婶婶,上次我来放在这里的那张沙发床怎么没有了?”

“给处理掉了。”林先生不经心地说。

“这沙发多有用,平日人,拉开来就是一张床,也省地儿,干嘛处理掉。”

“处理了也就处理了。这楼里没有哪一家坐得起沙发的,我不愿意给人特殊的感觉。”她说了站起来:“你们别走,就在这儿吃便饭,我去两只。”

江在理问:“陈阿姨呢?”

林先生一面系围裙,一面说:“不做了,她老太太脾气太大,侍候不了。”

“你每天要上班,还得买菜烧饭,外婆太瘫在床上,还应有个阿姨才好。”

林先生说:“隔壁张家有一阿姨,由她带便照应一下,也算我们两家共用一个保姆。”

江在理不以为然地说:“这照应恐怕会差多了,外婆更加脾气大了。”外婆太躺在里屋,门敞着,不知未听见这议论。

林先生说:“她已经半糊涂了,可骂起人来一点不糊涂,骂我,不用说了,阿姨,当今社会,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我一听她开骂,赶紧把门关上,这二楼住着七八家人家,幸好她骂的是太平话,人家听不懂,以为在嚷着什么。”

说到这里,都不说了。

林先生去厨房忙饭菜去了。

这时,我和江在理进里屋看望外婆太,她眼睛微闭着,显然不愿理我们,似乎她对任何人任何事情都生莫名的气,可能是重病在身的老年人一种难以说明白的心态。我和江在理见此也不好再问什么,轻轻地退回外屋。

在外屋,江在理悄悄地同我说:“你说我婶婶是不是有点过分苛求自己,评工资级别时,评她为二级工程师,她说太高了,要求降为四级;她本来住三间,看一邻居住得,让出一间给人家;她省吃俭用,什么都舍不得,把省出的工资积存起来,每隔四五年,拿出七八千元救济农村。现在越发追求平民化,把保姆辞了,把沙发处理了,还自己缝补袜子,你进门看到的。…”她还没把话说完,突然想起该去厨房帮婶婶一把。

过了一会儿,林先生和江在理端来了烧的四只——摊鸡蛋、炒豆腐,拌豆芽和榨菜肉丝汤,还有一小锅米饭,这算是待客的饭食了。

林先生不把围裙解下,先盛上一小碗米饭,上鸡蛋、豆腐、豆芽,进里屋给外婆喂饭,叫我们先吃。

我见此情景,对江在理说:“你婶婶年岁也不轻了,又忙工作,又侍候卧病在床的老母,没有阿姨确实不行。”

“据我常来这里的观察,工作不一定很忙,你想情报所无非翻译技术资料,没有时间性,可她挺认真,准时上班,从不告假。”

“不管怎么说,这喂饭的事,本可以让阿姨做,她却给辞了。”

“倒是有阿姨时,她也是自己去。”

“这是尽她反哺之孝心。”我这么想,却没有说。

林先生好了外婆太,回到外屋吃自己的,见我已把筷子放下,要给我添饭,我夺下,并申明:“我只有一碗饭量,从小如此。”

“是不是顾虑吃多了,怕我粮票不够。”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我是实事求是,绝不是客气。”

外婆太在里屋用太平话嘟噜着说:“是不是伏先生的小人来了。”

我随声进里屋问候,外婆太着嘴巴,一翕动着,可能嘴里还有饭菜需要咀嚼,她用滞呆的目光盯着我,好一会才说出来:“先生好吗?讨声他,你到京都长久了怎么不来呢?你早来,我还起得了床。”说了,把眼睛瞅向外屋,叫林先生煮碗桂圆茶给我吃。

我退出里屋,又坐到外屋去,觉得肚里有话,可又觉得这话还来不及想清楚,也说不明白。外婆太无奈的神情,我应该对她劝慰几句,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中听话表达我的劝慰。林先生也好像不应该是我看到的这样的林先生,应该怎样的,我又说不出来,起码不是在太阳下坐在小板凳上補袜子的王先生,这在中国大地上随处可见。看来林先生要求自己修炼成一个没有自我的人,这或许是我正在走向的路——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随时随处捡个人主义。没有自我会是什么样的人,这人做下去的意义何在?不想了,不说了,想是想不明白,说更是说不明白。

江在理看我像呆子一样坐在那儿,说了一声:“我们该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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