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们是很小的时候来到国外的中国人。我们当中很多人,是还在半知半懂的年纪,被家里人带出来,没有对美国梦的向往,也没有过对家乡事愤世嫉俗的慨叹,在花一样的季节和年华,在最不愿割舍的时候,硬生生的被强制远走他乡,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
刚来美国时,父亲每天工作到很晚,我一个人放学回家,坐在屋子里看同学从中国寄来的信,经常无助的大哭,却又被空荡荡屋子里的回音吓住,轻轻的抽泣。有一天做梦发现门口有一路公车,上去可以直达中国的家,高兴的笑醒,又哭着入睡。父亲哪懂女孩子的脆弱和善感,能做的只有带我去游乐园,逛街,买东西给我吃。我却很长时间不能振作。
在美国的第一个生日,我爸下班后买了蛋糕,且不顾劳累,为我做了一桌子的美食。看到我闷闷不乐不好好吃饭在玩盘子里的食物,他忍无可忍喊道,“你这样萎靡不振要到什么时候?” 我倔强地喊回去,“我回国就是在街边摆地摊卖烤山芋(即“红薯”的意思)也比在这里强!” 这话真的伤了他,他气得发抖,说“好,好,明天就买票送你回国。” 我父亲是个骄傲,性格极刚烈的人。第二天,他真的带着我去了机场售票处排队买票,他的手像钢钳一样抓着我的胳膊,一句话不讲。我哪知他心里的感受,只想快点回中国去奶奶身边。快排到的时候,父亲的手忽然松了。他仰天长叹了一声,说“留下来吧,爸爸也不容易。” 随即拉着我走出了售票处 ….
这样在美国长住了下来。在这样的年龄,中国文化未曾根深蒂固,西方文化的冲击却来势汹汹。好处是适应能力很快,一切从不适应到得心应手。朋友圈子慢慢壮大,来自很多不同的种族,中国人却很少。危险的是用中文讲话慢慢变得生涩,喜欢中英掺半。一次我妈口述,要我帮她记买菜的清单,竟忘了“盐”字怎么写。幼时无知,不以为然,长大后发现吃亏,忙克制着自己说中国话时加英文单词的习惯。有几次真会因为丧失中文能力的恐惧而愁眉不展。一次我爸看见了,问明原因后,调侃的安慰我。
“没关系,忘不了的。你思考问题用中文还是英文?”
“ …… 不知道,不一定”
“梦里呢?说中文还是说英文?”
“ …… 不记得了” 略带哭音。
“数数!1,2,3,4 … 用什么数?”
我想了想后喜出望外,“用中文!”
“那就好了,别瞎想了。要是还不服气的话,下次我把你推游泳池里,看你是喊‘救命!’还是‘HELP!’”
“别 ……”
上大一那一年,一天远远的看到一群人笑闹着走在校园里,说的是久违了的京音。 顿感热血沸腾,追上前去,呼吸还没有调整好已眼红鼻酸。终于看清了,是一群男生,有人讶异,有人不怀好意地看着我。我立觉自己有些唐突,但转念一想,老乡面前何惧之有?于是鼓起勇气问道“你们是中国大陆来的?念几年级?” 顿时七嘴八舌:“我们是博士,哦,不,是博士后!(哄笑)” “小姑娘中文不错,要不要交流交流?(哄笑)” 我的心越来越凉,无奈的走开 …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人之间的隔阂。
再后来,到了婚嫁的年龄,爸妈对我这个长女寄以厚望,希望我会找一个优秀的中国人。于是,说媒的人纷纷而至,爸妈的几个朋友也陆续携儿子登门拜访。他们多半都是中国人里被认为很优秀的一群,中国名校毕业,由于能力过人在美国有很好的前景。可是,我却总是感到和他们之间有很大的脱节。有一次,一个人打电话约我出去,结束通话时,我说,“谢谢,再见。” 他很好笑的问我,“谢什么?”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讲话,可他觉得很新鲜,“这有什么?还要谢。” 哈哈大笑,然后挂断。我拿着话筒,心惊地发现,我在国外真的是太久了吗?被自己人当作另类。
我被父母强制性“速配”的人里面多是有博士学位的人。一次和一位清华电机系毕业的博士出去,闲聊了几句之后,他开始给我讲他硕士论文的题目。我从小好强,又多少从父亲那里学到一些东西,自以为数理化各方面都懂一些,于是以不甘服输的心情认真听,并适时地问一些问题,或加一些自己的评论。他对我的领悟力很满意,于是,接着讲他博士论文的内容。这次的题目已经深奥到在我领悟力之外了。我再也招架不住,任凭他滔滔不绝,无法插嘴,只好不停的喝咖啡。他偶尔会停下来,喝咖啡,可是喝的时候,眼睛会从杯子的边缘向上翻看,不转睛的盯着我,而不是看自己的杯子。回到家后我告诉爸妈,再也不要和这个变态出去了。
我身边的朋友大部分是出生在美国的亚裔人。和他们比较有共同语言,喜欢听一类型的音乐:heavy metal, alternative rock, hip-hop, jazz, 等等。可是,有时候看金庸看得手舞足蹈,却没办法让他们相信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看的书,决不是因为我兴奋剂吃多了。
我对古诗词一直很喜欢,在我心目中再没有更高明的语言,可以把世间所有的美好意境,悲欢离合,以及人生哲理都付诸于只字片语之中。一次,有个一直自称喜欢中国文化的美国朋友来找我哭诉和女朋友分隔两地的痛苦。我没有很好的口才去劝解,于是投其所好,把一句诗词写下给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句一句给他讲解,他似乎被打动,对中国古文大加赞许,说自己深受启发。我欣喜若狂,于是找来更多的诗词给他,几天后发现他在回避我,问他为什么,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其实他对这些诗词不感兴趣。
也尝试着结交一些比较“中国”的朋友出去,可是,很多笑话都听不懂,很多流行用语也没听过,总是在他们开怀大笑的同时,傻傻地陪他们笑。然后轮到我讲笑话的时候,我自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发现他们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只好知趣地闭上自己的嘴巴。他们喜欢去KTV唱歌。我也喜欢唱歌。但和他们在一起总是自惭形秽。因为他们总是会唱中港台乐坛最新最热门的,我却只能唱一些英文歌,或是“月亮代表我的心”之类,总不能唱“少先队队歌”吧?
一次整理旧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小时候自己乱涂鸦写的中文作文,“诗,”和短故事。我边看边笑,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如获至宝的把这些拿给当时的男朋友看,说,“你不是一直想深入地了解我吗?我的过去全都在这里!” 这个 出生在美国的“中国人”接过我的“过去”翻看了一下,只认识四五个字而已,丢到一边,“太累了,我虽不能分享你的过去,却可以陪你拥有将来,这不就够了吗?” 我自我安慰地想,是啊,十全十美的事情是与我无缘的。
就这样年复一年,我在中美的夹缝中生存。已经麻木了。像一只蚂蚁,我忙碌奔波,不觉空气压抑,不觉文化饥渴,不觉身心疲惫。每每回中国,却有到了世外桃源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一分为二的人找到完整的自己,走路都是轻快的。回国时依依不舍,国内的亲人们体谅的看着我,微笑着劝我说,“回去吧,美国多好。” 不止一次的想回国定居,再也不离开,但想起在美国的父亲母亲,只得作罢。如今父母有退休的打算,想在中国乡下买一块地,种菜钓鱼。所以这次回国期间我又一次萌生留下的念头,但想到和妹妹在机场送别时她抱着我说,“姐,我们以后不要分开太远,要住在一个城市里。一个人太孤单” 的情景,不禁又问自己,“你回国,妹妹怎么办?她现在连中文都说不好了。” 一次我和国内的朋友聊天时,说到动情处,不由慨叹道,“为什么我的心,总是要一劈两半不得其所呢?”
有些话或许会得罪许多人,却是我亲身体会。在夹缝中生存的人,不可否认有很多佼佼者。但也有很多在美的中国人,包括我在内,中国文化优秀的东西没有学到,来美国以后,美国文化优秀的东西也不去学。不可否认是在国内成绩优秀,很拔尖的,可很悲哀,却是一群没有真正“文化”的精神乞丐。
文学城的经历,让文化干渴的我有了“久旱逢甘露”的快感。我对文学城之所以留恋,是因为这里藏龙卧虎,很多精英,并充满了和我一样背景的人。我们互相理解,互相关爱。留言里简短几行,让我感觉他们懂我。对他们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不可言喻的心情,我也深有体会。或许只有同在夹缝中的人会比较互相理解,同享过去和将来。这样理解似乎片面,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不见得会和睦相处,但定可以相知。
我应该学会不再怨天尤人顾影自怜。我母亲说的话是对的,不要抱怨杯中半空,要为杯中半满而感恩。我有两个杯子,已经比常人幸运,且各自半满,为此我感谢神的眷顾。也感谢这几个月结识的文学城网友,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关爱和支持。
阿兰 留言于:2006-11-03 10:01:43
To Due:
看你的 男友 的时候,我的眼睛是湿的,有两次泪水几乎流下来了。
看到你回到天津与小时候一块长大的兄弟姐妹们一块疯玩,我看到了背井离乡给我们幼小的心灵上留下的创伤,平时麻木,可是这种创伤的痛在回到“家”,走到久别亲人中间的时候,就发作了,这时候,这“痛”便会化作泪流淌出来,痛便暂时缓解一下。当我又要离开的时候,我们的步伐变得不再轻盈,变得那么的沉重,我们的心又开始痛,就像从母体上扯下一块肉。我们又要去远方,去飘,在担惊受怕中,在无尽的stress里 ......
还有,对我们这样少小离家的儿女,对那些生在异乡的香蕉人,我们的婚姻注定经受曲折,甚至磨难。那种把香蕉仍在白土豆堆里的感觉,那边是我们的归属啊?!我们多么的迷茫啊!也就在迷茫中,我们的青春慢慢流失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