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忆:狗与童年 作者 夜深雾重

我的思乡情节全部系在了我那依山傍水的美丽古城。每每见到或美丽或阴郁的安大略湖,总是固执的对自己说这不是家乡的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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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离开奶妈

生下来六个月,妈妈没有奶,要坚持"革命工作",我被送到近郊的奶妈家寄养,奶妈的大孩子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 我成了奶妈和奶爹的寄托和慰藉,对我,他们比对自己后来的三个孩子都要好。

三岁的时候,姥爷对妈妈讲 :"孩子要接回来了,要不和你不亲了,实在不行,我们帮你带"。那时我已经懂事,每次妈妈去看我,带些零食,我也会高高兴兴喊妈妈,但只要一提回家,我就藏到奶妈腿后,对妈妈说:"你不是我妈妈,这儿就是我的家"。

接我走的那天,妈妈说要和奶妈一起带我出去玩,但要求我坐在她的自行车上,我答应了。到了村口,奶妈说她落了东西,回去取了就来,让我和妈妈先走。行至半路,奶妈没有来,我想起奶妈折头前红了的眼圈, 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了,于是开始了歇斯底里的挣扎,不顾一切地从自行车上往下溜,妈妈没有办法骑车,开始打屁股,没有用,掐我,还没有用,再拧。。。,半个小时的路程,折腾了数个小时。回到家,我依然不屈不挠地哭,一遍遍从床上滚到旁边的椅子上,再从椅子上滚到地上,妈妈抱起来,我再滚下去。最后,妈妈反锁了门去学校喊回了爸爸,爸爸抱着我在地上一遍一遍兜圈,疲倦最终征服了我,我晕沉沉睡了过去。

到了姥姥家后,奶妈开始时每周都去看我,我那时喜欢印花的小手帕和五颜六色的小刀。奶妈每次去都带这两样东西。姥姥把小刀串在一起锁起来,我记得沉甸甸的一大串。后来奶妈不能去了,因为姥姥姥爷认为奶妈这样做会影响我和亲妈的感情。


二: 那些或明快或沉重的记忆很多时候和天气有关

姥姥家里只有姥姥和姥爷两个老人,妈妈和姨离家很早。姥爷早年外出经商的半途中染上眼疾,一只眼基本全瞎了。姥姥在解放战争的时候,从炸塌的房灰中,捡了一条命,但双目失明了。两个老人一只眼睛,三岁的我就被送回了这样的家。

姥姥家四间西房,虽是新房,却被用来做了厨房和储藏室。大概因为冬暖夏凉,他们一直住在快有上百年的正房里,正房四间,中间用照壁隔成了里外两间。年代久了,四壁熏的象黑板一样,屋里的摆设都是旧式八仙桌,太师椅,立柜,炕柜。。。,还有就是占了一满墙的相片。这样的屋子,即便外面艳阳高照,里面却一年四季地阴沉着。

姥姥四十岁不到双目失明,不但要照顾自己,还要做所有主妇该做的事,她总是一早起来就开始忙碌,做饭,洗衣,擦抹家具。我记忆中的姥姥,总是纹丝不乱地在脑后挽一个发髻,身上是浆洗的发白的灰布对襟衫。她能做各式各样的面食,切的面条又细又齐整,没有人相信她一点视力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谁又能相信一个盲人去对付一个三岁的幼童呢?,现在想来,还是不禁为那个三岁的我感慨,就像小马生下来就必须能站起来行走一样,小小的我离开奶妈后,也强迫着必须有了能照顾自己的能力。姥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童年漫长的一天又一天里,我和姥姥,如果用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相依为命。

3-5岁,我并没有连贯清晰的记忆,在那天地初开的混沌记忆中,会有一些片段和场景象画面一样展示在那里。而那些或明快或沉重的记忆很多时候和天气有关。。。。。。


有那么些个日子,早上醒来,不用睁眼,就能感受到光线在眼皮上跳跃,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幸福真的就这么简单,我知道我又可以在外面撒野了。这个时候,我赖在炕上,扯开嗓门大喊: 姥姥,快来~~~~。 厨房里叮叮当当的响声会随之停下来,片刻,就能听到姥姥的拐杖敲打在砖上急促的滴答声。 怎样穿衣吃饭我没有记忆了,记得我总是跑到邻居家找婶子帮我梳头,然后在家门前的空地上玩。

最难忍受的是天阴下雨的日子,记忆里没有姥爷,姥姥没完没了地在厨房忙,没有了小夥伴,我百无聊赖的待在越发阴暗的屋里,翻箱倒柜,爬高上低地把所有能触摸到的地方重新翻腾一遍。把墙壁上挂的相片一一看过,找出年轻时的妈妈,姨,甚至太姥爷。或者翻出陈年的胭脂和香粉把自己涂成大花脸,等姥爷回来给我洗掉。后来妈妈给我买了粉笔,我无事时就在象黑板一样的墙上图鸦。 记忆里没有一句来自姥姥姥爷的责备。雨如果淅淅沥沥不停,我会感到压抑和寂寞填充了每一寸的空间,第一次想到了"死",死是怎么一回事呢?,如果我躺在坟墓里面,姥姥和妈妈一定会哭得很伤心吧,我听得到他们,可是我出不去,想着想着自己先流泪了。长大以后,所有不愉快的梦都有一个固定的场景------昏暗的阴天。

最后一次回老家是出国前夕,给姥爷送葬,越过光柱中舞蹈的尘埃,我看到了涂鸦在墙壁上清晰如昨的阿拉伯数字。那些字迹从此就刻在我的脑海里,有时会禁不住在女儿的字迹中寻找自己当年的影子。

三: 一只看家的小狗

只要天气好,我就像放养的小猫小狗,不着家地在外面疯玩,不走远,就在家门前的空地上,到吃饭的时候,姥姥喊一嗓子就回来了。

玩什么呢,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是最小的那个,在大孩子面前,经常会有一种惶恐。

有一天无意看到一个大男孩抓住了姥姥家的一只母鸡,我错愕地呆在那里,男孩注意到了我,肆无忌惮地环笑着,扬扬手,说要杀了它。那个男孩可能也就10来岁,可在当时我的眼里,巨大的恐惧不压于看到日本鬼子进村,以至于现在,很多恐惧的感觉都会自然而然地和那个情景联系起来。 但我知道姥姥是瞎子,姥爷下田了,只有我,只有我呀。。。,我开始拖着哭腔凄?睾? 姥姥,快来呀,快来呀,姥姥。。。话音未落,姥姥拄着拐杖出现在院门口,那种感觉很奇妙,那是有了依靠的踏实。 男孩欺负姥姥眼瞎,抱着鸡转头就跑,我牵着姥姥的手在后面追,一老一少一直追到了村头的池塘边上。。。。。

那以后,姥姥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会用粗糙的手摸着我的头骄傲地说:"别看我们娃儿小,可是看家的小狗狗呢"。 这个看家小狗的名声就这样传了下来。大了些,每年父母置办过年的物品,我会一遍一遍追问:"那些是给姥姥姥爷的?"。以至于爸爸也常常调侃:"真是一只护主子的小狗呢"。

姥姥姥爷之间除了居家度日躲不过的交流,基本没有一句闲聊,(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说来话长了)。姥爷孤僻,姥姥却认定我们家好歹也算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家,村里红白喜事,礼尚往来她心里盘算的清清楚楚。 经常地,姥姥让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出门,最远的一次是邻村一个远亲家生了孩子,一路上,姥姥需要告诉我,到第几个路口要拐弯。进了院门,姥姥让我数绳上挂了几片尿布,以此判断妈妈是否书奶水充足。偶尔地,村里唱戏,我也会牵了姥姥去听戏。耍小脾气的时候也经常会有,小时伶牙俐齿的我会说:"你,一个瞎子,难道也要看戏吗?",这个时候,姥姥会大笑。长大后,姥姥把这些话当笑话学了给我听,我却每次都感到一阵刺帮,任由眼泪涌上来,姥姥是看不到的。最后一次梦到姥姥,我背着她去听戏,姥姥好轻,好小,我还给姥姥买了一个收音机。大概是还愿了,我已经两年没有梦到姥姥了。

N年后,在纽约地铁上,头一次看到了一身乌黑发亮的足有半个人高的导盲犬,眼神里满是温顺和慈悲。主人落坐后,边用手抓挠狗的颈项,边把脸贴过去,轻声地说: "BOY,SIT DOWN",那狗就听话地卧下来一直到下车。

坐在对面的我,再一次任由眼泪涌了上来,我感受到的 是 ----- 相依为命。

姥姥去世的前几日,已经神智不清,临走的最后一个晚上,学两声狗叫,再喊两声我的乳名,守在旁边的人,都知道她在想我,遗憾的是,我没能送姥姥最后一程。


四: 直觉里,我毫不怀疑自己有过一个美丽幸福的童年。

那时也常常随姥爷去邻村看戏,姥爷背一段,我自己走一段,背背走走。 我不懂戏,不过记得开场前,常会有个人依依呀呀地唱空城记。姥爷对别人吝啬,对我却例外。每次去听戏,都会由着我,一毛一碗的凉粉,糖葫芦串,糖锡人儿,两毛一碗的元宵。。。。。,还有五分钱的琉璃奔儿(用来吹着玩的)。有戏看的日子,我就像撒欢的小狗一样快乐。

不管白天怎样疯,象所有的孩子一样,入睡前一定要有人陪着。冬天的时候,刚刚烧过的炕暖烘烘的,屋里的煤油灯一跳一闪,如果是姥姥,就盘腿坐在炕上,姥爷呢,就坐炕沿上,无一例外的是,我一定要把小手揣到他们的掌心里,姥姥姥爷有一肚子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就像我女儿一样,不听故事我是不睡觉的。

偶尔夜半醒来,听得村里的狗吠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地连绵不绝,觉得诡秘,心里害怕,就喊一声:"姥姥",姥姥答应一声:"姥姥醒着呢",过一会儿,再喊声: "姥姥",姥姥也就再"哎" 一声。在这一呼一应中,我渐渐又沉入梦乡。

夏夜,一天的酷热散去,姥爷搬个小板凳坐院中,我就躺在姥爷怀里,听故事一直到入睡,再由姥爷把我抱回屋里。那时的星空可真美!,墨蓝墨蓝的夜空中,密密匝匝的星星象璀灿的宝石,星空使得村庄华丽而静谧。姥爷教我认牛郎织女星,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给我听。。。。。。。。来美国后,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空气这么干净的地方,却再看也不到那样的星空?

一直都不忍看那种又大又园的清澈如水的月亮,让人有天涯旅人的孤寂。可是,我喜欢倾泄在屋里的月光。那时,爬在炕上,小手放在姥姥或姥爷的掌心里,看月光把斑驳的树影投在窗棂上,随微风轻轻舞动。有时,小猫会轻声轻气地瞄瞄叫着,从窗户上留的小洞里,悄没声地钻进来。。。。。。


结语:

我也常常觉得自己是"天佑的骄子",苦难的经历(如果说那是的话)没有在我身体和心灵上留下任何不可愈合的伤害,而是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转化成了祝福。

想起姥姥的时候,我会和女儿玩盲人的游戏,女儿藏起来,我闭上眼睛在家里摸索着找她,抓到后,我会说: "让妈妈摸摸你长什么样子",然后从她的头发开始,细细地摸过她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就像姥姥从前一样。指尖滑过女儿细嫩的皮肤时,我尽力地寻找当年姥姥可能有过的感觉。。。。。
lullaby_g 发表评论于
是啊,就像故乡在我的心中,一直不愿意被其他的景象代替。
我收录的夜深雾重mm写的《杂忆:狗与童年》让我这几天不知道心中的姥姥是我的姥姥还是笔者的姥姥。文章的姥姥,和我心中的姥姥的慈祥是一样的,就像文中所述那段:
"偶尔夜半醒来,听得村里的狗吠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地连绵不绝,觉得诡秘,心里害怕,就喊一声:"姥姥",姥姥答应一声:"姥姥醒着呢",过一会儿,再喊声: "姥姥",姥姥也就再"哎" 一声。在这一呼一应中,我渐渐又沉入梦乡。"
这分明就是儿时姥姥给于我的慈爱和安详!!!
风中秋叶 发表评论于
来美国后,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空气这么干净的地方,却再看也不到那样的星空?
这大概就是:“月是故乡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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