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报副刊，2005年3月7日
（1）抢救运动
谈起狗来，就搔到了英国人的痒处，因为他们特别喜爱狗。狗之于英国人，就相当于他们的家庭成员。谈狗，就像谈天气一样，是一个永恒的合乎时宜的话题。
有个中国留学生对我说，不是英国人喂养了狗，而是狗拯救了英国人。细想一下，颇有道理。你看，那些出车入辇少有机会步行的绅士淑女们，在阴雨绵绵的早晨穿上胶靴跑到公园里去遛狗，他们和狗一道呼吸新鲜空气，一同领受户外运动的种种好处，这对增进他们和狗们的身心健康、避免患“城市病”都是大有裨益的。传媒不时报道有各种各样的“英雄犬”在灾难中抢救主人脱险，厥功至伟。其实，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狗在甘当无名英雄。它们在从事一场大规模的“抢救运动”，帮助主人排忧解患，减轻和释放生存压力，把他们从高血压心脏病的魔爪下抢救出来。狗与人，确实是互利互惠的一对。
（2）狗护照
喜欢满世界旅游的英国人也有为此烦心的时候。一日，“HERALD & POST”讨论这一话题：宠物跟主人一道出国旅行须办理护照的新规定就要实行了，你对此有何意见？
一位中年男子说：“我带狗出去度假是出于无奈，又不能把它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度假时我只好牵着它到处乱走。它倒是旅游了，我自己却哪儿也玩不了！”
有个女孩子说：“专门给狗发护照，这听上去有些太可笑了。最好是一份护照管一个家庭，再加上一条狗！”
（3）狗出恭
看来在英国，狗的衣、食、住都不在话下，最让英国人头疼的就是狗的行了。因为遛狗事小，出恭事大。倘出门遛狗，主人需备足塑料袋以盛狗的排泄物。小解无伤大雅，由它去罢；大解则马虎不得。路腾市区到处可见提醒遛狗者的标志性图案：一个人两只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个塑料袋迎候狗儿出恭，像接圣旨似的。有的街区更明白标示不准狗随地大便，违者最高可罚款1,000镑！
可是我仍然不时看见人行道上有狗粪——这多是月黑风高的夜晚遛狗人拉下的。大概经济不景气，挣钱不易，就趁人不备让狗出去撒它一地碎银子——好歹咱又赚了1,000镑！
（4）狼性与足球流氓
英国的狗受到喜好安静的英国人的驯化，也变得特别安静，很少大声吼叫。久而久之，其身上的狼性消失殆尽，倒生出几分羊性来。我常在超市外面的停车场上看见各种各样的狗被锁在汽车里，它们焦躁不安地在逼仄的车厢里打转转——那神态就像人内急似的——急切地盼望主人早点出来，但它们都沉默不响，一声不吭。我怀疑它们没准有一天会丧失报警嗥叫的功能。
人也是由动物进化而来。英国人的压抑自制是和足球场上的喧嚣躁动相反相成的，社会压力和心理压力造成的过高“电压”和过多的“电荷”，就通过体育运动等等渠道释放出去。家乡英伦三岛控制得太严，就到欧洲大陆去撒野、去放电。英国人一出国看球，就像啸聚山林的莽夫好汉，图个热热闹闹，让暴力师出有名。英国的足球流氓人数众多，盖出于此。
（5）进退两难
不少英国人认为中国人最大的恶习不是吃鸦片，而是吃狗肉。在他们眼里，吃狗肉就跟吃人肉一样——那家伙定是食人生番无疑。
和英国朋友交往，最头疼的便是回答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你吃狗吗？”
答曰：NO！是在撒谎伪善，对友不忠；
答曰：YES！就很诚实，诚实得连朋友都没有了。
魔鬼可怕，一个诚实的魔鬼尤其可怕。
（6）并非都势利
英国作家哲罗姆在《智者谐话》中说：“狗非常粗心大意。他从不过问你究竟是对是错，从不屑于追究你在生活的阶梯上是上升还是下降，也从不区分你是贫寒还是富有，是愚蠢还是智慧，是罪人还是圣徒。你就是他的伙伴。这对他已经足够了。你幸运也罢，倒霉也罢，你的名声好也罢，坏也罢，你荣耀也罢，耻辱也罢，他都紧跟你，安慰你，保卫你，倘若需要，他甚至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这愚蠢的没有头脑的、没有灵魂的狗啊！……不错，可怜的狗啊，与我们人类相比，你的确非常愚蠢，实在非常愚蠢。我们人类懂得所有的政治和哲学，一句话，除了我们是什么、我们从哪里来、往何处去，这个小小世界外面的一切，以及它内部的大多数东西之外，我们无所不知。”
作家对狗的明贬实褒和对人的明褒实贬形成鲜明对照，对狗友的满腔热情跃然纸上。英国人对狗的印象多是正面的积极的。
与此相反的是，在中国文化里，狗是个地位非常低贱的坏东西。翻开一部中国成语俗语大典，所谓狗苟蝇营、狗急跳墙、狗尾续貂、狗彘不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狗改不了吃屎等等等等，没一句好话。中国人对狗的印象多是负面的消极的。
大概也是因为国情不同的缘故。
国人最恨的是“狗眼看人低”的势利，所谓“狗仗人势”，一片喊打声。过去狗是有钱人家的标志，狗的凶恶，是应该归咎于为富不仁的主人的。当一个社会大多数人都养得起狗的时候，那种人对狗或是狗对人的普遍敌视自然会消失。
据我的观察，在一个崇尚民主和法制的环境里，狗要“势利”也难。就在这个月初（2002年10月9号），当今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来到加拿大多伦多访问。通过电视的实况转播，我看到热情的加拿大人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展览中心似的建筑里夹道欢迎女王，人们不断向女王夫妇敬献鲜花和各种纪念礼品，表达他们的敬意。显而易见女王是整个现场的中心，人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当女王走到三只小哈巴狗跟前，只见那三只小狗的嘴里叼着小花篮，花篮里盛满了鲜花。第一只狗的主人急忙示意要小狗向女王献花，可是小狗不解其意，竟然转过身去，把它的狗臀对着尊敬的女王陛下，一面专心仰望着主人，一面对他拼命地大摇尾巴！女王和狗的主人都一时呆住，很尴尬地在那儿僵了几秒钟。亏得主人一把将花篮从小狗嘴里拿起递给了女王。一眨眼功夫女王手里有了两只花篮，她有些怅然地转过身去，手提两只花篮，嘴里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大概还没有从刚才狗的无礼举止中回过神来。
这才是狗呢，哪怕是女王驾到也不睬她，只对主人摇尾巴！
我这才知道，狗也并非都势利的——那要看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什么国度和什么狗——起码狗要比某些人好得多。
（7）再教育
现在如果你对英国人说“狗改不了吃屎”，他肯定会认为这是对狗和英国人的莫大诬蔑。首先在英国给狗吃的东西很多，英国各大超市都开架出售各种猫狗罐头食品,包括供狗咬着玩的人造骨头等等，尽管价格不菲，英国人也舍得买。再说了，英国家家户户都安有坐便器，很可能狗还不识人类的那种“坚硬的稀粥”为何物呢。
既无机会去吃，又从何改起？
倒是我在文革期间下乡插队接受再教育时，亲眼见过一个恶心场面。记得那是江南阴雨天，在村居的天井廊檐下，一个富农子弟的幼子正在玩耍。孩子是在呀呀学语的时候，赤脚光屁股，勉强能走。他的父亲身强体壮，可是面容消瘦颧骨突出两眼深陷，活像他家里那条饥肠辘辘的狗。他的小儿子玩着玩着就蹲在地上大便了，说时迟那时快，他家里的饿狗从天井里窜过来三口两口就把地上那堆东西吃光，又舔嘴搭舌地去拱那小孩。小孩吓得哇哇大哭，在泥泞的地上蹲步而行，挪开了接着又拉。饿狗穷追不舍，将一双狗鼻孔贴着地面，像探雷器似的，乘胜前进，如法炮制，把战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小孩哭完了拉完了，那狗还在那里轻摇尾巴盘桓不去，大概还在回味它的幸福时光。写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吐。可是当时小孩的父母和乡民们看着都无动于衷。那只不过是广阔天地里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一景罢了。
请原谅我在这里有污视听，谁要那种“狗吃屎”的再教育令人终生难忘呢。
又想，怪不得庄子与东郭子论道时“每下愈况”，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甚至“在屎溺”。
什么时候“狗改不了吃屎”这句俗语在中国彻底作古，中国才是真正富强了吧。
附录：
“珍奇之旅”人文随笔丛书（英国卷）
《从伦敦塔到多佛港》
沈漓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1月版
目 录
作者简介
第一辑 在历史的画卷面前
伦敦塔
莎士比亚与“莎士比亚环球剧场”
“头颅行万里，失计护国公”——记难以盖棺论定的克伦威尔
伦敦蜡像馆——悲喜交集的历史舞台
是特立独行的精神叛逆，还是碌碌无为的有趣家伙——记南安普敦伯爵三世的传奇生涯
第二辑 伦敦履痕
特拉法加广场与独臂将军纳尔逊
流金溢彩的白金汉宫
历尽沧桑的议会大厦
伦敦的戏剧岛
伦敦元旦大游行
第三辑 英国人与小动物
天鹅散记
猎狐乱弹
“喜”鹊的怀旧与浪漫
猫狗杂说
松鼠和野兔
第四辑 杂俎及其他
庄园笔记
“人民公园”随感录
从几件小事看英国人的自律精神
移民、种族与多佛港
英国的同性恋
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