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上不了情 (三)

作者 涟漪

从“东北一家人”出来,已是入夜十二点了。天上飘下细细的雪花,落在身上即刻融化,落在发热的脸膛上顿觉清爽和惬意。是啊,在北大荒那漫长而寂寞的寒冬里,正是这些晶莹剔透的六角形的雪花,陪伴着他们度过了无数的日日夜夜,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寒冬,见证了他们圣洁的心灵和青春辗转的脚印。

那是一九六九年,由于战备需要,在飞机场组建了十四连。飞机场是每年喷洒农药的安二型飞机起落的地方,地势高,有战略意义,知青们称它为“迎风岗”。那一年的冬天,风雪肆虐,格外寒冷。知青们扛着铁镐和铁锹,怀里揣着两个馒头,顶风踏雪往返二十里去飞机场刨地槽。路上,他们时常不断地抽出手来捂一捂双颊和鼻子,以防冻伤。

北大荒的冬天,地冻三尺。抡起铁镐去刨冻得坚硬的土地,常常被弹回来,震得虎口疼痛难忍。有时一个躲闪不及,还容易被土渣将脸扎破,费了半天劲也挖不出多少土。中午歇晌,大家从怀里掏出冻得硬梆梆的馒头啃上几口,渴得难受,抓几把雪吃。就这样经过几个月的奋战,在开春前终于挖成了三百平方米/>宿舍的地槽。夏天,知青们盖起了自己的宿舍。第二年冬天,在学大寨运动中,连里决定:凡是到团部去的人,必须拉着爬犁走,回来时捎一爬犁粪,送到连队菜地里。干部到团里、营里开会,通讯员每天取信,战士去团部买东西,都要照此去做。晴天还好,遇上雪天又顶风,拉着装满粪的爬犁非常吃力。有一次,北京知青,通讯员小张,在取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暴风雪。他右肩拉着爬犁,左肩挎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揣着双手,胸前夹着给文书买的两瓶墨汁赶回连队。风助雪威,雪片像一把把利刀刮在脸上。把头扭过去,看不见路,迎着风雪,又怕冻伤了脸。他坚持着往前走,脸发木,胳膊和腿也逐渐失去知觉。墨汁掉在了雪地上,他想拾起来,胳膊已不听指挥了。小张一睹气,用脚狠狠地把墨汁踢到路边,转过头艰难地赶回了连队。当文书找他要墨汁时,他一头扎到床铺上大哭起来。当时他只有十七岁,而现在十七、八岁的青年,还仅仅是个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家庭温暖的高中生。可当年十七、八岁的知青却远离家乡和亲人,一下子被抛到了北大荒,过早地去体验人生的艰辛。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给了两代人两把不同的钥匙,要他们去开启人生中怎样的锁。

兵团组建后,哈尔滨、北京、上海等地的大批知青相继来到二龙山屯。连队里招架不住,办公室和食堂都搭满了上下铺,每人只给七十公分/>宽的铺位,全团各连队急需盖房。冬季,各营组织采伐队从小兴安岭往山下运送木材。二营每年都是由有经验的老白带队上山,八个知青配一副杠,当然挑选的队员各个都是有力气的棒小伙子。十一月份上山,到第二年五一节前才能下山。

冬天的小兴安岭,延绵不断的山脉连着无尽的苍穹,银妆素裹,真是好一派壮丽的北国风光。老白带领三十多名知青来到小兴安岭深处的红皮营林场。冒着雪花,选好一个离公路不远的空地,打桩后支起帐篷。帐篷里两边是通铺,中间盖起一段火墙,门两头各支起反扣的半个油桶作为烧火灶。木拌子填进火灶,立时帐篷里有了温度。帐篷的另一端是食堂,米、面、油、盐是从连队带来的。做饭的老职工叫老邱,他是贵州人,解放前曾在国民党部队里当过班长,解放后建农场时来到二龙山屯。他为人倔强、耿直、侠义。虽然当年食品供应相当匮乏,但老邱总是想尽办法,变换花样让大家吃好、吃热、吃饱。

山上一呆就是几个月,生活单调而枯燥。在抬木头的知青中,少有想在仕途上求取“功名”的人,因此,相互间不存戒心。大家在一起可以海阔天空,信口开河。北京有一个叫“小崽”的知青,每天晚上吹灭了油灯,尽兴发挥的给大家讲上一段“七侠五义”。酒喝多了,有人痛哭一场,也有人放声高唱。有时,知青两个人一较劲,立马拉到帐篷外的雪地上摔上三跤,分个高下。老邱则端着个酒瓶,边喝边向围在身边的几个知青讲述在旧部队里的故事。还教给他们唱岳飞《满江红》的歌。大家在油灯下借着酒劲,唱起这悲壮的歌曲“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他们各个涨红着脸,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用不协调的声音,唱着同一首歌。老邱在歌声里表达着他对过去军旅生涯的怀念,而知青们却抒发着自己内心的压抑、抱负和惆怅。

知青驻地离林场装车的楞场二里地。老白是当地打猎的高手,据说他曾一次打死过三只熊瞎子,险些丢了性命。他玩枪、下套、也识踪,每天上班时手里总是拎着两三只铁夹子。路上根据雪地里各种动物留下的足迹,他能准确辨认出黄鼠狼的脚印,识透它来去同踪的伎俩,在雪中埋好夹子。下班回来,准保有一两只黄鼠狼能趟上。黄鼠狼的腿被死死夹住,吱吱地惨叫着,欲逃不能。有一次,居然有一只黄鼠狼自己咬断了腿,逃掉了。每年开春下山时,老白剥下的黄鼠狼皮,都会给家里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

快到春节了,运送供给的汽车,由于大雪封山迟迟未到,急得司务长贵生不知如何是好。主食还能顶几天,副食和调料晾厨了,司务长急中生智,和其他相邻农场的采伐队做了调剂,三十晚上的饺子总算有了着落。他又寻思,如果能搞一点年货回来,不是更能给大家增添些快乐吗?红皮营的靠山屯离驻地八里地。走!不妨去试试看,他拉起爬犁径直往屯子走去。

傍晚时分,贵生进了屯。只见雪花笼罩着整个村庄,一排排的木板屋上冒着袅袅炊烟。屯子里静悄悄的,空中偶尔传来几声稀疏的鞭炮声,人们已进入除夕之夜了。贵生在屯子里转了两圈,幸亏遇到了一位热情的大嫂,那位大嫂听说他是大城市来支边的青年,三十晚上还没啥可吃,非常同情的把贵生领到商店经理家。一幢俄式尖顶的木板房,好像在过去的童话里见过,很觉新鲜。推门进去,只见满满当当的房屋中间,放着一张不大的餐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迎面扑来一股饭菜浓浓的香味。孩子大人四口之家,正围坐在一起欢度除夕之夜。此时此刻,这种家庭温馨的气息,一下子,让贵生涌出了泪水。那位心直口快的大嫂,向经理讲明了贵生的来意,经理看了贵生一眼,一下子像是明白了什么,忙说:“俺这穷山屯里也没啥好吃的,就整两筐冻柿子回去过年吧!”

谢过了大嫂和经理,贵生拉着装满冻柿子的爬犁,向驻地返回。雪停了,山路上静悄悄的,没有车,也没有人。贵生多么想念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啊!此时,全家人一定也会团团围坐在一起,共度佳节,也一定做了一桌全家人最爱吃的年夜饭。或许母亲正站在院子里,泪眼蒙蒙地仰望着圆月,思念着远在北大荒的儿子,为他祈祷平安……。

不知是谁别有匠心,用水桶扣了两个冰灯,里面还点燃了两只蜡烛放在门的两边,以此来点缀节日的气氛。老白把炸药和雷管装在一个玻璃瓶里,引燃了导火索。“轰!”的一声爆炸,响彻山谷,随即四面八方响起无数的回声。震得一群群飞鸟惊慌四散。这些知青们在困境中的乐趣,是那么弥足珍贵,让他们至今回味起来还津津乐道。

北大荒无霜期只有一百天,鲜花盛开的季节很短暂。在漫长的冬季里,能够尽染这千里疆土的,唯有这飞舞的雪花了。虽然它没有那么绚丽多彩,也没有沁人的芳香,但它的晶莹如玉、纤尘不染和融尽自身润春华的高尚情操,常发人深思,给人以深刻的启示。

喧闹的城市即将入眠,空中飘舞的雪花交织成一张稠密的网。老二哥们在这张熟悉的雪网中前行,仿佛又回到了小兴安岭的楞场上,扛起“蘑菇头”,抬着沉重的原木。领杠的“大老伯”,吆喝起劳动号子:“嗨呦,起来喽!”“嗨呦!”大家应和着。“挺起腰啊”“嗨呦!”“抬起头啊”-“嗨呦!”“齐心协力,往前走啊……”这高昂而嘹亮的声音,震撼着山谷河川,回响在飞雪和丛林间,荡气回肠,经久不息……

 

mengjing 发表评论于
I grew up at more cold and hard place, untill now, every winter I miss cold, Spring short but full of magic! color of trees changed: yellow, light green, green , dark green,air full of fragrant. summer we liked to cross the river,to pick up the wild vegetable, autumn, so colorful! we went to pick up fruit in montain. You are so nice to bring me back livly.
Now the next generation must be pushed to study hard, no fun!
dreams 发表评论于
非常亲切的描写!我不满16岁去的北大荒,是北京最后一届奔赴边疆的中学生,带着我们那一代人的激情和理想!。。你的文章使我在那片黑土地上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一天脱130块大土坯的定额,15-16岁的城市女孩子望而生畏啊!但没有一个姐妹示弱,硬是闯过来了!。。。很多很多的画面现在都浮现在眼前。。。
馄饨侯 发表评论于
新人王有理,读的仔细,,我替他删掉。谢了。
新人王2006 发表评论于
文中提到除夕夜,贵生去找食品,...月儿抛洒皎洁的光茫...
除夕夜居然有月光??一奇也!一笑.
文章还是很感人的......
wownewbee 发表评论于
是你们的经历也是我们的历史.
shorttailcat 发表评论于
我们70年代出生的人恐怕没有机会去体会你们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了,不过有幸能读到这样的文字,还是有身临其境的感觉,为你们的年轻时代感动!

不知道馄饨侯大哥有没有兴趣把这些回忆的短文整成小说发表呢?印成书页的历史毕竟会流传的更加久远,就让你们的激情去触动更多当代的青年吧!
散淡的人 发表评论于
让人感动,真情。为什么上帝给了两代人两把不同的钥匙,要他们去开启人生中怎样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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