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地
·方壶斋·
晚上,我躺在床上睡觉。我的思绪开始像Google Earth一样远离地球而去。于是我看到床上一个蜷曲在被子下的身形,接着是一个口字形的公寓楼,接着是一个海边的半岛,接着是美国的西海岸,接着是美国的本土,接着是整个北美大陆,接着就是整个的地球。我,当然消失了。
我看着地球,把它翻了一个身,于是我看到了欧亚大陆。我找到中国,对着北京俯冲下去。很快地,城市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马上我就来到故宫的上方,我看见故宫后门停着一些旅游巴士。在阳光下,巴士的影子投在地上。我用手指移动着图像,便看到了我熟悉的北京九城。这是我几十年来心理上未曾走出去的地界。
我知道那里现在正是下午的时间。街道上车来人往,应该是十分热闹。我想想此刻我的亲戚朋友们都在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也许他们正在一个饭馆里小聚。席间闲聊,难免会有人问起:“也不知道老方怎么样了?你们谁知道他现在在哪呢?”“不知道。听说出了国了。不知道在哪儿窝着呢!”
“不知道在哪儿窝着呢”这句话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每时每刻,都是窝在一个三尺见宽,五尺见长的区域内。就是精确地用立方来计算,也不过一个立方左右吧。
不过不同的是,每个人的窝因为所在的坐标不同而会给窝中的人以不同的心理感受。我知道在北京,我那些老同学的窝,彼此还都在可触及的范围内,所以他们不会有失落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的感觉。他们说起出国的人,也会觉得很确定。因为“国外”这个词对很多国内人来说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概念。“我明年出国!”“他把儿子送出国了!”等诸如此类的陈述,都反映了国内人对出国的想象就好像跟到一个具体的地方一样。他们从来不问出国的那个人最后将要窝在哪里。
如果他们手头上有Google Earth,他们不妨把鼠标指向任何一个大城市,然后俯冲下去。他们将会看到一些街道。比如加州的旧金山吧。他们将会看到一些街道,看到密密麻麻的小房子。他们的出国人,也许就正窝在这些小房子中的一个或者一个中的一间里。
当年很多人出国的时候,也是抱着一种对国外非常确定的感知,义无反顾地冲出国门。结果具体到了窝在哪里的时候,很多人流离颠沛很多年,才最后落脚在某个街道上。他们靠着先进的科学技术,跟国内的家人保持着联系,自以为自己还是母国的肢体。可是想想看,如果哪天夜晚睡觉的时候你突然犯了心脏病,母国的哪一个肢体能够迅速来到你身边呢?反过来说也是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你是窝在了一个孤岛上。
除非,你是那个街道的积极分子,你的身心都已经跟你所在的街道形成了不可分割的共生关系。
而我呢,因为我心理上从来没有能够使自己超越北京的南北城,所以不管我到了国外的什么地方,都感觉着自己是窝在了一个被遗忘了的角落里。倒不一定是被别人遗忘,更多的是自己就把自己遗忘了。
尽管我生活在风景如画,阳光灿烂的加州海岸,在心理上,我对自己的文化地理位置的感知跟窝在亚马逊雨林中的印第安人的窝棚中一样,跟窝在北大荒的知青点中一样。我是一个毫无疑义的存在,是放眼世界的时候看不见的一个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