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稚依稀忆鹿城
你从哪里来?我从夜里来,没有星辰,没有江河,没有上限的漫漫长夜。蛹化为蝶,蝶化而为庄周。每个人都从夜里来,看过、触摸过天与地,又走向夜里……
喔……喔……鸡鸣了。于是邻舍的鸡跟着唱,于是邻舍的邻舍的鸡跟着啼,于是一条街的、两条街的、全城的鸡都啼唱了。光明在义务合唱团的期盼中降临边城。木窗棂的白棉纸开始发出淡青色。接着就会听到木桶在深井里的翻扑声:彭……噗噜噜……而麻雀也在石榴树间叽喳了。这就是童稚的我,依稀记忆的五十年代初期的鹿城之晨。
街心的石板一块块相连,滑溜而起伏,前望,仿佛波浪滚滚的小溪一条。赤了脚,踏石板走,总走不到尽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如果你终于沿北门街走出城,越过滇缅公路,扑面而来的,就是一片碧绿,那碧绿会让你忘了看远处淡青的山,而飞快地投向这草的海。这是一片平川,云南人称坝子。据说抗日战争期间,这坝子曾辟作美国空军机场,所以鹿城人称之为飞机场。虽说曾作过机场,然而没留下跑道,放眼望去,只有远处的稻田和近处的草坪。这草坪,一度成为鹿城儿童的天然游乐场,任你乱跑、打滚、采花、捉蝴蝶和蜻蜓。
搬开草间石块,往往有四脚蛇和蜈蚣,但儿童要捕捉的是蚰蚰儿。顺风一听,远处有蟋蟀的鸣吟,赶到近旁,却不叫了,累得满头大汗。终于逮着一头,放进鞋里,不但不打架,反而和另一头亲热起来。大孩子笑了,指着蛐蛐的翅说,呐,穿麻布,是老母,老母不会干架,要穿盔甲的才是金蛐蛐,还要蜡大的,才恶。于是按大孩子的教导重新寻寻觅觅,太阳偏西也不罢休。好不容易逮着公的了,先装进洋火盒里,再折几根狗尾草,约几个孩子,轮流把自己的蛐蛐放进鞋里,用狗尾草逗着,让它们大战几十回合。就在这鞋子周围,孩子们上了斗争哲学的第一课。
当时以为,屎壳螂是最憨笨的动物,可以拴根线在它身上,让它拖拉石子或泥条。捉屎壳螂比捉蛐蛐容易得多。只要翻开一堆干牛粪,下面有堆新鲜松土的,就必定有屎壳螂。扒开松土,就有个洞,朝里面灌水或干脆撒泡尿冲进去,一会儿,白沫子下就有东西翻腾,那种由静到动的变化过程使你油然产生一种惊奇的喜悦。再耐心等待几秒种,屎壳螂爬出洞来,在太阳下漆黑发亮。如果它头部有枝极挺拔尖锐的角刺,那它就是“军官”,而如果角刺短小,体形也不大的,则鄙称之曰“丫头”。
飞机场中部有个村子,称“孙家河边”。顶着夏日的毒日头,我与一个大孩子到孙家河边一户农民家。只记得那是他外婆家,并且我的皮鞋的胶底被一根锥子般的棠梨刺扎进去,用了极大的劲才拔出来。饭莱极简单,其中一只土碗装些淹刺百花,酸而略苦,我吃了一箸,就再不敢下第二箸了。以后随着马齿徒长,才知刺百花是楚雄食品之一“绝”,清热解毒,可以当药。据传,清朝和民国初年,曾有东北商人以长白参来交换楚产刺百花云云。那天我回到家,小病了一场。
孙家河边滨临之河,乃龙川江。上游经南华县,中经楚雄,到元谋入金沙江。一九六二年郭沫若宿楚雄曾有诗曰:“大理回车我再来,龙江红浪仍荥迥。”可见其夏秋之水量。而在我们儿时的记忆中,龙川江是碧波荡漾,柳荫如画。鹿城人那时都称龙川江为北门大河,谁叫龙川江,反而觉得奇怪。孙家河边以东有一段河面,两岸峭壁,水迥旋而深绿,人称“猪嘴”。鹿城的孩子通常不敢在那里游泳。倒是有农民摸着崖壁下潜,从石缝中捕捉
“[左鱼右汪][左鱼右斯]”的小鱼。(《滇南本草》有对此鱼的介绍。)那家伙眼睛特亮,嘴角上一边一根骨剌,拿它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得鲜血淋淋。然而男子汉用秧草穿过它们的腮,成串卖给城里人吃。其肉细腻,其味鲜美,常吃能使人眼亮,是一种比较贵重的土产滋补食品,可惜近年来不复闻见矣。
猪嘴下游不远处是小岛,小岛两面,一面水宽缓而深;一面水窄而流急。破急流达小岛是鹿城少儿的一项冒险活动。只有胆大而且泳技高超的少儿,才可望冲过五六米宽的激流,到达鸟粪斑驳的小岛。不敢或不能游过去的,只好爬上柳树,折柳条编成圈戴在头上,在浅水沙滩上嬉戏。每年都有一两个孩子在那里折戟沉沙。人信说,是被水鬼拉去作替身。
夜晚,孩子们成堆在谁家铺台上讲鬼故事。故事不好听时,注意力便被观音阁十字街口飘散的烧包谷的香味吸引。虽说叫观音阁,其实早已不见观音也不见阁,空存其名而已。只是大人们这样叫,孩子们也便这样叫。然而那十字街口却是鹿城夜晚最热闹的去处。大约有十来个裹脚的妇人,间或有小孩和老倌,在那里卖烧粑粑、酸角、松子、火麻籽和染成粉红色的淹萝卜片。有的燃了明子,阔气的甚至点盏水火油灯,外加一个挡风的方形玻璃罩,于是那一片街面便灯火辉煌,照耀着穿补丁衣裳的行人和偶尔一过的自行车。孩子们的鬼故事讲不完,那题材绝无来自于《搜神记》或《山海经》者,而是来自于他们周围的迷信气氛所造成的惊吓,有时就干脆来自梦境和创作。鬼故事讲得好,可以使儿童越坐越挤,不敢乱向黑处钻。那时候治安队的工作松闲,大约与信鬼的普遍不无关系。
太阳一出山,鬼便只好躲藏到城边茂密的荨麻丛中,与那些将来要幻化为蝴蝶的“金观音”作伴。而中午一过,四方八面的“屯里人”,便马驮人挑,在“新市场”和其它街道上坐卖柴炭、蔬菜、水果和土产,而后用刚到手的钞票,向沿街铺台上的小贩买了盐巴、布和日用品,随落日而回村。赶街时,人畜熙攘,小孩子只能在这阵中打转。驴的嘶鸣,仔猪的嚎叫,买卖的喧哗响成一片,在灰土飞扬的街面上荡漾。如果能摸出两三分钱,就可以买到巴掌大的一块豌豆凉粉,颜色深绿,筋骨硬铮,用调羹挖个坑,放进油辣子沾着吃,十分清香可口。比起现在加了杂物,色淡而质柔的凉粉,不知要好吃多少倍。
市场上的毛驴嘶声长鸣,引朋呼类,而东门街陈家的骡子却缄口无言,形影相吊。相比之下,令人可怜。一条脏白布蒙了眼,永不停息地在间暗屋里拉磨。小孩爱到那里玩,为的是冒险。要穿过那间小屋,必须瞅准骡子转圈的节拍,且要跟随它的运行方向,跳进圈里与之同步而行,才可望顺利到达彼岸。孩子们这样一次次训练自己,胜利了,咯咯地笑。陈家的老倌却不笑。他不过定时给磨盘加麦粒,那磨腰,沙沙地,撒下一围纱裙般的雾粉,然后他和老伴用箩筛不紧不慢地筛啊筛,天天如此。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初中以来,每当读到这诗句,油然便忆起阮家的织布机。那织机前的是比木兰年长的一个妇人。她脚一踩手一拉,梭子就穿行于棉纱之间,让你眼花缭乱。燕子的贴地争飞比梭子轻灵,但在柳条间的穿行却大似织布之梭,都一样地惹得你遐想翩翩。后来又学黄道婆,文革期间又读到《三字经》中的句子:“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无不使人联想到阮家那台织机,而概叹于历史脚步的如蜗牛爬行。
的确,当年的鹿城正如一个历史陈列馆,生长于斯地的儿童,从小就有饱览祖先智慧的机缘。你若走到城东南朱家坝菜园一带,便可看到《天工开物》上面的桔槔,正在青白苦莱之间叽叽嘎嘎地起落着。那是菜农最先进的提水工具,也是儿童最感神奇的观赏品。一根电线杆般粗细的立柱,直上蓝天白云,上面一根横杆,横杆两头,一头捆块巨石,另一头是下端有只木桶的长竹杆。菜农拉竹杆不断往井里压送,而横杆另一端的石块便凌空飞起,吓得蜻蜓朝两边躲。当石块突然从天而降,将接地时,这边无栏的井口便已然升起满满一桶清水。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早的魔术了。当时的心情,也正如倾向沟里的水流一样清澈而激动。成人之后读老子,知道他老人家也曾见过桔槔,并为桔槔神奇的功效所激动。在他那个时代,桔槔是个极了不起的发明,可以大大提高劳动效率。然而正如庄周所说,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有机心则民乱而国不安,破坏了小国寡民的理想。所以老子主张“虽有什佰之器而不用”。虽一桔槔,老子却从中看到它对社会起到多么深巨的作用,你不能不佩服老子其人精细的感受力和深邃的洞察力,同时也不能不慨叹于他对历史发展的忧虑其实又违背了他自己的顺乎自然的博大学说。如果没有儿时看到桔槔的惊讶,也许就没有后来读老子的一番佩服与慨叹了。
西山是鹿城人的归宿,也是儿童们爱去游玩而又害怕的地方。在山脚的黄楝茶树、山腰的麻栎树和山沟的苦楝树下,层层坟茔数不尽,其间常见蟒蛇的蜕皮和豺狗的银色粪便。儿童在浓荫蔽日茂草森森的小道上攀行,心中充满冒险的喜悦和惊恐。爬到高顶寺,则整个的心灵世界都被幽暗神秘的气氛所笼罩。无僧亦无尼,偶有小脚婆插香。最令人难忘的是灵官。本来就黑的鬼脸,又薰之以香烟,更黑如锅底。手举钢鞭,目光如豺,欲打来人,并瞰之而后快的狞恶凶狠之态,叫人害怕而又憎恶,不愿久留。据说这家伙脚下,原先踩一只石轮,石轮受一发肖控制,只要有人踏上发肖,石轮一转,灵官便扑向来人。由于曾吓死一人,工匠便拆弃发肖,成了后来那只怒不动的模样。
灵官是人为的恐怖,而疾病则是天生的恐怖。东门街的一个“筲箕胀”,时时叫人望而生畏。那是个妇人,黄黑的脸,瘦如稻田中赶雀的草人,风一吹便会倒,而肚子却膨大如锅。她家里似乎没别人,每当她的门开着时,孩子们便前倾而又退缩着偷看,她在屋里行动时须要扶着墙壁或桌椅,动一动,喘一喘。当她的眼珠一转过来时,孩子们便惊叫着跑开。大人们禁止孩子去看,说她快死了,不要沾了她的气。后来,每当读毛主席诗“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时,眼前便浮现当年那种惊怖的情景;而对毛主席因闻余
江县消灭血吸虫病,夜不能寐,欣然命笔的心情,亦颇能意会了。东门街的那患了“筲箕胀”的妇女,她已死了,她作为旧中国的遗产,在清晨风逝了。
鹿城人曾消灭血吸虫,也消灭“四害”——苍蝇、蚊子、老鼠和麻雀。小孩子们能打苍蝇,能薰蚊子,能帮着大人放置捕鼠架,独无捕捉麻雀的本领。那些大人,无论是穿中山装的机关干部,还是缠足的老太婆,都奔赴驱雀打鸟的人民战争。石榴村梢的麻雀声,日稀一日,一时间竟不得而闻了。老人说这样清静,而孩子们却觉得少了一样玩法。也是到后来,读郭沫若诗,偶见其“麻雀飞往美国”之句,心里油然而生起一阵笑。近年才从书中知道,曾有专家向毛主席建议,才把四害之一的麻雀改为臭虫。现在时兴保护鸟类,大约麻雀也在其中。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似乎经历极其漫长的时光,终于盼到背书包上学堂的年龄。鹿城小学,当年人称黉学。那原是规模宏敞的文庙,从棂星门到大成殿,有池桥和柏树,其距离在儿时觉得极遥远。然而不知何故,我们当学生时,大门时常关闭,而以后门入校。那种入大门而肃然起敬的感觉自然不会发生。至今我还纳闷,为什么要冷落正门而热闹后门呢?难道几任校长连这心理学上的常识也不予理睬?受冷落的棂星门,年久失修,两侧仙人掌成林,金黄的仙人桃映日开放,密密麻麻,要不是本地人,谁会晓得那是学校,谁会理解门外那条街称为学桥街呢?
入学报名的方法,也是古风犹存:要儿童举手过顶,右手摸自己的左耳,左手摸其右耳。摸得到的便录取。虽有大成殿,但终年锁着,所以我们虽然入学,却并不知道孔圣人,甚而至于不知道校内何以有那样宏大的池与桥,以及那样古老而苍劲的无数柏树。
大成殿两旁的瓦房是我们的教室,泥土地面,课桌是两个土墩上放两块木板,上层当桌面,下层放书包,自带小椅。年轻女老师以教鞭指黑板,用我们从未听过的楚雄味极浓的国语,唱样地念道:五——星——红——旗——,我们齐念:五——星——红——旗。就是这样,启蒙了。
边城秀才1994年底写于鹿城东山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