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暮
又回到了玉舍。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变。黛玉只觉得自己大梦一场,如今梦醒了来,心中有着万千感慨,却不知怎么才能诉说。好在有个知心的紫鹃,时常的说些解忧的话儿。水莹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只是时间短了些,除了教习她琴筝,也有些诗词方面的功课。只是,北静王水溶自此却依旧不肯照面,倒让黛玉心里怅怅然落寞着。想感谢他又一次救命之恩,但又想到那晚的尴尬难堪,不见吧,倒也简单些。只是自己心中却又平添了许多的悲哀。紫鹃见她烦忧,心下也着急难过,几次想问朱英王爷在哪儿,又好像问得不在理儿上。水莹倒是每次来了就报账一般,说两句哥哥的事儿,都是些上朝,回府见什么客人等等不关痛痒的话。有时她偷看黛玉眼睛,看她望着书,心却不知在哪儿,就暗暗地笑,心说都撑着吧,看你们谁来求我捅开这层窗户纸儿。
那日清晨,黛玉和紫鹃到郊外杨柳村探望了王夫人、宝玉和宝钗,并赠送了自己所有的银两和一些衣物。宝玉看见黛玉,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也现出来了,两眼直视,目不转睛。黛玉看他时,已红了眼圈,只低着头叫了声“二哥哥”,那宝玉瘦了些许,但精神还好。看到黛玉,就有些手忙脚乱起来,还是宝钗向他说,看见林妹妹也不问声好,宝玉就说:“林妹妹可好?”黛玉轻声道:“好,你在里面没有受苦吧,一直说要去看你,只是不能成。”那边薛姨妈便道:“他们倒是没有受苦,每次我去探视都有人交待过的。林姑娘是想去的,只是家里被抄了之后,人都死散了,官家闹得凶,她一个姑娘家不能到那地方去,能来这里就不错了,她那里那么忙。”黛玉看见宝玉的眼睛里开始有了迷雾一样的茫然,便觉得不可再多说,连忙叉开了说:“这里住着是否太拥挤了,以后还是要住到城里去吧。”宝钗道:“也看吧,目前的光景还得等等。”
大家一时无言。
忽听宝玉笑道:“好一阵子没见妹妹了,怎么没人告诉我妹妹回苏州去了才来这里,刚才我还想你一定是祭拜姑父姑母去,不知哭成什么样,现在看着妹妹身体竟好像好了许多,人也不那么瘦弱了,想必是家乡的食物合口儿,和咱们这里还是不同的。”黛玉看着他轻声道:“你说的对,和这里还是不同的。”
宝钗看着黛玉道:“妹妹且别顺着他说,一会儿就能扯到天上去了。自从抄了家,那命根子也不知叫哪个混帐的官兵给抢走了,他的痴呆越发厉害了几日,如今刚好些。”
黛玉问道:“那玉真的就丢了?”她想问宝钗,那你的金锁呢?但没有说出口,不用问也是不会有的了,她的眼睛只往宝钗的脖颈那里看了一眼,便怅然而叹了口气。原来自己心中一直那么在意的金玉良缘,并不是两件东西就可以拴在一起的,或者两句偈言可以说中,其实只有众多现实的原因才可以促成。自己的心思不过是一场镜中之花,而活着的这个世界不也是一片水中之月吗?
宝钗心中明白黛玉的心思,但依然还是那副不喜不惊的模样,又随着她母亲薛姨妈道了几句感谢,大家遭遇了这场大变故之后,面目和性情都有些风尘和沧桑,话也少了许多,只是薛姨妈还可以唠叨些家常里短。黛玉看李纨和贾兰不在眼前,刚要问,薛姨妈便说,这地方太小住不开,他们娘儿两个都回李纨娘家在京城的一个亲戚那里去住了,李纨要让儿子继续读书,准备过一个月就应试。说到此时宝钗叹道:“我们这一位,看来是没这个想头了,如今就是仕途经济才能让我们翻身,可是两样我们都得不到了。”黛玉听了这话觉得心里不舒坦,但嘴上也不好反驳。这时王夫人忽然在旁边道:“前几天有人到这里找过你。”薛姨妈道:“可不是?那是北静王家的那个郡主,要说还是林姑娘有面子,竟找到这里。”黛玉还没答,紫鹃早找了理由混过去了。
那日下半晌就在村子里捣鼓了些饭菜让黛玉吃了。黛玉看宝钗亲自和那个老仆妇一起下厨做饭,心里又是敬佩又是难受。紫鹃和雪雁也早就不等吩咐,一齐动手,只不过她俩做的竟不如宝钗娴熟,薛姨妈也在旁边指挥着。那边王夫人一直歪在炕上,宝玉只站在黛玉身边,凝神思索着,看着便有些苦恼的意思了。
饭后黛玉道:“我想去外祖母坟上看看,之后就回去了,就此拜别。”黛玉要走,宝玉却跟过来道:“我陪妹妹看老祖宗去。”宝钗也道:“我也和你们一起去,整日里在屋子里闷着,出去走走也好。”于是黛玉辞别王夫人和薛姨妈,和宝玉宝钗两个人一同出了小院子,往野外而来。
三人来到贾母坟前,一同跪下了。想起外祖母对以前对自己的疼爱,黛玉潸然泪下,心中早已原谅了贾母对自己和宝玉婚姻的决定。那些年在园子里自己的确是太小性了些,小时候自己不懂事,经常直白地说话,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也结了不少人的怨。后来自己渐渐大了才明白,贾府里不只是一个疼爱自己的老太太,还有这个顺着自己性子的宝玉,更多的人是冷眼批评地看着自己的,就连老太太对自己无意中做的一些事也是不满意的。后来自己虽然收敛了行为,可是已经给人们留下了印象,再也改不过来了。更何况是元妃娘娘给宝玉和宝钗指了婚;宝钗家资的丰厚和自己家的清贫;王夫人和宝钗之间亲密的姨甥关系;等等一切都让自己处于劣势。只是宝玉的心明白,脑子却糊涂。黛玉又想,即使两个人都明白,又能如何?婚姻的事谁也不能自己做主,明明是知道对方的心的,可是那路却象有无形的大山隔断了一样,那大山永远也翻不过去。
忽听宝玉在宝钗那边笑起来,大家都诧异地望向他。宝钗道:“你可不是又疯了吗?老太太若泉下有知,不骂你不孝才怪。”宝玉道:“若说不孝,从父亲那里就开始了,我们原都是不孝的。”宝钗道:“他们还在凉州服罪,怎么过来尽孝?你又糊涂了。”宝玉冷笑道:“我说的孝原不在这里,只在天上。”宝钗见他半疯半傻的,叹口气,只不理他。黛玉心里却十分明白。宝玉想说的是被抄家是谁开始作的孽,以致贾母的草草而葬,如今想祭奠贾母也不至于在她的坟前,望天而祝也是一样的。自己不也是每年在园子里遥祝父母亡灵么?
黛玉道:“是时候了,我要回去了。”大家看见垂阳横亘在西天之边缘,似坠未坠,只染的那小半边天如红锦一般。宝玉远远地看着答道:“妹妹说的对,是回去的时候了。”
黛玉向宝钗告辞,宝玉也跟着走过来送她上车,黛玉又抬头看了宝玉一眼,宝玉一直盯着黛玉,眼睛里似思索,又似欢喜,又似悲伤。只听他道:“我不知道如今这里是怎么了,可是你究竟不是这里的人。我明白,你原是从天上来的,自然要回天上去,我不能拦你的,谁也拦不住你的。”黛玉觉得心痛,眼见他这话就又有些疯了。宝钗那边早拽住宝玉的手道:“你又混说些什么话,你要咒妹妹么?只管这样天上地下的。妹妹快别理他了,闲了一定再来这里,我知道你也是客居在那里,若我们经常去那里找你,就怕你为难些。”黛玉道:“那也没什么,只是若没银子了,就来找我,我现在也有些束修可赚,不在那里白吃饭的。”宝钗笑道:“如今妹妹比个男人都强了,可真羞惭了我们。”宝玉在旁边道:“妹妹是要成仙的,你不要说些世俗的话。”宝钗点着头道:“这原是世俗的话,只有你是不用说的。”黛玉见他两个人斗嘴,也不插话,道别上了车,心中惆怅难已。外边听得朱英叫人赶动了大车。紫鹃见她眼泪涌出,便替她擦了道:“姑娘能忍到现在,也真是难为了,以后咱们还是少来几次吧,人家已经是夫妻了,咱们来,真的很尴尬。”黛玉不吭声,眼睛穿过车帘子望向远方。以后来是少来吧,但去又往何处去呢?自己只觉得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似乎永远在客居之中,又想到谁人不是客居人间呢,大家也都只是过客罢了。
大车往前走,黛玉的心也往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