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风光——当模特的一天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总觉得应该有一个开门红。果然旧例新年刚过,我的一个modeling agent(模特代理)打电话给我,说有个go see(模特试镜头)。我并没有以为这是一个多大的机会,因为往往十个试镜最多能拿到2-3个。尤其是audition(演员试镜头),机会更小,大概我天生没有多少表演才能。

    我从小喜欢皮黄雅韵,但没得机会一试身手。因为我书香门第的父母对戏子之类下九流十分不齿,让我只能对著红氍毹扼腕。到了美国,自由世界,天高皇帝远,我又萌生了“人前显胜”的念头。

    我身高五尺九,在亚裔中罕见,又有一口又齐又白的牙齿,至于柳眉杏眼,纤腰一握,自不待言。我的父亲年轻时很英俊,托他老人家的福,赖上天厚爱,我落得了一副好皮囊。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之难养也”。我是女子,也是小人,当为其难养之顶峰了。既然天生丽质难自弃,又没有选在君王侧的命,我只有选择堕落了。明知道做模特有出卖色相之嫌,因财起意,而且难耐异国寂寞,便忘了先贤教训:“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苟而且之了。

    我只是个业余模特,而且在这一行当里不想也不会有大出息。我的代理和化妆师曾建议我去纽约或LA闯一番,我瞻前顾后,想得怕失,发现自己没有为理想而献身的勇气。于是乎我蜗居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娱乐业相对贫乏的城市,拾一点模特界的牙慧,慰平生的一点野心。好在这几年模特生涯,我拿过手术刀,讲过圣经,当过工程师,做过天气预报,送过报纸,还真没赤膊上阵穿过比基尼(也许因为不能舍财去隆胸),大节总算未亏。

    按照代理给我的地址,我开车来到一个指定的摄影室见一个叫大卫的摄影师。大卫的姓氏象是犹太人,不知为什么,娱乐圈里犹太人很多。大卫是一个头发卷曲,瘦瘦小小的男人,他直言不讳说他是犹太人。我不免为自己的正确猜测得意一番--又落了小人的俗套。我递上我的简历,headshot(演员的黑白头像),和comp card(模特的名片,上面有各式装束的照片)。大卫满脸笑容,我心怦怦:“有门儿”。按行里的规矩,我是不能直接打电话给摄影师或雇主问结果的,一切由模特代理进行交涉,包括模特的价格等。

    下午我正在公司里无聊等著下班,代理的电话来了,我得到了那份工作。我喜出望外,佩服自己的洞察力--我果然没有读错大卫脸上的笑意,同时琢磨著从公司脱身的理由。这份工作是在一家大型保险公司的年刊上为其作广告。我将分别扮演他们的CEO,销售经理,IT技术员和赔偿估价员,用作封面,封二,封三的图片,标准报酬$125一小时。也不知大卫看上了我什么,他没有再请任何其他模特,我将一人担纲所有四个角色。前三个角色我自备行头,最后一个由雇主提供服装。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来到拍摄地点,还是那个小男人大卫,他身边有一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女郎,自称是大卫的助手玛丽。“是他情人吧?”我暗自撇嘴。演艺圈里太多龌龊事,所以我不觉得自己的想法龌龊。

    我今天的化妆师名叫劳拉,是一个红头发的中年女人。我换好了一套深蓝色套装,在化妆室里的高凳上坐好,劳拉开始在我的脸上涂抹,我们攀谈起来。她说她是从LA搬来的,以前在好莱坞也是个二、三流的演员,后来觉得没前途,改行做了化妆师,两年前搬来这里。她也认识我上一次共事过的化妆师。这个城市,虽说粥少,但僧也不多,化妆师,摄影师,模特代理,导演,屈指可数那么几个,所以大家都有些面善,讨生活也容易些。

    我的代理曾要求我读一本叫《美国东南演员指导》的书,上面说娱乐界96%的财富被4%的大牌大腕们赚取,而其他96%的二、三流演员、模特们只有在4%的残羹剩饭中延残喘。大多数圈中人必须有第二职业才能糊口。狡兔三窟,我庆幸自己没选择在这一棵树上吊死,我还可以用大脑谋生。不过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为失业去跳楼,蝼蚁尚且贪生,小人最是惜命。

    化妆花了半个多小时,我对镜一照,心跳加速:“好一个大美人儿!”无怪乎著名内衣销售商维多利亚的秘密的代言人,名模Tara Banks曾说过:“化妆品给我无限自信”,此言乃模特之真谛也。

    摄影棚是个没窗户的大仓库,其中两面白墙浑然连成一体象个球状空间,这是为了照片背景不现拐角的阴影,我去过的所有摄影棚都修筑得类似如此。

    我亭亭玉立在房屋正中央。我的左前方是一盏巨型照明灯,很大的瓦数,我感觉我的左半边几乎要被烤化了。我的右边是一面巨大的白色反光屏幕。摄影师大卫,助手玛丽,化妆师劳拉,还有保险公司的广告部经理,广告公司的总裁,设计师,背景设计员等十几个人包围著我,注视著我的一颦一笑,甚至每一丝肌肉的移动。我感觉自己象动物园里的一只大老虎,被许多人欣赏,指点,评论。我想起一句古话:“孰知百炼钢,化为绕指柔”,曾经心高气傲,自诩精英的我今天竟在这里摇头摆尾,为了那不为菲薄的一日千金的嗟来食而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取悦眼前所有人。

    他们对我指手划脚:“你太凶了。你知道CEO什么样吗?嘴角显出自信,眼睛要亲切。懂吗?”娱乐圈的人墨水少,不懂照顾面子,反正有的是人要往里钻,缺了我这臭鸡蛋,人家照样吃蛋糕。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我只好忍气吞声:“OK”。心里却是阿Q的国骂:“小人得志。你见过几个CEO?”

    一回,两回,三回,镁光灯在我眼前闪成一片光华,我眼前的人影都变模糊了。一百多张照下来,他们似乎满意了。我又变成了IT技术员,左手托一个笔记本电脑,右手放在键盘上作打字状。又是上百张照片下来,我左手都累麻了,浑身是汗,遍体生津。我咬牙挺著,好容易完成了这一幕,我的左臂都抬不起来了,自叹一声:“苦也”。

    中午我不敢吃饭,怕影响形像,只能饮水疗饥。

    下午头一个角色是销售经理。我要做出会上向人们报告利润状况的资态,我的身后还有一块白板显示涨落趋势。我的衬衫太肥大,玛丽在我身上放了四个夹子,来显露我的杨柳小腰,这让我好别扭。

    这个角色的难处在于我必须不停地说点什么,因为光动嘴不出声会显得太假。说什么呢?我灵机一动,开始给他们讲我的平生所学,金融管理,资金平衡,怎样从公司收支看股票涨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这一通信口雌黄居然镇住了这群白丁,人们忘了挑剔我的表演。屋里除了我和照相机的抑扬顿挫,别无声息。我得意地笑,有意露出一口玉齿:“动物园里的老虎也有小试爪牙的机会!”

    大卫的一声“停”结束了我当模特的一天。我签了有效期为一年的肖像使用权授予书,大卫签了我的工作时间和报酬的认同书,我们愉快地握手告别。回家的路上,闪光灯似乎还在我面前闪个不停。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我的报酬,$800支票(扣除20%代理费)和两份样品刊物。

    封面上我的脸让我瞠目结舌,因为那是一张完美的脸。我脸上的几点小黑痣也被touch up掉了——美人就是这样造出来的。封二封三上的我脸大如斗,象当年的毛主席像。我被镇慑住了,迷惑了,分不清现实中的我与封面上的我,哪个是真我,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我在想,如果回国去招摇撞骗,这几纸风光也许还能派上用场。我对著自己狡黠而妩媚地笑,镜子里十足一副小人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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