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和一个半男人的故事

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过刘亚洲的东西,那可是我上初中时候的一个挚爱呀。。。我对他写的可以说跟对王朔的东西一样熟。。。本来想找那篇>是写张自忠的,可TNND竟然找不着,唉,也是,那样作品在这个什么以下半身写作得年代估计也真是没人记得了。。。这篇是刘亚洲的名篇。。。当年可是看得我是什么什么的。。。

一个女人和一个半男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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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亚洲

  营长陈淮海趴在主攻连的进攻出发阵地前观察老山,通讯员告诉他,团司令部派来协助指挥的参谋到了。
  他回过头来,一惊。偏偏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人——作训股参谋罗一明。
  他立即涌上一股对团长的痛恨。这家伙明明知道那已经泛滥得不成样子的谣传,却偏偏让我们聚头,而且是在这厮杀场上。
  他甚至回过头望了望身后的大青山,团指挥所就设在那里。大青山与老山高度相等,又挨得很近。阳光下,大青山半山腰有许多闪烁的亮点,那是望远镜。在某一具望远镜后,团长正望着我哩。团卫生队的救护所也在那里,她是否也望着我?
  他转过脸来望着钢盔下那张清秀的面孔,心里叹了口气:在这里碰上罗一明可不痛快。
  敌人的一发炮弹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爆炸,将三个披着伪装网等待冲击的战士撕碎了。血同时溅到他俩身上。
  罗一明蹲下身去使劲揩净衣服上的血,这个动作令陈淮海感到酸酸的。罗一明有洁癖,可现在是什么时候?片刻后,鲜血会象太平洋一样汹涌。
  他猛地觉得自己理解了团长的意图:战场最无情,战场也最有情。是想让我们在死前握握手呢。
  他心里更不好受了。和我一样,罗一明也成了死亡候选人。他不该。他有家。还不知他对那传言是否有所闻。很可能无所闻。都说受骗的丈夫总是蒙在鼓里,他准在鼓里。他受骗,而骗子是谁?是我么?
  他赶忙背过身去,他觉得自己脸热了。
  陈淮海碰上了几件难堪的事情。其一,最近他成了全团议论的中心。这种议论是有颜色的。他的名字和一个女人的名字被一张张口儿共同传递着。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已经是一个故事了,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女人呢?一个男人和一个已婚的漂亮女人呢?而那已婚的漂亮女人又是自己好朋友的妻子。
  罗一明的妻子,是现在大青山救护所里的那个人。
  十五年前,陈淮海和罗一明一起穿上军装。他们的友谊和他们的军龄一样长。陈淮海直到今天才发现,过度的信任与相知也许是一种错误。友谊一旦进入最高境界,朋友间相处,都是一份无心。朋友的就是自己的,自己的就是朋友的。与朋友相处,是份自然;与朋友的朋友相处,也是份自然。他和许多象他一样的人是不羁的。
  你无心,别人有心。你自然,别人替你不自然。有很多人愿意替别人不自然,而且乐此不疲。
  陈淮海没有结婚,女人中,接触最多,相处最好的就是朋友的妻子了。这种事情是没有开头的,但有高潮。那天,罗一明到师部开会,午饭时,陈淮海来到一明家找好吃的东西。那女人为他炒菜,一粒煤灰飞进了眼睛。“帮我弄出来。”她对陈淮海说。陈淮海翻开她的眼皮用嘴去吹。那是他的脸第一次如此地靠近一张女人的脸。不知怎的他有些慌乱。尤其是当他瞥见窗户上有个人头闪了一下时,他的脸竟刷地一下红了。
  就这样,一个美丽的话题出世了。这类话题是富有生命力的,而主角恰恰又是他,生命力就变得特强了。
  陈淮海是全团头号引人注目的人物。这个记录保持了十五年,而且还将继续保持下去。无论团里发生什么事,如团首长的更迭、各类先进标兵的涌现、走火伤人、男女关系……都是被议论一阵就进坟墓了,唯有他和与他有关的一切永生。原因很简单:他是一位军长的儿子。这个现象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结束:一,他调离这个团;二,团里调来一位军区司令的儿子。
  传言每天在膨胀,某些细节象小说一样完美。那天中午的事演绎成了他捧着女人的头颅去吻她的眼睛。
  他很气恼。这故事太浪漫,浪漫得离谱了。你们太不知我。你们编的这一切与我相去太远。在这种时候和这种地方我敢吻她,凭什么?凭我是个大官儿的儿子,还是我不羁的待友态度?其实你们不知我在接近她的脸时是一种怎样的紧张心情。
  这件事委实够难堪了,但与另一件难堪的事相比,只是小弟弟。
  罗一明的妻子真的喜欢他。
  陈淮海几乎能够肯定罗一明是吸引不了女人的。那张脸和那个人都太象女人了。女人和男人都不喜欢和自己相同的人。但他一点也没料到,那女人竟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把爱情的船儿掉了方向。
  一明婚后不几天,去外地出差,陈淮海与一明的妻子一起去送行。火车开走以后,他俩步出站台。那女人小声说了一句话:“释放了。”
  淮海一惊。玩笑吗?他仔细地望望女人的脸。他立即明白这不是玩笑。他更吃惊了。天哪,这新婚的女人居然把自己当作囚犯般看待。那么,那曾经令淮海羡慕的新房不是温柔乡,是囚笼?一明是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
  那天晚上,他送了几个烤白薯给那女人。他前脚回到自己房间,女人竟后脚跟了进来,拿着烤白薯。
  “再给我点白糖。”
  她家里不会没有白糖,为什么向我要?
  “做什么?”
  “蘸白薯吃。”
  “白薯已经够甜了,为什么又加糖?”
  “不甜。不甜。我觉得它不够甜!不够甜!”
  她说着,大大的动人的眼睛望着他,一会儿,竟浮出泪花。
  陈淮海的心弦被重重地拨了一下。
  罗一明出差回来那天,他和她又去车站,出营房后不久,淮海觉得自己的衣服被她连连拉了几下。他一回头,见她一脸慌乱,心神不宁,半晌才嗫嚅地说:“你……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
  你说,这种事难堪不?朋友和上帝一样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朋友的妻钟情于自己,神圣是不是开始掉价?只有一件事情能比它更难堪——他也钟情于朋友的妻。那样,神圣要发霉的。
  他真的也喜欢那女人。
   


  主攻连连续冲锋三次都失败。没有一个人退下来。冲锋者全都倒在山坡上。山坡是裸体的(炮火把它的衣裳剥光了),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个人栽倒时的姿势。陈淮海断定,所有的伤口都在身体前部。
  秦始皇的军人们认为,伤口在背后是可耻的。陈淮海对这一点极推崇。
  战士们把离堑壕比较近的尸体拉了回来,一共二十具。它们被整齐地放在堑壕边,等待后运。陈淮海从烈士们身边走过,他的心猛然缩紧了。
  二十名烈士的眼睛全是睁着的,无神地望着天空。
  这是战争中难得见到的奇观呵。他大大地激动起来。
  “睁着吧,睁着吧,睁到给你们立碑的时候!”
  罗一明也看清了这情景,脸有些发白。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没冲上去,”陈淮海说,“他们心里恨不过!”
  报话员跑过来对他说:“团长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他对你能否攻下老山,胸中揣着一个问号。”
  这家伙来激我了。激将法古老得有股陈腐味,用不着。他说:“告诉他,我胸中揣着一头雄狮!”
  他接着恨恨地想,那家伙难道不知道我血管里流的是谁的血?他又回头望了望大青山。闪烁的亮点更多了。团长,你用望远镜看好了。他又想到她。在她眼皮底下,我得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四次冲锋又失败了。
  战斗残酷已极。主攻部队连以上干部只剩下三个人了:陈淮海、罗一明,还有一个战前从政治处下来代职的干事。
  第五次冲锋马上就要开始。为数不多的战士正迅速在堑壕里集结。一张张年轻的脸孔上布着严霜。谁率领这支敢死队再去给敌人悲壮的一击?陈淮海想去但不能。目前他的使命还不是冲锋。那么只剩下一明和那个干事了。干事是政治圈子里的人。有军事干部在,哪能把他推上前?
  如此说,这个机会是一明的了。一明?陈淮海踌躇了。
  在强敌面前,冲锋意味着什么,陈淮海太明白了。他飞快地向他的朋友送去一瞥。罗一明正眯着眼睛仰望红通通的老山主峰,眼神凄凄的。一明面孔的剪影象女人一样有魅力。这张面孔等一会儿将毫无生气的永远的朝着天空吗?
  淮海轻轻颤抖了一下。
  几发炮弹在堑壕外爆炸,硝烟和气浪野兽似地扑来。罗一明剧咳,腰弓着,一只手向前扶住壕边,象在乞讨。那模样令淮海怜悯。
  他要死了。他死也是有冤的。他的妻子不爱他,爱别人,他还痴痴地以为自已被爱着。淮海突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深刻地理解了上个世纪俄国人的一种心情:别再提普希金了,他的死,使我们感到大家都对不起他。
  战士们在望着他。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些目光是不怀好意的。他们都知道那传言,是否等着看我的戏呢?他清楚自己太敏感,而此时此地的敏感就有些卑鄙了。但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团长也在用这种目光望着他。
  他壳起来有人曾说:“看着吧,他一定会用各种办法把那女人搞到手的。”
  又有人说:“一明准得为这事倒霉!”
  他伤心了。你们太不知我。不知我至此,叫我如何是好呢?其实,你们怎想象得到我心中的痛苦?
  近一段时间来,一种对不起朋友的心情一直在折磨着陈淮海。因为那传言,他恨巨人般的习惯势力;因为那女人真的钟情于自己,他在惶惶中竟有一点恨那女人;因为他真的钟情于那女人,他又恨自己,恨得想结果自己。而他每一次恨过之后,都觉得欠一明一点什么。
  他们都渴望过女人。当他们两个兜的军装换成四个兜的军装时,这种渴望变得灼人了。机关里很多同伴在谈恋爱,收到一封情书就象收到一份捷报。太阳在头顶。罗一明落后了,没有捷报也没有太阳。他的脸阴着。
  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信,厚厚的,信封上写着发信人的名字。一个典型的女人名字。
  “一明的情书!”
  机关里,这消息长了腿。一明接到信时脸红红的。这种脸红就是招供。
  信每隔几天就会飞来一封。捷报频传。
  某日中午,淮海走进一明宿舍。一明正在写信封,神情慌乱地用手遮挡,引起淮海的极大好奇。强扒开一明的手,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信是写给一明自己的。落款是那个已经在淮海脑子里生了根的名字。
  原来一封封情书都出自一明个人的手。
  现在的那个女人原先是师医院的护士,结婚后调到团卫生队来了。自从一明与她相识后,全世界的幸福之光都集中在一明脸上了。他爱她爱得那么强烈,使机关其他男儿女儿们的爱情统统显得逊色了。结婚前不久,淮海好几次看见他擎着一块手帕独坐在窗前喃喃,眼里有泪光。手帕上小花朵朵,妩媚中透着秀气,阴性的。
  “她的?”淮海问。
  “嗯。”
  “送你的?”
  一明摇摇头,说:“我从她房里偷来的。”
  偷来了手帕,偷来了她的心吗?
  有时,深更半夜,他擎着手帕一个人在操场上踱步。
  陈淮海知道那女人钟情于自己以后,很害怕想起这两件事。它们是两把刀,频频指向他的良心问罪呢。他知道那女人在一明心目中占着什么地位。那是一明的江山。他难道能用不法手段篡夺吗?
  然而,最下决心忘掉的事,其实最忘不掉。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不愿意看见罗一明了。每当一明和他在一起时,他心里会涌出一种狼狈感。尽管魁梧的他比一明整整高一个头,可还是感到狼狈。一明脸上总爱挂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现在叫他特别受不了。笑中仿佛含着轻蔑和讥讽。只有胸有成竹的审判别人的人,才会有这种笑。这一刻,他很痛苦。他总是默默地向这个微笑的男人请罪,通过这种秘密行动来解脱自己良心上的沉重负担。
  有时,他会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心理和行为都很可笑。芝麻大一点事,痛苦哪门子?还自称是什么少壮派。又是巴顿、又是沙龙的,一个女人就把心搅乱了。父辈们打下了天下,绝对的一代天骄。天骄的儿女们也应当是天骄。这联想有点漫不着边,但他就这样想了。
  好几次,他鼓足了勇气想把这件事告诉罗一明,然而当他和一明面对面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倒不是因为勇气逃跑了,而是他不忍心那样做。他不愿由他去宣判他们婚姻的死刑。开赴老山前,他到团部受领作战任务,由于天晚就留宿在那里。一明丢下妻子来与他作伴过夜,使他大为感动。他觉得不能不说了。上战场,也许就要永远留在那里了。
  他精心考虑了开口的时间和方式,甚至第一句话——他们将躺在床上谈许久,熄灯时,一明的手刚刚伸向灯绳,他要突然拉住他的手,用低沉的声音说:“关灯之前,请先接受我的道歉!”
  但他又一次没说。因为那一夜,一明告诉他,那女人怀孕了。一明说话时兴奋得发抖,令淮海心里一阵痛楚。
  第五次冲锋开始了。那位从政治处下来代职的干事挥舞着冲锋枪冲在最前头。陈淮海留下了罗一明。干事代替他先一步去了。
  陈淮海默默地对罗一明说:“朋友,我帮了你一回。”
  这一次够凶的。四十多名战士大吼大叫着,不顾一切地向山顶跃进。虽然不时有人一头栽倒在地上,但还是有一些战士冲到了敌人的堑壕边。
  陈淮海以拳击掌,大叫:“撕开口子!”
  他激动极了,又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望大青山。亮点变成了抖动着的。它们也激动?她也会为我激动吗?会的。
  敌人使用了火焰喷射器。火海中,一个个不屈的身影在翻滚。
  那位干事跃进了敌人的堑壕。还有几个战士也跃进去了。
  陈淮海说:“真汉子!”
  他要带领剩余的战士扑上去,忽然响起一片惊呼。他凝神望去,一个情景使他周身的血冻住了,敌人把一具残缺的尸体从堑壕里掷出来。是那个干事。
  他大骂起来。
  又有几具尸体被掷出来。
  他又看到,在敌人堑壕外,一个负了重伤的战士正艰难地向前爬去。战士的责任呵。他的眼睛潮湿了。一个敌人从堑壕里跳出来,冲锋枪对准那战士。哒哒哒。陈淮海清楚地看见战士的半个头仿佛都没有了。可他还在向前爬。淮海想起了海明威笔下那只爬向猎人的濒死的非洲狮。
  淮海的眼睛红了。
  “我不信!不信!”
  堑壕里,战士们又一次集结。陈淮海明白,不会再有另一次集结了。他手里只有一个排的兵,而且是哀兵。再冲不上去,这二十多人也会统统头朝前死去。
  他将死在最前面。
  战士们站成一排。他检阅般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最后的检阅,多象邓世昌。赴死前的水兵们呢,是不是个个象铁一样坚强?
  有的是,有的不是。那张娃娃脸就是惊恐的。在想妈妈?原谅他吧,人不是铁。这么残忍的厮杀场面,谁经历过?它用笔写不出来,只能画出来。
  罗一明的熟悉的面孔不在。
  淮海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做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感到激动和慷慨的决定:他要派罗一明到团指挥所去报告情况。一明一走,他就发起冲锋。
  他要让一明活下来。
  这样做也是可行的。一明毕竟是团里的人。
  从堑壕另一侧传来一声枪响。
  他并未留意。过了几十秒钟,从那里又传来一阵隐约的叫骂声,怎么回事?
  他走过去,罗一明在那里,还有一个头部负伤的战士。一明的左手紧紧捂着右臂,血从指缝中渗出来。他也负伤了!那战士正指着一明骂着:
  “你小子不是玩意!”
  “怎么回事?”淮海喝问。
  “你问他!”
  一明的头垂着。
  “你讲。”淮海命令那战士。
  “他朝自己胳膊上开了一枪!”
  自伤?淮海的头轰地一下炸了。
  “讲清楚!”
  “我负伤后,一直躺在这里。刚才他一个人跑过来,东张西望的,我起了疑心,就闭上眼睛,装作昏迷的样子。他也以为我昏过去了,掏出手枪来,枪口用毛巾包着,在自己胳膊上,腿上,还有肩膀上,比划了好大一阵子。我一下就明白了他要干什么,可我一动也不动。最后,他朝胳膊上开枪了。他还想再朝腿上打,可我猛地跳起来,他吓得跃倒了。”
  淮海感到一阵反胃般的难受。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在旅馆里开错了房间,看见了一个可耻的场面。”这是海明威说的。大作家真厉害,他的话似乎就是专门为某些人和某些场面准备的。第二个感觉是:他被欺骗了。
  军人的耻辱不是战败而是背叛。战败者死一次,背叛者死一千次。对此,今天的军人们和秦始皇的军人们是一脉相承的。陈淮海更是特别着重这一点。有时,他甚至不能容忍敌人的背叛。
  自伤是背叛。手中的那条枪只能朝着敌人。军队中,战前自伤是要长久坐牢的;战斗中自伤,是赤裸裸的临阵逃跑,人人可以先斩后奏。
  “缴他的枪。”淮海命令。
  其实这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宣判。一明的枪根本不在他手里,被那头部负伤的战士紧攥着。一经宣判,他就被推到鸿沟那一边去了。不,是他自己把自己推过去的。
  淮海望着一明,这一刻,他觉得那张脸好陌生好陌生。这个人难道是他十五年来的朋友吗?仅仅是几分钟前,他对这个人还怀着一种歉疚的负罪的心情,可现在这种心情忽然遭到了亵渎。
  他觉得自己强烈地被侮辱与被损害了。
  而在这时还有一种更强烈的感觉在撞击着他。朋友,别人不知我,你难道也不知我么?我这样的人,有个最大毛病,就是讲义气,现代的义气。我一定会对得起朋友的。其实我已经准备救你了,尽管这样做并不十分光彩。你与我交往十五年,难道不知这一点么?你却要当着我的面当逃兵。可怪不得我了。
  又有一个战士走过来。他忽然不希望这事再让别人知道。这事是瘟疫,会传染。他挥手叫那战士走开。战士默默服从了。淮海目送战士离去,蓦地有些心酸。他们就要死了。他们的死,将是一种庄严得近乎圣洁的献身。他们绝不会原谅朝这种圣洁上泼脏水的人。
  淮海明白,为了他们,为了他们的死,他不能放过罗一明。
  朋友,你是懦弱的,但懦弱与背叛,并不是孪生兄弟。人有心,也有胆,你的胆被吓破了,也罢,可你的心呢?心也破了吗?
  “毙了这家伙!”那头部负伤的战士说,“我们死,他也别想活!”
  是的,大家都死。淮海想,但死与死不同。你们死去后有碑,他不会有。
  “我一看他那副模样就觉得他不地道,果然没看错。”那个战士接着说,“要不是我装作昏迷过去,他准不在这儿下手了,会再跑远一点。那不就叫他得意了?”
  淮海从一开始就对这个战士反感。哦,老兵,你是阴险的。你看你是多么老练呵,即使是在战场上,你还是那么胸有城府。你装作昏迷看他走向深渊。你喝叫一声他不就停住了吗?他完了,你得到了什么?
  “营长,”那战士咔嚓一下上了刺刀。“就你一句话,怎么处置这家伙?”
  淮海的脸铁青。死是一定的。他不死,就无法叫其他人去死。但死的方式呢?
  从淮海到这里来之后,一明的头就始终没抬起来。他绝对不敢看我的眼睛。他欺骗了我。骗人的人最害怕的就是看受骗人的眼睛。他不光骗了我,他骗了所有信任他的人。他还骗了……还骗了她。
  想到她,淮海的心一动。
  “营长,快下命令吧。”
  他有权力打死一明,也有权力命令别人打死他。一个人的生命这样彻底地掌握在他手中,还是第一次。这个将死的人是他的朋友,他痛心,可在痛心的同时为什么还会感到一点轻松?
  他又想到了她。为什么总想到她?为什么在她丈夫翻船落水快要没顶的时候想到她?这一切,是在堑壕里发生的,她看不见。若看见就好了。随即他又为这想法恨自己。
  “营长!”
  头部负伤的战士挺着刺刀站在一明身后。淮海明白那是一堵墙,是罗一明和他都无法逾越的墙。其实他的权力很有限,只能取走这条生命,而不是相反。他说:“把枪还给他。”
  那战士带着明显的敌意问:“为什么?”
  淮海没理他,转向罗一明,目光严厉地说:“你是个老兵了。战场上,你干下这种事应当受到什么样的处罚,你是清楚的。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
  罗一明脸色苍白。
  头部负伤的战士觉得自己理解了营长的用意,把枪递给罗一明:“自己了结吧。”
  罗一明抬起头来。陈淮海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难看的神色。在这种脸色前任何一个人只有服从的份。他接过枪后缓缓举起。
  淮海冷笑:“还想朝自己打?”
  罗一明一怔。
  淮海狠狠地说:“马上要对敌人发起最后一次冲锋。你第一个冲,冲在最头里!”
  同样是炸弹,但这一种是壮烈的。
  “你必须冲在最前头,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敢退缩一步,我就打死你!”
  他对那战士说:“看着他!”
  陈淮海转身离去时,心里说:“朋友,我又帮了你一回。”
   


  就要实施最后一击了。
  陈淮海呼唤炮火。炮兵要求十分钟准备时间。
  团长要与他通话,他不理。
  “有话等我上了老山再说。如果我上不去,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背后大青山上亮点摇曳。团长,你想对我说什么?想笑我吗?别急,咱们都到最后再笑吧。我还要再冲一次,亲自冲一次。
  他向前望去,满心惨恻。山坡上到处是战友的尸体。满山的杜鹃开得凄美而壮丽。他爱极了这种花。有多少他的年轻的伙伴被召去当花神了,哭得满山的血。哦,那不是杜鹃,是战友们的血。花被炮火炸没了。但这花是不死的。即使死了也有花魂。够英雄一辈子了。
  他又一次在堑壕里巡视。罗一明呆在最远的角落里。一明见他走过,嘴唇动着,似有话讲。他站下了。
  四只眼睛对视着。
  “淮海!”一明突然叫他,声调凄切。
  “做什么?”
  “我……我做了错事。我有罪。我是怕死,可我这样做又不全是因为怕死。我……我是舍不得离开她啊。我曾对你说过,她已经怀孕了。我丢不下他们,实在丢不下。我……”
  “别说了!”
  不错,朋友,你当了丈夫又要当爸爸了。然而,朋友也好,丈夫也好,爸爸也好,都不能背叛这个国。背叛了这个国就等于背叛了这个家。
  你的家被你毁了,彻头彻尾地毁了。毁了它并不是因为你的死,而是因为你的名誉。名誉这东西委实是重于生命的。这样做,你是为了她,可你恰恰害了她。
  想到她,淮海蓦地冲动起来。这种冲动从何而来,不知道。他只有一种感觉,自己是爱她的。
  他惊异,为什么现在?
  他知道自己爱她。都说爱是不能忘记的,但有些爱必须忘记。他认为对她的爱就属于必须忘记之列。要忘情是一件极困难的苦事,不能忘情却更苦。他把两样苦都尝了个够。
  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呵护她。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她是不幸的,怎么会嫁给了一个这样不象男人的男人?
  那次一明与她拌了几句嘴,她跑到他的房间里来,小小的嘴唇噘得令人疼爱。他劝她:
  “既然爱他,就让他一点。”
  她一扬脸:“为什么?他并不是最好的。”
  她用一种专注的神情望着他。这话,这神情,挑起了他一点小小的野心。谁是最好的?
  “为什么啊?”
  “他炕象个男人。”
  现在他想对她说,你丈夫当然不是最好的。岂止不是最好,怕是最差的哩。他真的一点不象男人。
  怎么,想到这里时心中竟有一丝窃喜?
  他想见到她。这是一种渴望,也可以说这是欲望。而在以前,他是害怕见到她的。记得那次他们谈话时,她在软语温馨的当儿,突然丢过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是很可怕的。”他明白这话以外的话,因为他也有同感。他心里说:“你也是。”爱一个人总是要先怕他。
  他怕她,也怕自己那颗不老实的心。只要看她一眼,那心儿就按捺不住了,急慌慌地要蹦出来。他强迫自己不看她,因为眼睛也能犯罪。
  然而现在这些感觉统统遥远了。他想看她。想认认真真地看。他忽然觉得自己忘记了她长的什么样,他将把她看个够。好看的女人哪有看够的时候?他甚至回过头望了望大青山。
  这一次她本是不应上前线的,可她坚决要求下来。都说长发为君剪,短发为君留,初孕的女人这样做又是为谁呢?
  又一个念头从心里掠过:如果这场战斗后我活下来而一明死了,有没有可能跟她好呢?以前这个念头也侵犯过他,但都被击退了。有时他认为只有一明出意外事故死去或打仗牺牲才能把位置空出来,但更多的时候他想到,位置即使是空的他也不能伸手。那样,传言将变成现实。
  他多么痛恨杀人的传言啊。他与它势不两立。偏偏传言特喜欢他这样的人。他到哪儿,它跟到哪儿,象影子。一次次,他与它打,弄得遍体是伤。其实,何必那么认真?由它去得了。水,可以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整个儿碎在岩石上,却丝毫不受损伤,过一会,又摇摇荡荡汇聚在一起,还是完整无缺的水。如果不坚持自己的形状和姿态,便没有碎裂或损伤的问题。
  但他不是水。他是岩石。
  他又一次把那念头轰走了。它不使他痛苦,第一次,甚至有些轻松,但他还是把它轰走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败给传言。你越欺侮我,我越不能败给你。他想,你不就是凭我的不能选择的出身欺负我吗?我也要凭这一点赢你,赢你惨惨的。
  他忽然又羞愧起来。在我所在的这个圈子里,我实在是够没出息的了。女人的关隘竟是如此难过吗?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瞧我的那些同伴们,一个个器宇轩昂,扔掉一段情,就象扔掉一张纸一样潇洒。他们在情感上似乎从未被人折磨过,而只折磨过别人。与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说:“非副总理以上的子弟不嫁!”副总理才有几个?多不现实,可又多潇洒。我为什么就潇洒不起来呢?
  他记起来有人曾说他“没有情,只有欲”。又有人说:“他终究会跟她好的。他终究会不跟她好的。”他泛出一丝苦笑。这又是你们不知我的地方了。我怎么没有情呢?我的情比你们还多哩。假如我有机会爱她,我要爱她到永远。
  突然间,大地颤抖起来。
   


  千万发炮弹撕扯着空气从头顶上掠过。老山上浓烟滚滚,象翻腾的长波大浪。
  陈淮海把手枪插进腰里,端起一支冲锋枪,大吼:“冲啊!”
  罗一明和那个头部负伤的战士就在他身边,他的命令发出后,最先跃出堑壕的不是罗一明而是那个战士。几秒钟以前陈淮海还猜想那战士一定会用枪逼着罗一明去蹈死地,可是他错了。战士用他的行动在嘲笑死亡,也嘲笑向死亡屈膝的人。陈淮海的心热了。
  那战士才冲了两步就猛地站住了,接着,象被人狠狠推了一下似地向后一挺,又一挺。他连中数弹。
  陈淮海跃出堑壕时稍稍迟了一下,不是犹豫,而是职责所驱使。他必须要看着罗一明步入死地或者说步入再生之地才行。当他随着罗一明跃出去的时候,刚好那个头部负伤的战士沉重地倒在他脚下,胸前一片血窟窿。
  他一阵悲愤。对不起,老兵,给你敬礼了。
  几乎在这同一时刻,罗一明也扑通一声栽倒了。他头朝下伏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他一定是被击中要害了。
  朋友,你倒下了,但你是向前倒下的,因此你是永远不倒的了。这样的结局对你、对你的妻,都是最好的。大青山上所有的人都会注视着这世纪的冲刺。她更会。这儿有她的两个男人。朋友,我无论如何是对得起你了,因为在你妻子的眼皮底下,我帮助你塑造了一个完整的你,最后这一笔收得是多么有力呵,绝对雄性的。这一幕将永远留在她的心里,而刚才那一幕已作昨日死。知情的老兵一去不返了,我也即将这样。那秘密,永远留在坟墓里。
  子弹象雨一样泼下来,一个又一个战士抽搐着扑向大地的怀抱,那是多么凄美悲壮的姿势。陈淮海心里赞叹着。
  突然,他觉得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紧接着,右肩被一道凉丝丝的风穿透了。他低头看见血从一个小窟窿里涌出来。
  他挣扎着想立起身。他要向前。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见到敌人的脸。但他的腿象被山压着。
  有两个战士挺着刺刀狂飙般地从他两侧卷过。那是最后两个战士了。陈淮海再次咬紧牙想撑起来,却再次失败了。
  一阵酷似脚踏缝纫机的声音传来。他听出来是高射机枪在平射。两个战士相继仆倒了。他跪着向前移动。此刻,他觉得自己不折不扣就是海明威笔下那只将死的狮子,艰难地爬向那个毁了它的东西。一发高射机枪的子弹击中了他的腹部。他丢掉冲锋枪捂着伤口垂下了头,一直垂到地面。
  终于,他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向前了,不禁怆然叫道:“我上不去了,我上不去了呵……”
  他用尽气力翻了一个身,仰面躺着。大青山和他脸对脸了。团长,这一切你无疑都看见了。现在你可以笑了,但请你笑得好看一些,别总那么冷冷的。我们虽然没冲上去,但统统是在冲锋路上倒下的。我们用我们的血肉为后来者筑成了一条新的冲锋路。全军战殁,没有一个孬种,连被俘的也没有,你怎么着?我虽然躺在敌人的门口,可他们休想碰我一下。我腰间有一支手枪,枪里有八颗子弹,七颗给敌人,一颗给自己。
  还有你,我爱的人,爱我的人。你更不会放过这一幕的。你一定落了两回泪,是否也骄傲了两回呢?你目击了两个男人勇敢的献身。死在你的面前,我是含笑的。现在也许是最后的时光了,我只想对你说,不,想对你喊:你是我的……我的太阳。我只有把你比喻成太阳才能表达出我心中对你热烈的爱。我象膜拜太阳一样膜拜你。我要走了。你记住,我是夸父,每迈出一步,都是追日的欲望。
  伤痛难忍。他想叫,但忍住了。山坡上静悄悄。那些和我一样倒下的人呢?他们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强抬起头,四顾,呵。那是多么壮丽的情景。满山的尸体,满山的血,就象满山的红旗。每一个战士或躺或卧的形状都是那样优美。这种美,只有从枪林弹雨中冲出来的人才会欣赏,才有资格欣赏。他仿佛看见了满山的墓碑。人生短于三行墓志铭,可他们的人生与日月同在。有人说,姓名、籍贯、年龄和死亡的日期没有任何意义,把它们加起来,只代表了一场大屠杀的死亡数目,代表了一种希望的幻灭。他不这样看,把他们加起来,代表的是一首英雄交响曲,代表的是一种新希望的出生。
  这样的死亡是世上最豪迈的,值得大吹大擂。静悄悄地去,对不起自己。他冲动了。他想叫,并叫了出来:“啊!”
  这声音大极了,以至于他自己的耳朵都被震得发疼。他从不曾用如此大的声音喊过。他全部的也是最后的生命都凝聚在这喊声里了。
  “啊——啊——啊——!”
  这是狮子吼,他想,每一个倒下去的人都是狮子,是他们推我出来吼的。
  他的气力耗完了。当他把最后一声喊出来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两行热泪滚下来。
  伤口一阵剧痛,他昏了过去。
  朦胧中,他觉得有一种力量在击打着头颅,忽儿左,忽儿右。他醒来了。山坡在蠕蠕移动。怎么回事?再仔细看,动的不是山坡而是自己。他彻底清醒了。他正被一个人背着向山下匍匐。他的头在那人背上摇晃。
  有人搭救我。是谁?
  定睛一看,他的心跳停止了。是罗一明。
  我的朋友,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永远告辞了吗?刚才我亲眼见你一头栽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呀?
  一明矿工式地爬着,每挪动一下都艰难极了。喘气声粗得吓人。背一个半死的人,一具准尸体,你要费多少气力?你哪有?
  你一定是听到我的喊叫才来救我的,可我并非呼救啊。瞧你刚才被击倒的那架势,纵是不死,也伤得不轻,你从何处借来了一股力量?
  忽然,淮海惊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扑来。
  他用力挣脱了一明的手,翻下来。
  一明转过脸来。
  淮海目光如电,扫射一明全身。右臂有伤,那是耻辱的伤。
  那是唯一的伤。
  他疑心自己看错,甚至希望自己看错。不幸,他没有错。罗一明的那双眼睛也告诉他,他没有错。
  他感到冷,冷得那样厉害,身哆嗦,心也哆嗦。
  天的颜色改变了。山的颜色也改变了。
  朋友,你竟是这么阴险吗?比起刚才死去的老兵,你的阴险要乘十又十倍。敌人的子弹并没有打中你,是你假装被打中。你的聪明超过曹操了。朋友,在你倒下的一瞬间,你在想什么?你的心不苦不悲、不痛不呜咽吗?全军猛扑敌人,气吞万里如虎,而你,是一只老鼠。你的同伴们象老虎狮子一样死去了,你却象老鼠一样活下来了。加入鼠辈的行列,你是个啥滋味?!
  他劈手抓住一明的胸襟,厉声道:“你抬起头来!”
  罗一明服从了。陈淮海把手朝尸体枕藉的山坡上扇形地一挥:“你看!”
  一山的壮士。好一山壮士!
  罗一明垂着眼。
  你不敢看。你当然不敢。因为英雄们在看你。英雄是有眼的,即使是死去的英雄也有。那二十名不瞑目的烈士,那个被敌人从堑壕里扔出来的干事,那个被打碎了头颅却仍然爬向敌人的战士,那个老兵,都在看你。
  也在看我。目光逼人啊。
  陈淮海拔出手枪。
  朋友,你好丑。你那清秀的容貌不过是撑着的一张脸皮罢了。可我今天发现你很丑。你的一切都很丑,包括你刚才栽倒的姿势。象狗,去啃土地。
  他哗啦一下将子弹上膛。
  朋友,这一刻,我突然想把一个头衔转赠给你。我这样的高干子弟,被有的人称为冰箱。一个外表挺帅,很能谈,又狂放,亮亮的——冰箱。打开门,里面通明;关了,里面就黑暗,冷着。我想说,你才是冰箱。你是另一种亮,也是另一种黑。
  枪口对准罗一明。
  罗一明的脸白白的。
  告饶吧。我要等你告饶之后再扣扳机。
  罗一明一声不吭。
  也许你知道告饶是徒劳?那好,让你明白着去吧。
  罗一明突然喃喃道:“我好悔……”
  你悔什么?后悔把我救下来吗?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也可以救你了?
  他突然坚实地愤怒起来,愤怒得想大骂。朋友,原来你终是不知我的。那么,你的不知现在把你害了。即使是为着这种不知,我也痛恨地想杀了你。
  你救了我,但救不了你自己。绝对救不了。自认倒霉吧。既然装死,乖乖躺着不完了,等人家抬伤员时把你抬走,永远也不会事发东窗,因为你身上毕竟有伤。你神经中哪根弦被触动了,来碰我?
  他的手微微颤抖。哦,是那份不完整的但尚且有点余温的友情。
  你还不是丑到让人不能看的地步。一个硬币正反两面。你是一枚悲哀的硬币。
  稍一犹豫,犹豫上又生犹豫。大青山就在咫尺,在团长面前,在那些以一种孜孜不倦的精神关心着自己的人面前,尤其要命的是在她面前。这一枪打出去,一座泰山会塌掉的。但他马上痛斥自己。即使是地球碎了,也要开枪。什么传言,什么议论,什么桃色新闻,在我的一腔热血前面,纯粹是垃圾。我不怕它们。我要它们怕我。
  枪响了。
  罗一明用深深的目光望着陈淮海,面部表情竟一点也不痛
  陈淮海不愿意见那目光。枪又响了。
  罗一明向他伸出一只手,颤巍巍的,似乎想触摸他。
  第三声枪响。
  罗一明倒下了。
  陈淮海微笑,笑得有点惨然,眼中射出莹莹泪光。
  他凝视着手枪,良久,将它揣进怀里。
   


  团预备队拉上来了。陈淮海目击这支勃勃的生力军切入滑铁卢,感到了惠灵顿式的欣慰。敌人终于垮了。
  团长来了,还有一群幕僚。救护队满山遍野地抢救伤号。陈淮海失血过多,伤口已因痛极而不痛。他想睡觉。团长并不招呼救护队,第一句便问:“你为什么打死他?”几乎是喝问。
  “稃是叛徒。”
  “什么意思?”
  “他自伤,又装死。”
  “自伤了怎么还能冲锋?谁看见他自伤的?”绝对不信任的语调。
  我,还不够吗?另一个人已经永远沉默了。
  “只有你一个人看到的吗?究竟有没有别人?”
  咄咄逼人。
  “有。”
  “谁?在哪儿?”
  “牺牲了。”
  幕僚们一张张脸真象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那么冷。
  团长叫来两副担架。他被抬上去时,团长突然又厉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
  他无语。
  两副担架一起下山,他在前,他的朋友在后,团长在一旁。
  颠簸和伤痛使他快要失去知觉。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此刻一定难看到家了。上下眼皮不可阻挡地要结合。突然耳边又响起团长的声音,比前两次轻柔得多,象哄孩子:
  “对我说实话,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团长,你是以为我马上要死了才这样问的吧?快把这副保姆的嘴脸收起来吧。我不是孩子。你的手还在我的身上轻轻拍打着,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那只手突然象触电似地缩回去。
  “枪!”
  团长摸到了他怀里的手枪。
  团长命令:“下他的枪!”
  两个战士扑上来。是的,是扑上来,就和猎犬一样。
  一团火窜上脑门。他猛然产生了一股力量,自己把枪掏了出来。
  一个幕僚居然卧倒了。这举动中含着多深的敌意呵。
  他笑了,把枪扔在地上。
  在通往卫生队救护所途中,他与许多团部的人相遇。人很熟,目光却很生。起码都是怀疑的了,更多的是鄙夷的和法官般的,叫人恨。
  他明白等待他的将是什么。帮助女人吹去眼里的灰尚且会演绎成送去一记亲吻,而且泛滥成一条河,不要说这光天化日下的枪击了。要成汪洋了。
  我是汪洋中的一条船。在河里,曾有两条船。在汪洋里呢?
  他想到了她。
  他忽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倦,疲倦地想一动不动地躺在她的臂弯里,睡觉。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她的怀抱。她的怀抱太迷人,连雄狮也会在那里好好休息的。他这头雄狮要休息了。
  他想承认失败了。走进她的怀抱不就是承认失败吗?失败如果是美丽的,为什么要拒绝呢?但有一点要弄清,我实际是败给自己的。最强的人也就是最脆弱的人。强者纵然能够敌万人,天下没人能杀死他,但自己却可以杀了自己。因为强者是流星,虽然灿烂夺目,燃烧的却是自己。
  然而,你会让我走近你吗?你曾经乞求我走近你。“跟我拉一下手吧。”那天,在你住的楼房的阳台上,你这样哀求我。就是铁般硬的心,在这声音前也不能不怦然。一明不在,你叫我去吃饭。你打扮得好鲜艳呀。你穿了一身新的花衣裳。你又说:“我喜欢你,喜欢得想跳楼。”我故意刺你,说“从这阳台上吗?够轰轰烈烈的了。”你说:“我真敢。”我冷冷地拒绝了你。“我不喜欢你全身上下的这层包装纸。”现在我向你保证,这些话全是违心的。
  也许我就此会失去全团全师甚至全军的信任,可我不愿失去你。你了解我,你也了解那个被我杀死的人。你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你不爱他也正是因为你发现他是冒牌的——不配叫男人。或者说,充其量是半个男人。我若把我们的故事讲给你听,你会原谅我吧?为了报答你,我愿意做你的丈夫,愿意做你腹中那条小生命的父亲。
  到我身边来吧,无所畏惧的你。二十世纪暮色苍茫了,怕什么?
  奇想。
  担架被放在地上。卫生队救护所到了。他看到了她,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胸部饱饱的。初孕的人嘛。这一瞬,他又觉得对不起她。
  她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真复杂。怎能不?刚才那一幕在她的心中搅起波澜何止万丈。复杂的然而不是冰冷的,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冬天里,那是一点新绿。
  她走到罗一明的担架边,半跪下来,久久注视着丈夫。陈淮海清楚地看到她的睫毛上垂着一滴泪珠。
  两个护士过来为淮海包扎。
  有人把一条白单子盖在罗一明身上。她把单子拉过丈夫的头顶。她葬了自己男人呵。
  小小江山,似曾兴亡,如何不难过?
  她向陈淮海走来。
  众人直勾勾地望着她。
  淮海心跳很疾。
  她在淮海的担架旁蹲下,和两个护士一道,为淮海包扎。
  淮海鼻酸了。女人,你的名字不是弱者。你的勇敢令我们这些伟男子都不好意思挺胸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真会从那阳台上跳下去。你此时的所作所为,比跳阳台轰轰烈烈一千倍。
  包扎过程中,他俩的手不时相触,却迅速分离了。淮海突然一阵冲动,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怕她把手抽回去,但她没有那样做。
  淮海眼眶红了。你在说,你爱我。你可知道,我简直想用死来报答你。知我者,莫若你,只有你。
  在等待向后方运送时,陈淮海把山上的故事告诉她。她用一种冷静得近似冷漠的神态听着,脸色苍白,宛如一具大理石雕塑。
  不知怎的,这神态叫淮海心神不宁。
  故事说完了,两个人都沉默着。淮海又冲动起来,说:我“需要你……”
  他忽然羞愧难当:“需要你”,这是他这样的人应当说的话吗?他改了口:“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她喃喃道。
  大青山下公路旁,担架在排队,陈淮海被单独放在一边。是否也有个资格问题?
  她又一次走过来。她的脸愈发苍白了。她俯下身,欲说又止,如是再三,终于开了口:
  “我准备去向领导说,他打仗前曾告诉我,他要用自伤的办法脱离战场。”
  陈淮海眼睛睁大了。
  “他真说过这话?”
  她摇摇头。
  淮海觉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厉声说:“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要我帮助你吗?我这样说,他们信。他们不信也得信。”
  淮海忽然有所察觉,或者说有所警觉,问:“刚才我对你说的话,你相信吗?”
  “……信。”她的眼睛里有另一种答案。淮海心跳了。
  “你真信?”
  “……信。”声音低了些。
  “到底信不信?”
  “信。”更低,象嗫嚅。
  “再对我说一遍!”
  她猛然偏过头去,一只手堵住嘴,胸部起伏剧烈。
  两张面孔都无血色。
  沉默。
  淮海心慌了。战场上,铁马金戈中鲜血流成河,他从未慌过。即使泰山崩溃,他相信自己也对付得了,可现在他真真地慌了。汪洋里,什么东西与他的船为伍?一条船?一根木头?一根稻草?
  希望的稻草。
  她用饱含痛苦的声音说:
  “不管怎么样,我爱你……我还知道,你也爱我。就这样!”停一停又轻轻补充道,“这样还不行吗?”
  稻草淹没了。
  哦,原来你和他们一样,只是在一样中又有不一样罢了。你爱我,但不知我。知我者,我自己。
  有人呼唤她。她去了。
  她去了。
  此刻,他只有一种感觉,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我不能听从你,如果听从,那就是茅台酒掺水,糟蹋了两样好东西。
  他僵凝地望着天空,泪水在两个深凹的眼眶里溢满溢满。
                 (原载《文汇》月刊198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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