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生活》观后——献给犹兄

乡巴佬进了城就跟着城里人时髦一把也弄个博客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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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犹兄提醒,好不容易抽时间看了刚刚获奥斯卡外语片奖的《他人的生活》,总体感觉不错,同去看电影的西柏林德国表姐看完后坐在椅子上半晌缓不过神来,乡下人我自己也几次几乎落泪——整个故事情节确实很感人。出了电影院坐进一家咖啡馆,我们不由得又回想起东德时期一些共同的朋友和那时共同经历的一些事。这部片子明显是一个局外人的作品。

导演及其助手在细节上确实下了一番功夫,场景中基本上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西部产品,看着那些东德造型的塑料制作的日用产品竟然有一种亲切感。故事发生的那条街实在看不出来是在那个城区,更不用说是那条街。只是街上的汽车不多,这点不符合当时的情况。那时候东德的车虽然不怎么样,普通人等多少年才能买到那种臭气烘烘的双缸助走器(民间笑话对那种东德产硬纸板作车身的“卫星”牌小汽车的称呼),但是街上的车还是很多的。最不能让人信服的是,国家安全部的监听不会设在不住人的顶楼而且不加任何掩饰。这更象好莱坞,而不象东德,东德安全部的做法是在被监视人的住家附近弄一套伪装的住房。

影片中所讲的一切事情在东德时代都有可能发生,而且许多更让人震惊和伤心的事情都发生过,从这种意义上讲影片所反映的是真实的,但是影片还不能准确地表达当时的那种气氛,当时的社会气氛远比电影所反映的严重。昂纳克时期的东德社会气氛很奇怪,尤其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化艺术圈子里最时髦的而且可以公开使用的词汇是Nischenexistenz,角落存在——不论是文化人还是一般市民,大家所关注的是个人和家庭的存在(尽管当时东德的离婚率在30%以上)。东德的最后一部故事片《你我他她之间的距离》反映的就是这个主题——这部画面很美、很性感的影片还没来得及赢得自己的观众,那个时代就已经终结了。那时,大家都看东西德两边的电视新闻,不完全信东德宣传,但是也不完全信西德的报道,(只有收看不到西德电视的德累斯顿地区被称为“无知之谷”)可是大家基本上不怎么关心政治,最关心的是能到西方国家旅行,能在东德过安稳的生活。而对这种角落存在大家都不满意,最不满意的就是文化艺术界,尤其是年轻一代的。造就这种角落存在的,一方面是相对稳定的生活,另一方面就是无所不在的国家安全部的IM,inoffizielle Mitarbeiter,非正式工作人员,用国内的行话说就是眼线儿。

当时受监视最多的,一个是文化艺术界,另一个是教会,因为,有影响的、能够形成有组织的反对派的就是这两个圈子(电影里只有一句话提到教会,安全部官员在打电话时说,如果IM被揭穿了就关闭那个教会,实际情况没这么简单),而且两者有非常密切的联系,因为,教会在当时扮演了自己最原始的角色:反政府平台。电影只反映了文化艺术界的一些情况,两个圈子里都存在的那种相互猜忌的气氛在电影里表现得远远不够。80年代中期以后,东德文化艺术界有一批对政府持批评态度的人,以几个教堂为中心或者在教会的边缘形成了一个圈子。国家安全部的档案在东德政府倒台后开放,这时候有许多在这个圈子里相当活跃的文化人被发现是IM,有些人甚至是所谓反对派的头面人物,表面上也受安全部的监视。监视自己情侣的,或者监视自己的孩子或父母的,种种情况都有,耶稣所说的“弟兄要把弟兄、父亲要把儿子送到死地,儿女要与父母为敌,害死他们”(马太10:21)反倒是在“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里屡屡成了现实。这在电影里体现出来了,只是,电影剧本作者和导演——他不是德国人,而是奥地利人,剧本也是在奥地利的一个修道院写成——没有把握住那个时代的语言。或许这也是电影反映不出当时的气氛的一个原因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东德最著名的女作家C. Wolf在东西德统一后写的一部关于自己的小说更能体现这种气氛。

当然,隐藏得这么巧妙、直到档案公开才被发现的IM毕竟不占多数。当时我的一个艺术家朋友圈子里就有那么一位,大家都说他是IM,主要是因为他太好奇,行为过于显眼。至于他是否真是IM就不知道了。这个小圈子的核心人物家里就发现电话给改装成了窃听器。至于教会朋友圈子呢,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跟我说话最公开的那位就是一个IM,而教会当时最高层的一位名人S.,大家都确信他是IM,但是直到今天都没有发现任何证据(教会的人和安全部合作当沿线而不是稀罕事,即使在教会势力很强的波兰也这样。波兰教会最近的麻烦事就是发现许多神父、甚至和保罗二世关系密切的一些神父都是波兰国家安全部的眼线儿)。在这种环境里,每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表达对政府的批评意见要适可而止,说到关键处就要出去散步了——敏感话题基本上都是在室外说。当然,说笑话基本上到处都可以,而且什么人都说。电影里安全部的人说昂纳克的笑话的场景绝对是真实的。

影片的两个主角,安全部负责监听的官员及其上司,总让我想起两位旧日的同事:总是衣冠楚楚一身灰的主角就是象是某部的H.,他那位一心只有飞黄腾达的上司简直就是某处的主任M.的化身。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更明白,不论什么信仰和政治信念,如果一个人为了自己的信念和信仰而忘记了自己所面对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如果忘记了人性,任何美好的信念和信仰都会变成邪恶,而僵化的、绝对化的信念和信仰就是使人忘记人性的最佳途径。另一方面,一个信仰或信念不论多么强大、多么邪恶,人性中的善总是不可扼杀的。M.如果还在世,应该已经退休了,他这种机会主义者今天也可以是一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H.依旧坚守自己的信念,至今不明白自己的信念为什么会失败;曾经像一位慈母一样照顾我、为了我的不辞而别而落泪的B.面对自己的信念所留下的一片荒寂而默然辞世。而教会名人S.如今也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不管他是不是IM,他都是我非常敬重的人,因为他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使许多人避免了蹲监狱的命运。最令人尊敬同时也最令人迷惑的是东德国家安全部负责国外间谍的副部长沃尔夫。这位温文尔雅的将军、退休后为柏林墙的倒塌助了一臂之力的“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批评者,在领导世界上最令人生畏的一套间谍系统几十年后怎么还能是一位领着孙子上街的和蔼可亲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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