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团的故事(三)小故事

我历尽沧桑,上过兵团.又洋插队.现在生活稳定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几年来断续写了一些. 贴上来与大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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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炉匠·

(一)更加“悠悠忽忽”

初到兵团第一天,路远赶不到连队,天晚了借宿在营部。大姑娘们都被老乡们一个个抢到自己家的热炕头上去了,剩下一帮小伙子就到营直属班睡大通铺。炉匠手慢,没抢到铺位。这时见一当地青年招呼,就跟他转过走廊走进一间小屋,半铺炕收拾得十分干净整齐。原来这是营首长的宿舍。那青年是营教导员的通信员小张,和首长睡一屋,再加上炉匠一个三个人一炕并不算挤。

吃过晚饭,小张把首长的被褥铺好,又打来一盆热水,摆上小板凳等着教导员。一会那老头就回来了。乡下人显老,虽说叫老头实际不过五十来岁,是参加过三大战役的老战士,跟着林总从东北打到江南。解放后不知为啥没升上去,当了兵团的现役营级干部。老头坐在小板凳上,一边让小张侍候洗脚,一边戴上老花镜,拿起报纸来翻。按说这营教导员,在当地就是很大的官了,理应恭恭敬敬,可炉匠来自北京,官是土特产,各种各样的官儿像萝卜白菜那样普通,就歪在炕上,也没有站起来和他打个招呼。老头倒也不计较,象没看见炉匠一样,他看了一会报,大概是文章千篇一律,信息量太小,就放下报纸叫小张拿来一本平装白皮的《毛主席诗词》。读了几页,突然抬起头,终于发现了我。“唉,你这城里来的知青,毛主席诗词会背几首?”“三十七首都会”。炉匠拖着京腔懒懒地答。老头似乎被触动了一下,抬起头从镜片上看着炉匠:“什么?都会?”他随便翻了几页,“白云山头云欲立……,往下背!”

“……白云山下呼声急,

枯木朽株齐努力,

枪林逼,

飞将军自重霄入。

七百里驱十五日,

赣水苍茫闽山碧,

横扫千军如卷席。

有人泣,

为营步步嗟何及”。

“哈,还行。”老头有了一点笑容,“再来一首:宁化、清流、归化…往下背!”炉匠受了鼓励,声音也有了一些抑扬钝挫:

“宁化、清流、归化,

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

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

风展红旗如画。”

老头感慨到,“小张啊,咱们来了那么多知青,是个财富啊,要向他们学习。来,再背一首,“东方欲晓,往下背!”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老头听到这里,向小张道“哎,还是北京的口音准,咱这疙瘩怎么念,战士指看南‘奥’,更加‘悠悠忽忽’呢”?

(二)起外号

一群人在生活中一起,自然会给各自起外号。知青们也不例外,男生之间交往多,很快大家都有了外号。起外号有几个原则,一是用姓名的谐音,比如姓饶的外号“窑姐儿”,姓马的外号“麻袋”,姓白的外号“白鸡”,名建国的外号“铁锅”,叫洪利的外号“小利本儿”。另一是根据长相,如脸大的叫“大腮”,鼻子大的叫大鼻子。如此类推还有“大脚”,“大个儿”,“小个儿”;长相老点的叫“老爷儿们”,“老妈”,“老窝瓜”;嫩的叫“小孩”;长得白的叫“白猫儿”黑的叫“黑子”。再就是家里带来的小名,如“索儿”“发子”“栓子”“二黑”“老二”等等,还有根据出身和本人表现来的,如“地主”,“老财”,“痞子”等,有华侨子弟的叫“小缅甸”。


刚去时男女生之间不说话,但干活时常有接触。很快,在男生之间就给女生们起了外号。这些外号多为贬意,主要根据面相和身材的特征起的。比如女孩的脸相长得老点,就得外号“三十八”。那时大家只有十五六岁,三十八是个老不可及的年龄。又如女孩长得难看点,就叫“出土文物”,典出当时发现不久的长沙马王堆千年女尸。如此类推还有“骷髅”,“黄毛”“朝天撅”,“四不像”,“猴子”等等。这些外号也不光是恶意,有些还是有些水平的,往往一听就知道是指谁。比如“干炸丸子”是一位高挑,秀气的女生的外号。他们说她的脖子较长,配上高个子,美人肩和短发小脑袋,远处看就象是在酒瓶子上放了一个干炸丸子,简称“干炸丸子”。另外一位女生脖子短些,就得外号“老绉”,意即老是“轴”着脖子。还有一位女生说话时老带着一种羞涩的笑容,有时还轻轻地扭一扭,就得外号“酸梨”。某女犯过“作风错误”,打过胎,就叫“孩儿她妈”。

经过几年的生活,男女间渐渐说话了,男生的外号很快被女生们接受了,广泛地代替了真名。而有男生给女生起的外号,有些则很难被接受,如“干炸丸子”和“酸梨”之类。与现在风气不同的是象“三十八”这样的外号,很快被本人接受了并一直响亮地叫到现在。女孩脸像长得老的,却能多年不变。现在管我们这样年龄的人叫“三十八”则完全是一种恭维了。

(三)脏水不脏脸

冬天天冷,屋里也常有零下十几度,洗脸就变成一种奢侈。主要是热水很难获得,先要到河里破冰取水。河面的冰厚达160公分,虽然从封冻开始,河面上就凿好了专门取水用的冰窟窿。但如果几个小时不打水,洞口就又封死了,要用一种特制工具“冰穿子”打开。打到水挑回来的时候也较难走,挑水的路上往往是泼满了厚厚的冰,从河面上到河岸的上坡路比较陡,挑着水不滑跤挺难的。水挑到屋就好多了,一桶水放在炉子上一会就烧热了,于是几个人就可享受用热水洗脸的豪华。

一般一个屋子里住十几个弟兄,懒得打水的人只能享受“二水”的待遇,所谓“二水”就是用别人洗过脸的水。二水洗脸时有些滑溜溜的感觉,同时还有香皂的味道。有时连二水都排不上,就只好洗“三水”,“四水”。记得那时屋里点着昏黄的煤油灯,我钻在炕上的被窝里,静静地看着那位外号叫“老爷儿们”的兄弟,一边喜滋滋地用“三水”或“四水”洗着脸,一边操着北京西郊兰靛场一带的口音说“嗨,脏水不脏脸”嘛。热水在零下十几度的屋内冒着热气,“老爷儿们”把绒衣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撩起那粘稠的黑水洗着脸。热气腾腾中一个小白脸就逐渐地展现出来,红口白牙的格外醒目。那时候,大家都常不洗脸,已经看惯了被煤油烟熏黑的脸。那洗过的白脸倒觉得有些怪。

屋里那么冷,睡觉时一定要把炕烧得热热的。一天晚上一哥儿们烧炕不慎,一把茅草火烧出了炕洞,燎着了炕席。转眼就引燃了墙上的干草。要是火苗子窜上房顶,就没法救了。我们几个在前奋力扑打,后面的人赶忙跑到别的屋子去求援,马上有几个女生跑过来,递上一盆刚用过的洗脸水。后面的兄弟接过脸盆拼命往上一泼,我们几个在前面的人顿觉好象下了一场热雨。火忽的一下就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几滴热水滴入口中,还有淡淡的脂粉香气。我们前面的几个弟兄都尝到了这女人的味道,但后来大家对此都缄口不言。谁知道那盆水被几个女生用过,都洗了什么部位?

(四)排练样板戏

刚去兵团那会儿全国的文艺活动只有八部样板戏,外加《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两部电影。因此样板戏和电影中的每句台词都变成了经典。直到现在的汉语中还留下了象“面包会有的”,“三爷,今儿个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和“人一走茶就凉”等朗朗上口的成语。连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中都留下了“老九不能走”这句样板戏的台词。

我们在北大荒,半导体收音机中除了敌台,只有中央一台和黑龙江台两套节目声音响亮。大多数时间都在放样板戏。我们年轻人脑子正是好使的时候,又不能学习什么,研究样板戏自然成了行家。京戏不用说了,去干活的路上几个人可以一路对白,一路叫板地唱,决不会忘词跑调。就连芭雷舞《红色娘子军》的音乐,也了解得十分透彻。有好事的托人从北京寄来红色娘子军的音乐主旋律谱,几个人经常躺在炕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对着谱子一行一行地哼哼。记得有一次我一边哼着,一边到别的屋去办事,几分钟后回来,和收音机内播的音乐只差了个把小节。

逢年过节的文化节目自然是自排自演样板戏。八出戏,《红色娘子军》是阳春白雪,《海港》,《沙家滨》又太做作,只有智取威虎山最吸引人。从十一月份开始,大家就开始为新年排练。排演样板戏也算是工作,大家可以公开的下腰,踢腿,翻跟头,吊嗓子。喜欢乐器的人更是每天吱吱拉拉,烦的人没完没了。一出戏只有几个主角,若干众土匪和革命群众,连队中大多数人是轮不上的。看着别人热火朝天地练功排戏,排不上的自然眼红。有几个人不甘寂默地拉起第二套班子,公开和官方演出队唱对台戏。一时间,两个座山雕,两个杨子荣,两套八大金刚、小炉匠。众土匪们更是争锋斗艳,互相切磋损招、绝技。大家磨擦掌,日夜排练,只等那除夕晚上一决雌雄。

新年终于到了,除夕夜食堂的饭厅中间点上热气逼人的大铁炉,又挂上好多盏擦得亮亮的马灯,映着屋外的皑皑白雪,活脱脱的一个威虎厅。但现实生活和样板戏就是不一样。戏中是先智斗滦平,后开“百鸡宴”,而现实生活里是先开年夜宴,后演智取威虎山。

待大家酒足饭饱,坐在台前准备开戏的时候,主要演员们也自有了几分酒气。唱样板戏本是大家吃到心里的活计,大段唱腔是绝不会错的。那杨子荣,少剑波们仗着酒气,越唱越勇,发挥超常,迎来一浪浪的掌声和喝采。可是剧情的连贯性大家练得比较少。酒喝多了不免出错。

当天晚上出了好几次笑话,一个是李勇奇上台亮相后,本来应出现几个土匪,被他一刀一个劈下去了。可实际演的时候土匪没来,几个小分队的战士却上来了,那老兄也照着劈了一通。第二个笑话是李勇奇与座山雕的对打。本来练好的是李在座的头上一左一右各一刀,座分别低头躲过。第三刀则从脚下面砍过来,座跳起躲过。可演座山雕的喝高了,只砍了一刀就跳起来,李的第二刀回来正好砍在他的秃脑瓢上,啪的一声,大木头刀断成两截,这下两个的酒都醒了,一个下台,一个亮相。

最重要的错误发生在智斗栾平时。当杨子荣慷慨陈词,说服了众土匪杀掉小炉匠,这时的座山雕本应该靠在太师椅上,捋着山羊胡子哈哈大笑。这一笑就是土匪杀人的暗号,俗话说:“不怕座山雕暴,就怕座山雕笑”。他一笑众土匪就得到了命令,小炉匠也就吓瘫了,被杨子荣押到台角去枪毙。可在这关键的时刻,演座山雕的演员却犹豫了,以为还有一句台词,却想不起是什么。一秒,两秒,三秒钟过去了,台上台下一片静悄悄,就等着他这一笑。说时迟那时快,却听见台下爆发出原汁原味,阴险毒辣的笑声。原来台下第一排,坐着民间草台班子的座山雕,他不但也喝多了而且早已下意识地进入了角色。大家转眼看去,只见那没上岗的座山雕坐在小板凳上,身子向后仰着,捋着并不存在的山羊胡子放声奸笑。

(五)火墙

火墙是东北农村的土暖气,说实在的比洋楼上的真暖气还要环保。火墙是中间砌空的墙,一端连着煤炉或灶台,另一端连着烟囱,让炉灶中出来的烟气在墙体中曲曲折折地通过,烧热了墙体。由于砖有较大的热容量,一旦烧热,火熄了几个小时还余温尚存。到兵团的第二年住进了砖建的大宿舍,每天每屋要有一人值夜班烧煤炉。烧炉子需要有一定的经验。会烧的人把炉体烧的通红,火墙热热的。屋里一夜盖不住被子。不会烧的炉火半死不活,一屋人冻得要死,早晨被窝口上结霜。

有一次有一个哥儿们把炉火烧得半死不活的,很着急。他看到旁边有半罐点灯用的柴油,就抄起来泼在炉内。可那火并没有腾地烧起,柴油浇在热煤块上嗤地腾起一股白气,钻进火墙,他一看没着,又划了根火柴扔进去,这时轰的一声,柴油蒸气在火墙中被引爆了。很多砖块从墙上脱落下来,满屋里充满了火墙中的黑烟灰,幸好没人伤着。这种事故在许多地方都发生过,听说在团部汽车连,有人用汽油干过一次,引起了大爆炸。火墙那边是女生宿舍,半边火墙倒下来压伤了一位因病躺在炕上的女生。

后来大家都学明白了。打石头用的烈性炸药可以在安全地投入炉中缓缓地燃烧,但泼油则一定要相当地小心。泼油前炉内一定要有明火。若无明火,先点着一些草或纸片再泼油也行。关键是不要形成大量的未燃油蒸气。汽油或柴油蒸气在与空气充分混合后可很快地爆燃,形成爆炸。

美国目前除核武器外最牛逼的炸弹也是利用这种原理。先由飞机投放用降落伞挂着的一大桶液体燃料。在接近地面时由一个小炸弹把燃料炸成一个直径百米的蒸气大球,几秒钟后再用引信引爆,蒸气爆炸时在局部形成核弹般的冲击波。不但威力强大,而且可把空气中的氧气烧光,使没炸死的人窒息而死。

扯远了,接着说火墙的故事。有一年营部小卖部被盗,损失惨重,丢了十几双鞋,一些布料和若干现金。公安局急了眼,在破案时使出了小日本时代的杀手锏:先牵来一只大狼狗到犯罪现场闻了一番,再让全体职工在操场上站排,由大狼狗挨个嗅闻。大狗最后把目标锁定在一个老职工杨复斌身上,立起来用前爪做扒心状。早把那老山东吓得屁滚尿流。后来带回去细细拷问,才发现抓错了。原来那小偷是从小卖部隔壁的空仓库挖洞进去的。那墙是火墙,穿过时自然在现场留下大量草木烟灰的味。那倒霉的老杨正好在家修炕,身上的炕灰味和火墙灰一模一样。

dreams 发表评论于
从紫鸥的博客跟踪到这儿,发现咱们北京69届的同学凑齐啦:)))
炉匠是初次见面,先问个好.我是二师的.
非常喜欢你的小故事,生动极了!早知道男生不干什么好事!我当时在连里养鸡养鸭,鸡蛋鸭蛋都跟宝贝似的存着,从来没擅自品尝过。可后来回京后才听说,男生们尽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偷蛋吃:((( 由于我们几个鸡班鸭班的女生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捡了蛋就放在一个很大很大的大木箱里,再也不去查看,生怕人家说你没事老在蛋旁边转,由此给了男生们可乘之机。我们丢了那么多蛋,居然浑然不觉~~~
紫鸥 发表评论于
这几段儿,绝了!
忍不住也给添点噱头:
起外号-那时节,连队里男,女生没有交集,宣传队的角色们就成了靶子,许多年后听说,男生们给跳舞的女一号起的外号叫 1017(妖里妖气).女生描绘男一号则比较直接 '秫秸杆儿上插了个卞萝卜.
排样本戏 - 我们排过'智'剧全场,戏里杨子荣唱念俱佳,形象也好,只是一口呼市口音,一次师里汇演,台下坐满头头脑脑,这厮排暄完众土匪后有一句台词是: 这一群笨蛋!一不留神,成了 "这一穷蹦大"观众笑翻.
馄饨侯 发表评论于
炉匠兄,我非常喜欢您的这几篇兵团的故事。尤其是哼红色娘子军那段,和机务排的记忆。可以把它们转贴介绍到其他论坛上,让更多的人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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