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深圳外地人多,朋友之间很习惯讲普通话,可是由于平时工作上经常要同香港人打交道,不会讲广东话还是比较被动。
广东人还好,毕竟从小的教育加上日常生活当中的报纸电视,接触过大量的普通话,沟通基本不成问题。而香港人就比较麻烦了,他们平日的语言环境要么是粤语要么是英文,多数人都听不大懂普通话,或者勉强听懂却讲不出来。普通话对他们来说,就跟当年我眼中的粤语一样,能勉勉强强听懂一小部分,大概齐知道对方是在说什么,就已经很不错了。要想对话,便痴痴地指望对方会讲自己的语言。
而对方往往也正在痴痴地指望着我呢。
于是双方只好相互妥协,夹杂着南一句北一句地说,一个是粤式普通话,一个是京味广东话,能听懂当然皆大欢喜,可是经常说了半天,对方仍然一脸疑惑,头抻得老长,恨不得从你眼睛里看见你说话的字幕。这就好比在美国讲话,讲的明明是英语,可鬼佬骨碌几下大眼珠子甩你一句“ what? ”,就是那种丢脸的感觉。
我印象最深的,有这么两位客户。
一位人倒不坏,可是特别爱算计。我们每次结帐都像是在打仗,他右手紧紧攥着一叠钱,左手比划着数字。我呢,生来对数字极其糊涂,只要超过一百的数儿,对我就都一样了。偏偏广东话里头的“一”和“二”很别扭,“一”念做“丫”,“二”念作“一”,我要在平时清醒的时候还能够勉强辨别得出,可那位客户,他一在我面前挥舞着钞票叫嚷,我就晕了,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把他嘴里的数字搞搞明白。而我一犯糊涂,他就以为我要赖帐,更加挥舞得凶猛,高声叫唤说:“话好一千蚊是真,但係你哋做嘅野我好不中意,我只能俾你千丫你话得唔得?”
“唔得唔得,一定要俾一千。丫千唔得。”
“我话的是丫千丫。”
“丫千丫也唔得”
“ How about 丫千一?”
“那就更唔得”,这时候的我已经晕了。
“But that’s all I have. ”
“ Well, there is a bank downstairs. ”
我发现可以用英语,高兴坏了,立刻取得了谈判优势。可是这位客户又不干了,拒绝再说英语。折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说通了价钱把他打发走,我把门一关,这才吐出一句纯正的粤语:“丢你老母!”
我的另外一位客户江小姐,人也不坏,缺点是讲话鼻音重到了不正常的程度。我们最初一直通过电话谈事,没见过面,于是我一直非常肯定地以为,她的鼻子必定在某次大手术中被摘除了。既然人家有缺陷,那我就不好严格要求她,只能严格要求自己,多多努力提高自己的粤语听说能力了。
迁就了她很久很久,终于我们见面了。我握着她的手端详她的脸,发现鼻子竟然好端端地长在上面!我当时真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心想,欺负人么这不是,好好的鼻子,不好好说话。
不过如此一搞两搞,我倒稀里糊涂说起了广东话。
学一种语言就是这样,要把它当谋生的工具就容易学得出来――为了生存,谁都不必顾及脸面。如若太想要脸,很精致很优雅地学习和应用,则容易事倍功半。其实在语言的学习上,在处事的经验上,在宗教的信仰上,在科学的研究上,这一点都很好用。
我有一次去旧金山一家旅行社办事儿,看见那里的老板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她知道我是北方人,跟我讲话便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强调她们东北人最实诚最值得信任;而我旁边的一对夫妇,一直在跟她讲上海话;这时候有电话进来,她立刻换成了粤语管人家叫老乡。她那广东话其实是半普通半广东,可是她根本就没把自己讲话的纯正与否当一回事。生意做成了才是目的,话说得地道不地道有什么要紧?
我后来跟她开玩笑说,您的老乡还挺多哈。
她也笑了,爽朗地说:“是啊。咱做生意的,客人个个都是老乡,都得给接待好喽。你说对不,大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