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自从Alan到组里以后,蒋刚的工作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
他沮丧了一个星期,情绪又恢复了正常。
本来嘛,这里是美国。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但终究是他们的。
情绪恢复了正常的蒋刚,继续每天早上被闹钟闹醒,跟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地铁,坐在办公室惨白的日光灯里盯着电脑屏幕上几十行几百行几千行的code,在小组开会时听着令他似懂非懂的笑话保持微笑,从单位旁边的中餐馆油腻腻的菜单本上点菜,和公司里的几个中国同事在party的角落里聊台湾局势。
直到三月中的一个晚上,他接到老同学郭长杰的电话。
寒暄了几句之后,郭长杰说出了他打电话的真实意图:办网站。
他的想法是这样的:他们几个各地的哥们,串连起来,办一个网上定餐的网站。
具体是这样的,郭长杰说,我们把网站办起来,然后到自己所在的城市,挨家挨户的给餐馆打电话,让他们register,慢慢建立一个庞大的餐馆网络,各种风味的都有,然后普通的用户,就可以到我们的网站上来点take out了。
那我们怎么挣钱呢?
别人办网站怎么挣钱,我们也怎么挣钱啊。开始肯定是要自己投一笔,我们哥们几个凑。然后等人气上来了,点击率上来了,就可以找风险基金,我有一个哥们,以前做过网站,写过风险基金的proposal,也申请过,他知道怎么弄,弄到什么程度就可以申请风险基金了。
那我们怎么吸引顾客呢?
首先当然是要靠优惠政策了,我们可以跟餐馆商量,凡是从我们的网站上order takeout的订单,在开始,比如说吧,三个月期间,都要比正常的价格低10%,不行我们自己贴钱,在开始三个月期间,用优惠价来吸引顾客。当然同时也要打广告,可以一开始在一些免费的bbs啊、online forum啊,打游击地登广告,自己花点钱也可以。还可以在地铁口、餐馆门口、各个写字楼、公寓楼门口塞啊,对不对,这种广告,不多的是……
这样的网站,现在没有吗?不可能吧?
有是有,不多,而且我们要办出自己的特色,这个特色,就是餐馆可以自己register,现在有的那些,都是站方和餐馆协议加入,我们这个系统,要让餐馆可以自己加入,你想,我们一家一家去打电话去邀请,最多也就联系几百家,最后还是要靠知名度让人家自己来登记,就跟我们登记一个yahoo帐号那么简单,这样才能真正发展壮大。而且,我们要马上动手,不然就彻底晚了――
那人家餐馆愿意加入吗?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双赢啊!郭长杰似乎对蒋刚的一切问题都有心理准备,他们就是在网上register一下而已,又不损失什么,还增加销量,他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有这么容易吗?
容不容易,我跟你说,不怕你做不到,就怕你想不到!想不到就难,想到了就容易!我跟你说,这个商业模式,绝对有可行性的――
可是,我觉得一般人order takeout,都有固定的餐馆了,而且都习惯打电话了,人家会到网上去order吗?
一切都要网络化,这还有什么疑问吗?现在不是有一个fandango吗?连买电影票都上网了,那你还可以说人们都习惯去电影院买电影票了,谁会去网上买电影票?结果怎么样?网上买电影票的多的是!我们把网络设计得科学一点、人性化一点,把各个餐馆的menu给上载上去,让顾客一上去,就发现自己有特别多的选择。网络订餐的优越性在哪?多样化、规模化,对不对?
那我能干什么呢?
办网站啊!我想动员七、八个哥们,分三、四个试点城市做起,一开始大家有力出力,有想法出想法。不过要加入的,每个人都要投5000美元。但是第一步,就是先把网站办起来对不对?你们几个会写code的,先把网站的基本框架搭起来,基本的功能实现了,然后我们才好去找餐馆register,然后才好做广告,然后才好招揽顾客,对吧?总而言之,把网站办起来,是第一步。当然,同时,我们分头都在自己的城市里,做一点市场调研,去餐馆打听打听,它们有没有兴趣……等我们把网站功能给实现了,上载了百把个餐馆信息的时候,我和张奕天――就是我说的那个写过venture capital proposal的那个哥们,着手准备venture capital的事情……更关键的是什么?在美国做,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试点,重要的是以后要把相关业务拓展到中国去……中国人生活节奏越来越快,以后越来越多的家庭,迟早也是要走order takeout这条路的。在北美,就是一个实验,真正要打动那些venture capital的,还是中国这个大市场,你想,中国几亿人,就是百分之零点几的人口……
郭长杰越说越激动,哗哗哗地讲了讲了一个小时。蒋刚也越听越心动。都具体到哪个月具体做什么,每一个人的分工是什么,以及先期一共要投多少钱了。蒋刚不得不承认,郭长杰是一个非常好的煽动家,在他们长达两个小时的对话结束之时,蒋刚已经相信三年之后,他们都将要成为百万富翁了。
那天晚上,他心潮澎湃。
越想越觉得郭长杰的主意很牛。
对,郭长杰说得没错,要发财根本不能指望在老美的公司干出什么眉目,必须自己单干,必须走开公司拿风险基金然后上市的路。这是唯一的“捷径”,年纪轻轻,没有背景,没有资金,只有这一条路!
就算失败了,又怎么着呢?就当交5000美元学费呗,我还涨经验值呢,人家李察德炒股交学费还一交两万呢!
关键还是郭长杰的想法比较合理,看不出什么大的漏洞。
固然,蒋刚去年就已经有了一次办网站失败的经验了,但那主要是贺进――那个项目的发起者,蒋刚上一个公司的老同事――没有任何关于申请风险基金的经验。更早的时候,也就是蒋刚还在读生物博士的时候,他们几个哥们还试图弄一个生物工程的项目,和国内某工业园区合作,当时他们甚至利用暑假回国跑了一趟去“洽谈”,但是最后也同样是不了了之。
失败个十次八次,总得有一次成功的吧!
蒋刚兴奋地跑到张启博的房间,问,哎,老张,如果打10%折,让你去网上order 晚饭,你order吗?
当然order,每天省10%,一年下来,省很多呀,怎么了?张启博从电脑桌前抬起头,问。
没什么,随便问问。
蒋刚兴高采烈地回到房间,无以表达他的振奋心情,于是走到房间角落,拿起那个20磅重的、布满灰尘的哑铃,斗志昂扬地举了起来。
20
吴香已经不能不去看医生了。
这些天,下面已经疼到了让她坐立不安的地步。她尿频,尿急,而且尿完了之后是剧痛。
同办公室的Lucy,已经非常奇怪地打量她好多次,最后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她:Why do you go to the restroom all the time?
Why? Because I’m fucked up in my sex life! In fact, in my whole life! 吴香坐在办公楼的马桶上,愤愤地想。
This is what you get when you get close to man! 她继续想象这场不存在的对话。They suck you up! Like a black hole!
疼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有人冲着那下面灌了一壶滚烫的辣椒水,火烧火燎。
关键是,上班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了。电脑里还有一堆数据要处理、要分析呢,头还等着要报告呢。
原以为熬一熬就过去了,就像以前和粟向东在一起时那样。没想到这次它来势如此凶猛,装聋作哑还不行了。上次蒋刚要跟她做,她用肚子疼给搪塞过去了,明天呢?明天又要在一起了。
上次做爱,哪里是做爱,简直就是受刑,吴香疼得撕心裂肺。
回到办公室后,趁着Lucy不在,吴香给妇科医生打了一圈电话,终于约到一个当天下午的时间。
放下电话,她发了一会儿呆,又打了一个电话。
反正下午是要请假了,不如再约一个心理医生。
最近她的情绪象过山车一样起伏,她觉得自己应该看一看心理医生。
有的时候,没来由地,觉得了无生趣。有时候,心静如水。如果情绪有温度,可以测量,她相信自己的情绪一会儿是100度,一会儿是0度,一天要那么来回振荡200次。
那天晚上,也就是给蒋刚写信的那天晚上,她觉得自己的情绪降到了零下50度,冷得她瑟瑟发抖,缩在床上,盖上两床被子也无济于事。
还失眠,还早醒,书上说,那是抑郁症的一个显然标志。
早醒的那些个凌晨,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有那么一些片刻,她想,死亡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不就是纵身一跳的事?
她想象,那是跳到了一个蔚蓝的、温暖的海洋里。
不疼,只有自由,只有温暖。
那天下午,从妇科医生那出来,手里还捏着医生开的药单子,她又走着去另一条街去看心理医生。
走在路上,吴香觉得好热,她解下围巾,挂在手上。这才意识到,春天来了,2006年的春天。33岁的春天。
她在大街上停住,仰头看天,却被光线刺痛眼睛。
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这个世界跟自己不再有关系呢?这天,这地,这街道,这人群。
医生是一个很严肃的印度裔中年男人。
你想自杀吗?他问。
食欲体重有变化吗?
对事物的兴趣有变化吗?
家庭有精神病史吗?
生活中有什么重大挫折吗?
和你男朋友关系如何?
……
吴香根本不信任他。她为什么要相信这么一个表情里满是倦怠、看上去比她更抑郁的印度男人呢?他那么严肃地在一个小本子上写写记记谁知道他不是在本子上写bullshit、bullshit、bullshit呢?他每天见那么多饶舌的抑郁症患者会不会有把其中随便一个扔出窗外的冲动呢?
但是吴香还是非常努力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她觉得看心理医生本质上跟撒酒疯没什么区别,都是借个胆子撒娇而已。
“I think it’s love.” 当他问到她为什么抑郁的时候,吴香抬起头说。
“How so?” 他问。
吴香又低下头,捏着手里的围巾,几乎是在自言自语。她说她觉得爱是一个累赘。不,是一种疾病。她说她觉得残酷的人才能够生存,因为这是一个达尔文主义的世界,任何有病的生物都会被淘汰。她说她好像背着一个十字架在奔跑,别人笑她跑得慢,其实,她只是被爱拖了后腿而已。她说因为有的人需要爱,有的人不需要,所以这个世界不公平。
“Then don’t fall in love.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他说。
“But I live for love.” 她说。
那天晚上,当蒋刚关了灯坐到床边的时候,吴香的身体绷得比一根木头还紧。
他的手伸过来了。
他的嘴凑过来了。
他的嘴在寻找她的嘴。
他的手伸到下面去了。
他把她的内裤给拽了下去。
他掏出了他勃起的家伙。
黑暗中,吴香感觉他的气息、他的重量、他的温度压了过来,仿佛一个恐怖小说里的老房子,咯噔,被锁上了房门。然后一个脚步,沉重的脚步,在向她靠近。她想起那个梦,医院的走廊,远方的小镇,陌生的男人,被雪封住的马路。她跑啊跑,怎么也跑不出那个梦境。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黑暗中回荡,越来越沉重。
……哦……嗯……嗯嗯……哦……哦哦……啊……啊啊……轻点…… …哦哦……啊……啊啊……哦……嗯……噢……哦……哦哦……啊……啊啊……啊啊!……哦!……啊!……哦……嗯……嗯嗯……哦!……哦哦!……嗯……啊啊……
医生说不可以的,阴道发炎的时候不能够性交。
医生还说不可以的,象我这样的人,不能够爱上任何一个人。
But I live for lov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But I live for love.
But you can’t afford to love.
…………
终于,完了。
蒋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咕咚,滚动床的另一边,顺手把避孕套摘下来,扔到床边的垃圾篓里。
你……有那什么吗?蒋刚突然问。
什么?
那个……high point?
吴香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背对着蒋刚,她极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轻声说,有。
沉默了一小会儿,蒋刚突然问:哎?你说,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是什么感觉?
女人的high point啊。
吴香没作声。
哎,问你呢。
就是……触电的感觉。
然后呢?
然后,电波在身体里扩散。
然后呢?
然后,整个人象烟花一样升起来,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上升,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高到让你感到恐慌,然后在空中,就那么散开,那么一哄而散。发生的时候,你觉得很艳丽,发生之后,又觉得很徒劳。
好玄啊。
吴香看着窗外。非常淡的月色,从窗外照过来,把桌上的一只杯子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有风,地上的树影在风中抖抖瑟瑟,大街上的汽车,从窗口拽出一条条流动的光波。
真的又是一个春天了。
似水流年啊。
我爱你,吴香说。
我也爱你,蒋刚说。
眼泪从吴香的眼角涌出来,然后,止不住地,排山倒海地往外涌。
她站起来,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渴了,喝点水去。
你没事吧?
没事。
走到厨房,蹲在地上,橱柜的阴影里,33岁的吴香,2006年春天的吴香,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