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unkpiano:烟花(27-28)

高山流水遇知音,从此为你乱弹琴.痴人说梦逢知傻,有空为你胡乱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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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李察德和刘小蓓已经连着三个周末出去看房子了。刘小蓓喜欢长岛的一个房子,李察德看上皇后区的一套。李察德决定听她的。
  
  刘小蓓走进那个townhouse的时候,眼睛刷地亮了起来,比她在商店里看到木瓜的眼神还要明亮一百倍,他不忍心熄灭那点光亮。而且,他自己确实也挺喜欢长岛那个房子的。皇后区的好处是交通方便,买菜方便,但是小区环境本身,的确和长岛没法比。
  
  价格是40万,比他们原先的预算还低一点,两千英尺,楼上楼下,四室一厅。
  
  “其实我一直就觉得townhouse比house还好,有个左邻右舍的,有人气,多好,而且house一般是木头的,townhouse一般是砖头的,我就喜欢砖头房子……你看那个厨房,后面连着一个大院子,小孩要是大了,可以在那里搭个小游乐园,正好……还有客厅那墙,淡绿色的多提神……还有那种拱形的窗户,看起来特别古典……”
  
  接下来几天,刘小蓓一直沉浸在兴奋当中,喋喋不休地跟李察德论证这个选择的明智。要不是他们还答应了下周去另外两个地方看房子,李察德没准这两天就给agent打电话敲定这个房子了。
  
  股票上个星期就涨到8万了,也不知道小蓓是没有注意到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没提起先撤4万的事。她不提李察德自然也不提了。说实话,这个关头,他也很心慌――万一“咣叽”跌回去呢?现在他看那个制药厂股票,就跟看一堆积木似的,堆得越高就越觉得摇摇欲坠。但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撤资。这个制药公司下个星期一要公布财务报表,根据华尔街各方预测,每股收益会涨1毛钱,所以当时买它的时候,李察德就把expire的时间设到了下周二。而且,这个公司开发的某种新药有突破性的进展,实在没有理由相信能有什么大的风险。
  
  除非上帝故意跟他作对,愣是在大好形势下横插一腿。
  
  他算了算,只有一口气挣到10万才说得过去。40万的房子,头期付20%,就去掉8万,总不能交完首期,银行帐号上一分钱没有吧,总得买点家具什么的,既然住到长岛了,还得先买个旧车,小蓓她妈马上就来了,这转眼间家里四口人吃饭呢。
  
  所以这两天,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犹如一个重病病人等待医院的检查报告,惶恐不安。由于脑子高度兴奋,晚上辗转反侧很久才能入睡,早晨起床,眼睛都没有睁开,人就坐到了电脑前。
  
  周三,没事。周四,没事。周五,没事……就在李察德为这个星期平安度过而庆幸,都可以开始倒计时他的option到期时间的时候,星期五下午收盘以后,他下班之前又去查了一眼etrade,却看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新闻。
  
  新闻说该公司昨天收到美国证券交易所的一封信,说该公司“made insufficient or inaccurate disclosure in its public filings with regard to its relationship with, and payments to, a consultancy firm and its affiliates both prior to and subsequent to its listing on the Amex ……”
  
  李察德越读越快,越读越迷糊,但是结论是清楚的:这个公司在某个程序问题上违背了美国证券交易所的上市条件,如果这个问题不更正,可能会被摘牌。
  
  若是往常,他会拍案而起,然后唧唧刮刮骂半天。但是此刻,他站不起来,也骂不出来,只觉得心往下沉,人也跟着往下沉,沉到一个沼泽里,被泥泞堵了鼻子眼睛嘴,发不出声音。
  
  别着急,别着急,他命令自己,冷静点,也许情况不是那么糟,主要不过就是和一个咨询公司关系的问题吗?跟公司本身的业绩又没有什么关系,也许不会影响投资者信心?只是一个程序问题,一个程序问题……可是他的身体还在沼泽里往下沉,无法自控地,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这样的指控必然会带来投资者起诉该公司,而问题一旦涉及到官司,少说要几个月时间,多说要好几年,才能够把问题解决。虽然可能是一个小问题,最终会解决,股票价格会重新稳定下来,问题是――他李察德等不及了,他的option下周二 expire。
  
  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
  
  竟然还有这样倒霉的事,竟然还有这样倒霉的事。你看准了股票趋势,你算准了它的time value,你分析它的公司财务,你还分析了华尔街预期……你把你所有的经验教训都给派上用场了,结果它飞来这么一个横祸。这简直就是跟上帝下棋,它都已经把一棵棋子给举了起来,结果又反悔把它给退了回去。
  
  上帝多么无赖。
  
  多么多么无赖!
  
  以往赔钱的时候,他会有种拿把大砍刀冲到大街上砍人的冲动。但是此刻,他只想缩起来,缩成一小团,一小点,然后消失。
  
  走不走啊?蒋刚收拾了东西准备下班。
  
  你先走吧,我待会儿再走。李察德抬头僵硬地笑笑。
  
  蒋刚走了。
  
  李察德还是没法消化AMEX这封信的含义,脑子嗡嗡嗡响作一团。如果我没有作option的话,如果我听了刘小蓓的话,做到一定程度抽走4万存起来的话,如果我当时没有买这个股票的话,如果这个狗屁公司跟咨询公司没有任何瓜葛的话……不行,不行,思绪走到哪都是死路一条。
  
  你以为你走狗屎运了,你以为你春风得意了,结果呢,你风驰电掣地在高速上飞奔,上帝果然横插一腿,绊你个人仰马翻。
  
  他想起长岛那个townhouse,上下两层,厨房后面的院子,淡绿色的客厅墙壁,拱形的窗户,还有刘小蓓那明亮的眼神。
  
  他想象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个院子里玩耍休闲。
  
  他想象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就是一个把房子车子老婆的化妆品孩子的学费给轻轻松松变出来的魔术家。
  
  他真想狠狠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刘小蓓说得对,如果做股票这么好挣钱,就难以解释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聪明人那么多但是靠股票发财的人却这么少――仅此一条就可以说明那些前仆后继往前冲以为自己能靠炒股发财的人是傻B。对,包括我,李察德。尤其是我,李察德。
  
  如果是4万,找一个10% downpay的mortgage,然后再拼拼借借,也许还可以动手买房子,现在呢?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个大傻B。
  
  别着急,别着急,也许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糟,也许星期一一开盘,发现投资者根本不鸟它AMEX。毕竟每股收益涨一毛呢……别做梦了,现在的股市,布什打个喷嚏,布尔盖茨放个屁,它都要抖三抖,何况人家直接威胁你摘牌的可能性……可这只是一个小的技术问题,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公司的股价给低估了……得了吧你,炒股的人哪有那个耐心,等你慢慢解决技术问题,开玩笑……
  
  李察德在办公室枯坐着。夕阳一格一格从窗头爬过,直到最后沉了下去。
  
  他胃疼,他心痛得胃疼。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心痛会引起胃疼,但是他确确实实在读到那条新闻之后,就开始感到胃疼。
  
  对不起,小蓓。
  
  李察德在黑暗中抱着自己的肚子,心中念道。

28.

两个月下来,网站的事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技术上,网站的框架到现在还是漏洞百出,而且他们三个负责技术的程序员,在忙乎了几十个日日夜夜之后,突然有一天张奕天问:哎,你说,我们为什么没有在国内找一个专业开发网站的公司去做这个事呢?为什么要自己在这拼死拼活地干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是啊,怎么早没想到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有开发网站的经验,而且,国内公司的开价也不会太高。他们这两个月折腾来折腾去,纯粹就是“事倍功半”。
  
  市场方面,还就属蒋刚这边比较积极响应――其他几个人,估计是因为所在城市地广人稀加上书生意气性格腼腆加上英语障碍,总共也没有出去跑几趟。两个月下来,几个城市加起来,能敲定加入他们takeoutmall网络的,也就是7、80家餐馆。说实话,蒋刚心里还挺不平衡的:弄半天,就我自己在死皮赖脸地搞推销啊,这帮人倒好,就等着搭便车呢。
  
  更重要的是,洛山机那边的冯旭有一天突然在email group里发信说,他找到好几个类似的网站――etakeout,mealmenu,foodcourt等等,说白了,其实这事早就有人在做。人家早想到了,动手更早,只不过是郭长杰一开始没有发现而已。就算这个商业模式不错,要发财也是人家先发财,哪里轮得到蒋刚他们。
  
  冯旭是最早提出撤出团队的。他还是学生,对他来说,5000美元的确是个不少的数目。
  
  这些天,连郭长杰鼓劲也不灵了。虽然他私下里跟蒋刚骂冯旭骂了半天,但是随着负面消息越来越多,蒋刚听得出来,连郭长杰自己都不那么自信了。他们的email group,email流量从一天3、40封降到1、20封,到4、5封,直到现在,一两天也就那么一两封。
  
  蒋刚自己,也不再象以前那样,上班的时候见缝插针地上网搜索网站开发信息,下班的时候四处出击到餐厅做广告,晚上还专心致志去攻克技术难题。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着三个晚上在打魔兽世界,没有碰网站的事,心里隐约明了,这个网站是不会有未来了。
  
  真正致命的打击,还是张奕天带来的。他说,他跟那个风险基金的哥们私下沟通过了,人家说以前资助过类似的项目,不太成功,除非他们自己先期做出“impressive”的客户流量,否则他是没法说服老板投资这个项目的。
  
  靠,我们还等着他们的钱来做出客户流量呢,他们等着我们的客户流量才给钱,我等你蛋生鸡,你等我鸡生蛋,这不是死结吗?郭长杰忿忿道。
  
  也好,蒋刚心里却想,其实大家都在消极怠工了,现在有了这个打击,也都有台阶下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娘。似乎也没有谁正式宣布“解散”,但是从五月中开始,渐渐地email不发了,电话不打了,技术方面不商量了,那个还没来得及诞生的takeoutmall,也就胎死腹中了。
  
  蒋刚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还有一个原因。
  
  吴香消失了。
  
  那天晚上,他们坐地铁回家时,他就发现吴香有点不对,但是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后来给她打电话,她再也没有接过。
  
  打了三五个之后,蒋刚给她发email,问怎么了。
  
  她说分手吧,两个人不合适。
  
  他说怎么不合适?挺合适的呀。
  
  吴香再也没有回email。
  
  接下来这段时间,蒋刚感到很困惑。他承认他不是一个温柔体贴之人,他承认他并不为她感到疯狂,他承认有的时候明明知道一个小小的举措可以哄她开心但是他一懒也就没有做,但是,他还是喜欢她的呀。他还是愿意跟她“发展”的呀。他觉得这个女人很懂事所以跟她在一起一点儿也不累。他觉得这个女人挺聪明所以跟她说话还有一点儿乐趣。他甚至觉得这个人挺可爱总是给生活带来一点小惊喜。
  
  但是我都35了之前都谈过7、8场恋爱了你还能指望我为一个女人感到疯狂吗何况我就是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为任何女孩疯狂过。而且我这么忙一会儿工作一会儿网站不可能天天跟你儿女情长。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很难看出来别人到底想要什么如果你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可以早说。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愿意表达很愿意起腻的人有十分感情最多表现出五分何况本来可能也只有六七分。
  
  蒋刚承认,他错误地判断了形势――他以为象她这样33岁了的女人,象她对他一直这么温柔体贴,所以他是牢牢地把握了主动权,没想到分手的时候,她可以这样决绝。
  
  也许是有了别人。
  
  站在电梯里,他想起吴香叼着烟,把胸罩解下,说“这玩意儿一天不消灭,妇女一天不解放”。去朵颐吃饭时,看到菜谱上的“青椒皮蛋”,他会想吴香因为那是她每次都要点的菜。有一次哥们去唱卡拉OK时,他听到有人唱“记事本”这首歌的时候也觉得有一点伤感,因为吴香没事就爱哼哼这歌。看到门背后被吴香倒吊起来的干玫瑰,他会想起一月初的时候,她突然出现在他家门口清脆地说“生日快乐”。
  
  但是蒋刚的小伤感,也就持续了一个来月。就是这点伤感,还有三分之一是不肯服输的较劲,还有三分之一是想到又要重新去认识女孩讨好女孩的头疼,只有三分之一,真正是失去的伤心。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很激烈的人。激烈的爱或者激烈的痛,他都没有那个兴趣。活到35岁,恋爱的各种失败,就像创业的各种失败,都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这些事情,也就是伤他个皮毛而已。打个趔趄,站起来重新是条好汉。
  
  一个月的低落,三分之一的伤心,that's it。
  
  茫茫人海里,蒋刚还是那个华尔街投资银行白领蒋刚。
  
  嘻嘻哈哈,得过且过,偶尔会突然为自己“什么都不是”而吓出一身冷汗,更多时候是挤在地铁的人群里昏昏欲睡。跟郭长杰打电话的时候问:“最近有什么好点子啊?发财可别忘了我!”碰到李察德说:“股票炒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新的经验教训?”碰到张启博则问:“网上有没有认识什么美女?记得有福同享啊!”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六月初的时候,蒋刚被一个哥们叫到新泽西某地去踢球。除了叫他去的刘钦,其他人都不认识,都是在大纽约地区工作、上学的中国人,好像是一个网站上群众自发发起的活动。
  
  太阳当头,绿草如茵,出汗的感觉真好。
  
  可惜年纪毕竟大了,平时运动又少,踢个十来分钟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当年的“蒋队长”不行了,妈的。蒋刚双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操场边上休息。另一个站在他旁边等待着上场的哥们,在做一些简单的热身动作。
  
  踢不动了?那哥们笑嘻嘻地问,我看你传球的动作挺专业的,是不是以前踢过专业的?
  
  蒋刚站直了,哪里哪里,以前也就是在学校的校队踢过,还因为踢得不好,给开除了!现在更不行了,根本跑不动。
  
  你是在新泽西工作?以前好像没见过你。
  
  不是,在纽约呢,蒋刚说,说罢伸出手去,对了,我叫蒋刚。
  
  哦,我在新泽西工作,老跟他们来踢球,那个哥们也伸出手来,我叫粟向东。
  
  粟向东?蒋刚觉得名字有点耳熟,这个姓比较少见啊好像?
  
  对,特少见,每次自我介绍的时候,我都得跟人解释一下,上面一个西,下面一个米,我以前有个女朋友干脆叫我“西米露”,呵呵。
  
  蒋刚的血顿时凝固了,背上的毫毛竖了起来。
  
  你,你认识一个叫吴香的女孩吗?蒋刚尽量稳住情绪。
  
  吴香?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叫我西米露的女孩啊,怎么这么巧?你也认识她?
  
  哦,她是,蒋刚咽了一口口水,说,她是,她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还好吧,不知道,蒋刚还是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我的朋友说,说,说她最近好像消失了。
  
  消失?哈哈,她当时跟我也是莫名其妙地玩消失,这个女的,我觉得这儿有点毛病,粟向东说着,比划了一下脑子的部位,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她,就是去年跟她谈了两个月恋爱,不好说,我刚才说的,你别告诉你的朋友啊,别到时候人家来找我算帐,那女孩,人倒是个好人,就是有点怪。
  
  我不会……不会跟他说的,蒋刚努力消化粟向东刚才说的一切,怎么拼也拼不成一个逻辑通顺的故事。
  
  他们下来个人,我上去了啊!粟向东说着跑上了球场。
  
  剩蒋刚站在操场边上,绿草、人群、远处的房子,近处的声音,都融化在了强烈的日光里。
  
  他的心剧烈跳动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吴香坐在他家窗台上跟他讲那个“刻骨铭心”的故事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她说粟向东长得象个犯罪分子。她说他20岁生日的时候来找她。她说他们在一起十年分手十次和好十次。她说她回国的时候在餐馆碰见他但是他已经结婚了。她说他后来到美国来留学他们就又在一起了。她说他们本来打算重新和好的但是他回国以后出车祸死了……蒋刚的脑子越转越快,越转越乱。他觉得自己似乎搞清楚了一点什么,又觉得这个女人完全地深不可测。他转身走向自己放衣服放包的地方,找到手机后,拨通了吴香的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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